東方泛白,冷雨方歇。


    初升的太陽淹沒於無盡雲海之中,自灰暗間勉強閃耀微弱晨曦。


    凝霜積水鋪滿了清晨嘉興的每一條街道,冷光倒影著行色匆匆的人影。


    對開的窗格,忽的吹進一陣濕冷寒風,攜著腥濕晨色。


    冷冷晨光,落在王遮山肩背,灰暗中勾勒出他魁梧的身形。


    桌上不過是杯盞狼藉,酒壺傾倒,殘冷酒痕布滿桌麵,一直延伸至他深埋著臉孔的雙臂。


    他臂膀交疊,落在桌上,巋然不動。疲倦鼾聲,自臂間隱約傳出,酣睡正濃。


    殘燭燃盡,灰燼落了一圈,被濕冷寒風揚起,飄在空氣中,蕩蕩消散。


    王遮山苦飲一夜,此刻正伏案酣睡。


    昏暗的晨光沒有喚醒他,來往的嘈雜亦沒有影響他繼續沉浸在深夢中。


    幽冥無盡的重疊灰黑中,他仿佛隻身去了極遠之所,兩隻腳踩著輕軟地麵,宛如落腳於棉絮之中。


    雙腳深陷於綿軟之間,自然不能大步流星。


    彼端,亮著雪白的光,似乎正在唿喚他。然而,他越是走得急,便越是不能前行,那白色的光便更加遙遠。


    他就那麽走著,仿佛永遠沒有盡頭,一如他無法自拔沒有彼岸的人生。


    這是個何等疲倦的夢啊!


    王遮山於沉睡中深深歎息,強烈的渴望在內心深處呐喊:我要醒過來!


    然而,昏昏沉沉的頭腦,卻絲毫不能清醒。


    昏昧中,他感到了自己四肢的方位,知道自己正將那沉重頭顱安放於交疊臂膀間,卻無法挪動身體任何一處。


    無盡夢靨,黑暗恐怖,在他腦海中不斷擴大,幾乎就要竄出來將整個世界吞沒,幾乎就要鋪天蓋地淹沒整個蒼穹,四方大地。


    “啊!”


    王遮山一陣驚恐,猛然大喊一聲。


    他這一喊,噩夢陡然消散,方才重新獲得氣力,他抬起頭來,努力睜開已經混沌的雙眼。


    四周空空蕩蕩,僅他一人。


    牖戶大敞,冷風颼颼。


    昏沉頭腦一陣刺痛,他搖晃了一下,奮力起身,碰得桌上杯盞互相撞得“叮咚”作響。


    不辨天日,放縱豪飲了這些日子,他的頭腦,似乎越來越麻木了。


    然而,這麻木卻並未消減一分苦楚煩憂,反而是噩夢頻頻,混沌間沒日沒夜地痛苦。


    痛苦放大了,現實未曾改變分毫。


    借酒澆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


    他苦笑一下,往樓下去了。


    陰雲層層,沉沉壓在天邊,寒風獵獵的清晨時分,雖然是煙霧重重,灰暗陣陣,街麵上卻依然是熱鬧鼎沸。


    人來人往,人人皆有所往,行色匆匆。他們互相打招唿,行禮後便擦肩而過,忙忙碌碌,笑意滿麵。


    如此生機盎然,本就是人間顏色。


    於無盡灰暗中奮起,本就是人性光芒。


    來到人群之中,頹然良久的王遮山,望眼前此情此景,突然唿出一口氣,頗感振奮。他毫不猶豫匯入來去匆忙的人流,於晨色中逐漸綻開笑臉,大步而去。


    他沒有目的地,亦不知道會去哪裏,隻是一路順著同一方向的人海,隨波逐流,任憑輾轉。


    這樣走了一個早上,他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正午時光,天突然亮了起來,濕冷寒風中,雲海忽的紛紛向天邊奔湧而去。


    隻片刻功夫,湛藍蒼穹,於急急飄散褪去的灰雲背後陡然跳了出來。一方青空,刹那間躍然眼前,出現在嘉興上空。


    金暖太陽,似乎方才醒來,慢慢爬上高天,於碧藍蒼空中展開笑顏。


    溫暖金色,倏爾灑滿整個街道,濕漉漉的冷光,忽的在暖光中蒸發消散。


    斑駁街道,一塊幹,一塊濕,錯落交疊,一路延伸而去。


    不知不覺,王遮山居然已經出了嘉興那高拔的南城門,來到郊外。


    空蕩蕩的南郊外,遙遙可以望見近水鎮。


    王遮山望著腳下空落落、濕漉漉的土地,泥窪盈滿積水,在漸漸溫暖的空氣中倒影著漫天金光。


    這裏曾經是大丘叔的茶鋪,來往客人仿佛還在他身邊歡笑來往。


    然而,他知道,一切都是幻影。


    此時此刻,這裏寂靜無聲,隻不過是一片空地,不見半個人影。


    正對著他,是那片略顯蕭瑟的小樹林。陽光中,殘留的葉片擠擠挨挨,濕漉漉泛著金光。


    他不由苦笑,想起了丘羽羽。


    那片小樹林中,她在他懷中,如同受驚的小鹿,一雙含露目,那般惹人憐愛。


    物是人非!


    他不由狠狠歎氣,搖晃著又向前幾步,卻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到底要什麽?”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洪亮卻焦急。


    王遮山一驚,驀然迴身,正瞧見一個熟悉背影,立在不遠處。


    華貴的白綢長袍,整潔雍容,繡滿銀絲,在陽光下璀璨精美。


    正是那日不霽樓下手持錦盒的年輕公子。


    年輕公子麵對的,是一個華發叢生的老頭,背後背著個竹鬥笠,手上拎個竹筐,正是那日裏一口一個“不賣”的老頭。


    再次偶遇,二人仿佛依然沒有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


    王遮山忽然有了興趣,默默向前走去。


    他靜靜停在年輕公子身後,發現他手裏依然托著那個錦盒,身上的白袍並亦非一般綢緞,閃亮細滑得令人驚羨,完全是整個江南都找不出的絕品。


    他不由暗暗吃了一驚。


    老頭背對著二人,沒有迴頭,銀發閃著華光。


    他動也不動,沉聲道:“不賣,你快點走罷!”


    “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年輕公子向前一步,央求道。


    然而,當他忽然轉身麵對老頭的一瞬間,卻赫然瞧見了靜靜立在二人身後的王遮山,驚得不由大喝一聲:“你是誰!”


    “啊!”王遮山咧嘴一笑,尷尬道:“在下隻是路過!”


    那老頭聽到這句,亦驀然迴身,正是個眼神清矍的健壯老者,紅潤麵孔雖皺紋縱橫,卻神采奕奕,顯然不是一般人。


    他手提一隻竹筐,上蓋一片青布,已經沾濕。青布內似有活物,微微蠕動。


    老頭不耐煩地瞧了王遮山一眼,冷冷道:“既是路過,便快點走罷!”


    “好!”王遮山自討沒趣,正欲離開。


    卻聽那年輕公子忽的有了怒氣,朗聲道:“這陵魚不小心遊出瓊煙島,你憑什麽就捕了它!”


    “我捕到了!”老頭冷冷哼了一聲,沉聲道:“自然是我的!”


    “陵魚是瓊煙島的!你不知道麽!”年輕公子終於怒道:“此乃有人性之靈魚!你抓去不怕天打五雷轟!”


    “看來你知道的不少啊!”老頭斜睨了年輕公子,忽的斂眉問道:“你是瓊煙島的?”


    年輕公子哼了一聲,瞧見王遮山竟還沒走,旋即怒道:“你怎麽還不走!”


    王遮山淡淡笑道:“在下實在好奇,你們在爭什麽?”


    年輕公子白了他一眼,轉身拉住老頭的胳膊,怒道:“留下陵魚!”


    “這隻陵魚,碧海王要定了!”老頭冷冷道:“讓鞠大海自己去找碧海王要!”


    “我好言相勸!”年輕公子著急道:“你卻不聽!”


    “我憑什麽聽你的?”老頭哼道:“你好言相勸如何?不然又要如何?”


    “天星公!”年輕公子麵色一沉,怒道:“東海陵魚,如今僅剩六隻!碧海王吃了這隻,不是作孽是什麽?”


    “那要怪鞠大海!”老頭冷淡道:“若是鞠大海肯交出心珠,我們四海公還折騰個屁?你一路從東海跟到這裏來,到底要幹什麽?”


    “自然是為了陵魚!”年輕公子恨恨道:“你若肯交出來,我什麽都給你!別忘了碧海王和鞠島主的約定!”


    “我才不管那狗屁約定呢!”老頭用手護住手中竹籃,轉身就要走。


    “休想!”年輕公子忽的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擰眉道:“把陵魚給我!”


    老頭冷笑著搖了搖頭,突然反手就是一抓,年輕公子猛地一閃,方才躲開。老頭卻已經翩然滑去丈外,兀自端立於晴空下,冷冷笑著。


    年輕公子大怒,扭頭瞧見王遮山依然立在原地,不由氣道:“你看什麽?還不速速離去?”


    王遮山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奇道:“陵魚是什麽?”


    “關你什麽事!”年輕公子怒道,一步上前,就去抓那老頭。


    王遮山這才瞧見他的麵目。


    這俊美少年,星目澄澈,幽黑寧靜;眉如長劍直入鬢,下頜清俊如險峰,天生的英武麵孔,光華令人不禁側目。那雍容氣度,尊貴十足,若不是天潢貴胄,也一定是個世家子弟。且不論他那通身璀璨華麗的裝扮,手中錦盒中不可掩藏的閃耀光華,單說那舉手投足間的傲氣霸道,也是非養尊處優不能塑造。


    王遮山暗暗讚歎,當真是人中俊傑。


    “你還不走?”年輕公子已經輕靈騰空,迴身瞧了眼王遮山,不禁皺眉喝道。


    “這就走!”王遮山淡淡一笑,卻是是動也未動。


    年輕公子狠狠剜了他一眼,人隨風去,直直向那老頭撲去,手中赫然亮出一杆靛藍玉簫,閃著海水般的寶石光彩,末端墜飾乃一簇雪白絲絛,說不出的貴氣優雅,隨風起舞,悅目非常。


    王遮山不禁睜大訝然雙目,望向那輕巧而去的身影。


    露毓輕功本就舉世無雙,然而,比起此人卻頗有不及。


    露毓如雀鳥,此人卻如同閃電。


    他不禁看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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