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風輕日暖,沉靜遠天,正靜靜俯瞰大地。(..tw)


    王遮山最後一次迴頭,望了望“大雪山莊”四個金字。那熟悉的四個大字,依然霸道驕傲,剛勁落在烏黑的木匾上,於翠柳之間熠熠生輝。


    一瞬間,他的眼睛濕潤了。


    春風緊,催人行。深春的早晨,明媚溫暖,大雪山莊子弟在王霜的帶領下,匆匆離開了嘉興。


    一把銅黃的大鎖,緊鎖了斑駁的崔巍大門,也緊鎖了大雪山莊往日所有。崢嶸歲月,江湖風雲,都深鎖在了那高牆大院之中。江南最美的庭院,漸漸淡出了一行人的視線。王遮山默默靠在車內錦墩之上,凝神沉思,窗外溜進來的涼風,輕撫著他淡漠的臉。露毓就坐在他身旁,同樣安靜無聲。


    車轔轔,馬蕭蕭,長長的車馬隊,迤邐而行,離開了嘉興。


    這日下午,一個纖細身影出現在大雪山莊緊鎖的大門外。


    淡黃窄襖,皎白麵孔,一個娟秀的少女正端立在“大雪山莊”四字下。


    金黃大鎖,安靜沉重,默默鎖住院落中所有的一切。少女立在門外,微風輕撫著她充滿絕望的臉,她懷中揣著個青布包袱,鼓鼓囊囊,顯然不輕。


    這時候,陽光正烈,普照萬物,將她本就白皙的麵孔映得如脂玉般透明。


    “姑娘可是找大雪山莊的人?”少女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老頭的聲音。


    少女一驚,微微一顫,卻不敢貿然迴頭,隻是低聲道:“是。”


    “你來晚了!”老頭卻歎氣道,蒼老的聲音充滿遺憾。


    少女吃了大驚,驀然迴身,但見麵前立著一個駝背的老頭,墨綠布袍,鶴發童顏,拄著根木頭柺棍,正皺眉看著她。


    “什麽?”她不由瞠目結舌道。


    “他們已經走了!”老頭遺憾地搖了搖頭,同情地望著她驚魂甫定的臉。.tw[]


    “去哪了?出遠門了麽?”少女秀眉一蹙,略略穩定情緒,緊了緊懷中包袱,疑惑問道。


    老頭凝望了她片刻,突然懂得了什麽,斂眉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少女幾乎瞬間臉色蒼白,顫聲道,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在她心頭升起。


    “你從外地來的罷!”老頭捋了捋灰白的長須,擰眉道:“全殺完了!大雪山莊沒了!”


    聽道這句,那少女仿佛瞬間散架般,“嘩”地癱倒在地,眼睛呆呆望著地麵,牙齒咬得“咯咯”響。


    天色明亮,映得滿地雪白,少女一陣眩暈襲來,眼前亂影重疊,突然什麽都模糊虛無了。老頭見她頗受打擊,忙顫巍巍上前,啞聲道:“剩下的人,今早都走了!你要找誰?”


    “去哪了?”那少女忽然抬眼,顫抖的聲音帶著最後一線希望。


    然而,老頭隻是緩緩搖了搖頭,片刻方才接道:“誰知道呢!他們一定是怕仇家報複,躲遠了罷!”


    那少女不再說話,努力掙紮站起來,失了魂一般,在徐徐清風中擺了擺,默默轉身,搖搖晃晃沿寬闊的石板路往遠處去了。老頭立在絢爛陽光下,遙望著她纖弱的背影緩緩消失在視線之中,方才往街對麵走去。


    這老頭正是大雪山莊隔一條街,正對麵沈記當鋪的老板。大雪山莊一夜驚變,他看得最真切。


    那天夜裏,月亮忽明忽暗,天地間少有的飄渺肅殺。大雪山莊三麵正對的樹林,藏滿了不明來曆的殺手。那平日裏翠光悅目的密林,在夜霧中變成了一個可怖的殺場。


    現在,大雪山莊隻剩下了一座空宅。


    老頭遙望著對麵那扇緊鎖的黑色大門,不由地搖頭歎氣,感慨萬千。


    江南久負盛名的奢華大宅,鹽路上叱吒風雲的屠大爺,昔日裏迎來送往的金字門匾,此刻不過是寂靜無聲,門可羅雀。


    滄海桑田,世事無常。


    流光溢彩的高天,仿佛唱著春末最熱烈的歌謠,悠遠清揚,令人神清氣爽。人來人往的嘉興街道,一如平日裏的每一天,那樣熙熙攘攘,接踵摩肩。這座水綠雲白的古城,總是美得悠然自得,從容不迫。


    那少女卻覺得異常寒冷,心中漲滿了無望和落魄。她搖搖晃晃轉過幾條街,迷迷糊糊就走進了一條窄巷,走了陣子,發現兩麵都是高牆,對麵和背後亮著兩個遙遠的白色開口。她麵色憔悴,仿佛曆盡了跋涉和苦痛,走到這背人巷道中,才敢深情流露。暗巷中晦暗抑鬱,催人神傷,她突覺心口一緊,忽就蹲在高牆腳下抽泣起來。


    這嚶嚶低泣,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巷道裏突然閃出一個黑影,正沿著光線昏暗的長長巷道,一路搖晃而來。來者是個年輕的賴子,大敞著襤褸的衣襟,臉上掛著汙跡,嘴裏叼根牙簽,仿佛剛剛飽餐過一般,正悠閑滿足地哼著小曲。他大搖大擺走著,不一會就停在哭泣的少女麵前。


    少女的臉孔藏在臂彎中,並沒有注意到已經有人在自己麵前。這哭聲,卻引起那賴子的注意,他得意地撇撇嘴角,突然蹲了下來,饒有興趣盯著她微微抽動的肩頭,嬉笑道:“哭什麽啊?難道死了男人?”


    那少女驀然聽到這句,霍然抬頭,見一個賊頭巴腦的賴子正不懷好意地盯著自己,頓時警覺起身向牆麵靠去。她手中緊緊攥著個青布包袱,鼓鼓囊囊,引起了賴子的注意,他四轉眼珠,突然一伸手,大笑道:“怕是走丟了罷!”


    少女驚叫一聲,轉身便往巷口跑去,賴子忙追了上去,嬉笑道:“往哪跑!”


    晦暗逼仄的巷道,仿佛長得沒有盡頭。


    那少女踉踉蹌蹌,一路向亮著白光的開口跑去。賴子緊隨其後,一邊喊,一邊追,他大步流星,眼看就要追上那少女。隻聽“啊”的一聲,驚慌失措的少女終於腳下一絆,“咚”地趴在了地上。


    同一時刻,青布包袱脫手而出,在空中一晃,頓時散了開來。開口處變戲法似的,跳躍飛出的竟全是白花花、亮晃晃的銀元寶,如同閃亮的星子,“叮鈴咣當”散了一地。


    “啊!”少女驚叫一聲,顧不得疼痛,慌忙起身去撿。


    賴子卻早已趕了上來,被眼前摔了滿地的銀元寶驚得目瞪口呆。他突然“嘿嘿”大笑幾聲,兩眼射出喜悅的貪婪目光,一個箭步便竄了上前去,一把推開搖搖欲倒的少女,手忙腳亂收集那“咕嚕嚕”滾了一地的銀元寶。


    少女絕望地瞧了他一眼,突然一咬牙,起身便往巷外跑去。誰知那賴子利落地撿幹完滿地白銀,裝進包袱口一收,再往懷中一揣,立馬追了上去。那少女還沒跑出多遠,就被賴子跳起來撲倒在地。


    賴子緊緊將少女按在地上,嬉笑道:“要去哪?”


    “放開!”那少女憤怒道:“錢給你!”


    “想得美!”賴子嘻嘻笑道:“我看你無家可歸,不如給你找個好去處!”言畢手一伸,往少女後頸就是一敲,孱弱的少女登時兩眼一黑,就暈了過去。


    夜幕初垂,嘉興城裏陸續亮起了燈,長長的街道,燦爛輝煌。人來人往,高車怒馬,在街道兩邊無窮無盡,火龍般延伸的夜燈間穿梭來去。酒樓飯莊,紛紛亮起了大紅的燈籠,將門匾幌子映得悅人心目。


    與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的華美不霽樓僅隔一條街道,麵對麵卻是個低矮粗陋的小飯鋪,灰不溜秋的幌子,在昏暗的燈光中顯得寒酸小氣。但隻要推門進去,裏麵卻是人聲鼎沸,燈火輝煌,一點也不比不霽樓冷清。


    這是嘉興街上隨處可見的小飯鋪,裏麵多是些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輩,雖說是粗碗粗盞,劣酒淡飯,卻也自得其樂。


    此刻,這熱鬧非凡的小飯鋪裏,幾個大漢正圍著屋內正中的大木桌賭錢,“叮鈴咚隆”的擲骰子聲不絕於耳,一群粗衫陋衣的莽漢紮紮實實圍了一圈,一個個興奮地直嚷嚷:“大!大!”“小!小!”


    突然,裂著幾道口子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了,一個衣襟大敞的賴子搖搖晃晃走了進來,肩上赫然扛著一個纖細少女。那少女顯然已經昏了過去,隨著賴子的步伐輕輕搖擺。


    人群中發出驚唿,幾個人已經笑得前仰後合,嚷嚷道:“肉狗,從哪偷了個俊娘們!”


    叫肉狗的賴子“咚”的一聲,將昏厥的少女摔在眾人賭錢的大木桌上,一隻髒兮兮的光腳已經“啪”地落在旁邊的板凳上。他仰天大笑道:“這個娘們美得很,夠不夠我賭一迴!”


    “夠倒是夠了!”手持陶碗的虯髯大漢笑道,搖了搖手中裝著篩子的碗道:“隻是這娘們來路不明,咱們可不想吃官司!”


    “窩囊廢!”肉狗啐了一口,露出黃牙笑了笑,從懷中摸出個青布包袱,伸手從裏麵掏出個白燦燦的銀元寶。


    眾人眼睛一亮,閃爍著羨慕的神色。


    “這一錠夠玩個大的麽!”肉狗“嘿嘿”一笑,“啪”地將銀元寶拍在桌上。


    一群莽漢都不說話,這沉甸甸的銀元寶,晃得大家都發不出聲了。


    肉狗又是“嘿嘿”一笑,突然將包袱裏所有的銀元寶都“叮鈴咚隆”扔在木桌上,足足幾十個。


    大家都瞪著吃驚的眼睛。


    “再加上她!”肉狗咧嘴一笑道:“一局輸贏,玩個大的!”


    莊家皺了皺眉頭,嘶聲道:“有人下注麽!”


    眾人噤若寒蟬,突然不說話了。


    “我和你玩!”


    牆角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眾人皆驚,隻因這粗人紮堆的小飯鋪裏極少響起如此這般高雅文秀的聲音,仿佛是飽學之士,不然也是個秀才書生。


    果然,牆角裏緩緩站起來一個俊拔清瘦的人影,正是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他麵孔清秀,劍眉星目,一身寶藍長袍,繡著暗藍團花,說不出的華貴,修長纖細的手指,捏著把山水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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