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更加肆虐,陸擎跪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雙膝滲入徹骨的寒冷,冰冷的汗水,已經布滿他裂紋縱橫的額頭。幾十年的江湖歲月,風煙雨雪,他終究老了。他跪在那堅冰一般的地上,搖搖欲墜。身後的刀師,白衣淒冷,默默伏地,他們咬緊了牙關,沒有上前一步。


    陸擎依然跪著,四個刀師一樣跪著,他們沒有抬頭,也不辯駁。


    孟青堯冷笑道:“陸擎!我一向敬重你是條鐵漢!”


    陸擎不答,靜默著,動也不動跪著。


    孟青堯接道:“那年你為了一個狗屁小幫派,在關外和我大大出手!事後怎麽樣?那不講義氣的賊人,還不是為了一點好處就出賣了你?”


    陸擎依然不答,他跪地堅定不移,在冷風中依然紋絲不動。


    “我念你天縱英才,不但不計前嫌救了你,還與你結拜為兄弟!”孟青堯皺眉,冰冷的麵孔,仿佛掠過一陣心酸,他滿眼淚光閃爍,啞著嗓子道:“這麽多年,我護你的鹽路,通你的財路!哪一點對不住你?”


    “孟兄對我恩重如山!”陸擎緘默良久,終於開口,卻依然沒有抬頭,沉甸甸的聲音,仿佛來自他的心口深處,哽咽而發。縱然是鐵打的身軀,卻還是跳動著一顆人肉長成的心髒。多少情義和淒涼在心頭慢慢堆積,縱然陸擎曆盡滄海,早已波瀾不驚,此刻也緩緩流出了兩道清冷的寒淚。隻是,他沒有抬頭,眼淚極短的一瞬間,便已經風幹在他粗糙的臉上,孟青堯並不能看見他真實的神色。


    “哎!”孟青堯長歎一聲,盯著陸擎,雙眼朦朧,一陣悵惘流過他的心頭。這麽多年來,他與陸擎在詭譎莫辨的江湖中,共同進退,建功立業,鑄就了深厚的情義。那種情義,甚至已經化進了骨頭裏。此時,若非要生生斬斷,自然是鮮血淋漓,疼痛不已。(..tw好看的小說)


    隻是,鐵血的孟青堯,早已不願表達自己的情感。


    此刻,陸擎就跪在他的腳下。


    此刻,若不是命運的捉弄,他們或許正坐在一起縱情豪飲,海闊天空。他的心中,總是禁不住欽佩珍重陸擎的氣度和才能。


    然而,一切終究都發生了。


    於是,他們隻能是仇人。


    他卻實在不願做陸擎的仇人。


    “從此淩虛教與露霜閣,是路人。”於是他陰惻惻說出了這句。


    聽到“路人”一字字,鐵釘般自孟青堯口中吐出,陸擎放下了心。


    孟青堯並沒有用“仇人”二字。


    然而,孟青堯的臉色卻更鐵青了,他咬牙接道:“陸岩柯卻必須死!”他擰了眉頭,神色嚴重道:“小蓮不能白死!”


    “我知道!”陸擎一驚,他的頭更低了。


    他沉吟著,思量著,滿心愁苦。他本不該吃驚,孟青堯從來都是恩怨分明,他怎麽會不知道?孟小蓮死了,必須有人陪葬,他咬緊牙關,凝神思索。


    誰不會留戀人生?哪怕是鐵打的硬漢,哪怕是心如死灰的人。


    “他死了!這件事就算……了了!”孟青堯見陸擎不發一語,遂一皺眉,一揮手,像是經過了極大的掙紮,做出了極大的退步,苦著臉道。


    陸擎依然沒有接話,他的心沉到了海底,在一片迷蒙中,幾乎失去了方向。對他來說,這是絕對不能答應的條件,讓他失去自己的兒子,絕對不能。他帶著那個決定離開天柱山,一路風塵來到了璃星山,早已做好了一切打算。現在,已經到了那個時刻,他不能猶豫。(..tw好看的小說)想到這裏,他便真的不再猶豫,豁然抬頭,一雙堅毅的眼睛,誠懇地望著孟青堯,啞聲道:“不行!”


    那聲“不行”二字,落地生風,雖然誠懇,卻更多的是堅定,是執意。


    孟青堯終於憤怒了,陰雲緩緩彌漫開來,不覺間,已經升上他本就鐵青的麵孔。殺機早已埋伏他的精銳雙眼,幾乎噴湧而出,他盯著陸擎定定跪著的偉岸身軀,大喝道:“得寸進尺!”


    “孟兄!”陸擎突然哽咽了,嘶聲低吼道。


    “不要和我稱兄道弟!”孟青堯一甩手,指著陸擎重重斥道:“給臉不要臉麽!”


    “孟兄!”陸擎再次嘶吼道,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泣血的哀求,令人聽到不禁心酸,縱然是孟青堯,磐石般的心,也顫抖了一下。


    孟青堯自然知道,這是一個極為困難的決定。


    然而,他話已出口,便絕不會食言。


    孟青堯緊皺眉頭,看著陸擎,等待著什麽。


    時間仿佛靜止了,蒼穹之下,整個世界隻剩下了風雪咆哮的嗚咽之音。


    孟小蕾突然跳上前,大怒道:“陸岩柯非死不可!”


    臉色比衣衫更加青白的孟川簡卻一把拉住了她就要拔劍的手,低聲道:“稍安勿躁!”


    孟川笙隻是望著陸擎,木然肅立,他的神色中糾纏著決絕的痛苦,可是他隻是靜靜等著,等著孟青堯的審判。兩側的長老與堂主,均是凝神望著孟青堯,期待一個結果。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大殿內沒有了人的聲音。


    箭在弦上,這樣一個幾乎斷裂的對峙時刻,讓每個人感到窒息,陸擎驀然起身,大手一揮,“噌”地一聲,自腰畔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白刀,正是他那把名動四方,刀刀奪命的“龍脊刀”。


    劍光如電,雪白耀眼。


    孟青堯大駭,驚叫道:“你!”


    同一時刻,四大護法已經“噌!噌!噌!噌!”,陸續抽出四把慘白短劍,一步飛躍上前,擋在孟青堯前麵。


    孟小蕾大喝一聲,斥道:“做什麽!”


    殿中頓時沸騰,眾人幾乎同時拔劍張弓,紛紛指向陸擎。


    陸擎苦笑,心道,這淩虛教眾“果敢機敏”的大名,實在是實至名歸。他搖晃了兩下,苦笑一聲,沉聲道:“我無意傷害孟兄!舐犢情深,想來孟兄自己身為人父,必然能夠理解!此刻,要小兒賠命,雖然無可辯駁,但是我奔波半生,膝下本就荒涼!這個兒子,我斷斷不能失去!”他大喊著,銀刀一橫,已經架在自己頸側。


    孟青堯顯然大吃了一驚。但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他便明白了陸擎,那是父親之間天性的相通。他一個激靈,嗬斥一聲,早已劈開四大護法,自白衣間大步穿行而過,向前一躍,人已騰空,去勢如電。


    然而,當他飛起一腳,踢向陸擎手中白刀之時,一切已經晚了。


    陸擎的咽喉在同一瞬間,被他自己割破了,瀑布般的鮮血噴湧而出,正濺射了迎麵撲來的孟青堯滿滿一臉。那鮮紅的血,鹹腥而滾燙,灼得孟青堯幾乎不能睜眼,他眼前隻有一片殷紅,如泣如訴,瞬間綻放。


    殿中眾人,無一不被眼前的一幕震駭了。陸擎轟然倒地,像一座突然垮塌的巨塔,寒淒淒的白刀,“叮”地落在堅硬冰冷的地上。


    時間靜止了。


    孟青堯眉頭緊皺,箭一般衝到陸擎身邊,鐵一般的大手,牢牢扶住他頹然倒地的身軀。那身軀偉岸如山,幾乎將孟青堯壓垮。鮮血還在噴射,濕熱鮮紅,孟青堯眼淚縱橫奔流,他立刻伸手,按住了不斷噴血的傷口,長嘯道:“你這是何苦!”


    鮮血在他和陸擎腳下流淌,匯集,聚成了一汪青紅明亮的鏡子,映著兩人悲切的影子。孟青堯扶陸擎在懷,眼淚忽然失控。這麽多年來,他都不曾哭過。這一刻,眼淚卻決堤而出,低頭間紛紛落在陸擎漸漸失去血色的麵孔。一時間,竟分不清,那清泠泠布滿陸擎臉孔的眼淚,到底是孟青堯的,還是陸擎的。


    那或許是他們二人的熱淚交織而成,就如同他們在江湖中輾轉了幾十載,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他們的鮮血,也如此刻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融在一起。


    健壯的陸擎,最後隻剩下了一張雪白的軀殼,又白又薄,輕飄飄靠在孟青堯懷中。他微微一笑,吐出最後一句:“從此,兩清!”他的眼睛依然直直盯著孟青堯。


    最後的眼神,淒迷而蒼涼,有不舍,有情義,有感慨,也有囑托和信任。即使孟青堯冷酷鐵血,此時也不由鄭重點了點頭。


    孟青堯點頭的一瞬間,陸擎頹然下垂,閉上了眼睛。


    孟青堯哽咽了,風雪淒迷間,他突然嘶啞著嗓子,大聲喊道:“到此為止!”


    眾人,皆肅立於大殿之上,耳畔唿嘯著風雪淒厲的呐喊。


    這一幕,如此突兀又如此沉重,任誰目睹,都不由心生哀戚,感慨萬千。


    生命凋零,不過片刻。


    短短一瞬,悉心經營的一切便煙消雲散,留下的不過是一具必將化為塵埃的屍骸。雪更大了,沒有人說話,天地間一片蒼茫,誰都覺得蒼穹高遠,人生無常。淩虛教與露霜閣,在孟青堯和陸擎的情義中,共同進退幾十載。到今日,也終究放下了一切,恩與怨,愛與恨,到底都被風吹去了,消散在璃星山顛淒寒凜冽的曠朗蒼穹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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