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遮山再迴深牢之後,陸岩楓便再也沒有來過,因為他已經一口咬定,自己從來說過身上有飛白刀。(..tw無彈窗廣告)陸花兒也認識到他是個鐵漢,便再沒來過。


    整個露霜閣對他的逼問,仿佛告一段落。


    其實這是因為陸岩柯的大婚越來越近了,轉眼到了“三九”的盡頭,露霜閣上下正忙著過年,同時也在籌劃陸岩柯的大婚。正是因為陸岩柯的大婚與春節幾乎重疊,陸府上下才更加忙碌,他們在準備一個空前的盛宴。


    深牢裏依然是不辨晝夜,王遮山隻是靜靜臥著,等待下一次機會。


    丘羽羽還在青雪書院鎖著,幾乎沒有機會見到陸岩柯。不知道是忙著婚事,還是避開傷心,他極少來拜訪丘羽羽。丘羽羽也無法開口求他,讓他帶自己去見呂刀子。一方麵是這個驚天的秘密,她實在不敢吐出口給任何人,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她不願再讓陸岩柯被自己利用。她知道陸岩柯幫她,是因為對她那份不能散去的愛慕之情,她不忍再利用他的這份感情。


    王遮山或許有辦法見到呂刀子,她這麽寬慰自己。


    如今,刀身的碎片究竟埋在哪座院中,她自己也說不清了。從前她總急切要見到呂刀子,是因為父親死後,仿佛全世界隻有呂刀子,會成為她最後的庇護,雖然她並不清楚具體的形容,卻總覺得那是最終的歸宿。同時,父親的囑托中,有太多諱莫如深的秘密,她隻有找到呂刀子才能解答。


    她永遠不能明白的是,父親居然能為那麽幾個斷片就下落不明,或者他已經死了?那麽他隻是為了幾個斷片就死了,到底是為什麽?這些斷片對她來說毫無價值,所以她不會明白,那麽多人前仆後繼,尋找這樣東西的原因。


    她有很多疑惑不能解答。可是,從近水鎮到嘉興,再到天柱山,這一路走來,腥風血雨,命懸一線的時刻那樣多。經曆了那一切,她終究收獲了一種安全感,便是靠在王遮山身邊的安全感。如今她忽然覺得累了,幾乎筋疲力盡。這一刻,她很想把那些斷片交給呂刀子,甚至是任何人,然後和王遮山找個安寧的地方,定居生活,不再顛沛流離。


    四海之內,必然有安身之所,她堅信。即便沒有,她也願意和王遮山遠行四海之外,偶遇一片世外桃源,過平靜的生活。


    這一切,終究都是奢望麽?


    她望著窗外沒有盡頭的漆黑夜幕,看不到月亮,也望不見星河,一切都湮滅在無窮的黑暗中。然而,最黑暗的時刻,必然會迎來最光明的瞬間。春天就要來了,那種唿之欲出的生命蓬勃之感,總在她的耳畔縈繞,早早輕吟著活著的旋律。


    王遮山就是她的第一道黎明,第一支春曲。


    塵埃落定,不過片刻之後,陸岩柯大婚那日,就是所有人解脫的一天。她這麽堅定地想著,不由激動起來,仿佛美好時刻,即將降臨,不容置疑,必然到來。


    這種期待,在她的心中紮根生長,忽的開出繁花,五色絢爛。


    所有人,都在靜靜等待。


    此刻,深山中,白霧間輕靈飛動的露毓,亦仰望夜幕,尋找星光,她的眼睛幽深卻空洞,若有所思。雖然夜長夢多,她還是答應了呂刀子開春再走的要求。以她的性格,自然不是真的聽了呂刀子的話。


    一方麵,是因為她此時帶出呂刀子,很那找到合適的地方將其藏匿,畢竟腳下是露霜閣的地盤,一不留神就會暴漏身份,前功盡棄。另一方麵,她也無法先將呂刀子帶迴大雪山莊,因為天柱山曲折幽深,道路變幻莫測,她想要自己再找到露霜閣,幾乎沒有可能。


    這麽想著,她便打定主意,靜待陸岩柯大婚之日,一切行動結束之後,她帶著呂刀子一起走。


    露毓細密的心思,讓人不得不佩服。這之後,她每天都會想辦法潛入白巷去確定呂刀子的安好。同時,她還要仔細籌劃如何將王遮山帶出深牢,而且得在一個不遲不早的精確時刻。早了,就會提前攪亂局勢,毀了大婚的行動;晚了,就會掣肘,讓行動變得緩慢,或夭折於突發事件。


    她一個人默默籌劃著一切,並且還能好好隱藏在人群中。她實在是個聰明的女子。聰明有何用處呢?每每想到這裏,她都不由自覺憂傷。很多時候,她會寧願自己柔弱無力,好讓王遮山保護自己。可是轉念一想,若不是她能這麽幫助王遮山,或許連與他一起縱馬江湖的機會都沒有。


    如果一個人不愛你,你怎麽做的都是徒勞的。


    如果一個人愛你,你是什麽樣子,便都是合適的。


    她笑自己,輾轉過這麽多個“如果”之後,才敢於看清這麽簡單的一個道理。


    她不是看不清這個道理,隻是不願意看清。看清了,就會突然失去力氣,變得沒有勇氣,不敢再愛。


    在愛情的路上,她是一個真正的鬥士,哪怕鮮血淋漓,也要繼續勇敢走下去。她的愛就是所有的信念和目的,為此,不惜赴湯蹈火。


    從小跟著寡言少語的青夫人長大,她早已習慣了寂寞。那個女人安靜疏遠的性子,不知不覺,就融入了她自己的性格。許多年過去後,她成了一個年輕的青夫人,不苟言笑,疏遠冷漠。如果說她還擁有的一些笑容,大約是由孟慶豐的溫暖滋養而成,其餘的,便統統來自於王遮山的悉心照料。


    十幾年的人生歲月,能想起的溫暖快活的歲月,都與王遮山有關。她生活中所有溫暖的顏色,盡情的刹那,都有王遮山的身影。如果沒有王遮山,她隻是一種青白的顏色,和青夫人一樣寂寞淒楚。所以長久以來,她都渴望能夠永遠地留王遮山在身邊,留住王遮山,就是留住了她的生命,她的溫度。


    可惜王遮山終究不是她的,他終究要離開了。


    於是她便隻有一個願望,就是要他幸福,哪怕自己粉身碎骨。


    這種決絕的愛情,恐怕隻有經曆了徹底苦痛的人才會擁有,因為他們生命裏溫暖的顏色終究是太少了,冷淒淒連自己都感到害怕,一份活生生的愛,無論是什麽真實的模樣,都彌足珍貴,不願放開。


    當她輕靈地掠過絕壁邊厚重的冰雪,在天地間盡情施展輕功之時,仿佛正在飛翔,天柱山濃稠慘白的冷霧,在她的四周彌漫,冰冷得沒有溫度。這一刻,她好像很快活,就好像有一年冬天,王遮山與她一起,在漫天飛雪中縱馬奔馳,笑聲響徹天際。也好像另外一年的冬天,她在大雪中匍匐前進,將那個幾乎失去生命的英俊少年背迴了大雪山莊。


    王遮山,已經成了她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如果非要失去他,她便隻剩下一個解脫的辦法,她寧願是那樣的結局,或許能得到一種情感的永生。


    不能令他愛上自己,也不要他忘記自己。


    風更緊了,雪更勁了,天地間,仿佛就剩下了一個輕盈無聲的人影。


    露毓一個人飛著,若隱若現在流動的白霧之間,任寒露濡濕她淡薄的黑衣。露霜閣的地形她已經撚熟於。這個把月來,她每天夜裏,都換上夜行衣,飛馳在天地之間,走過每一條路,攀上每一座房子的高簷。


    露霜閣的地形,已經在她腦中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地圖。


    漫天飛霜,遍地煙沙,天地之間,浮動著一片黃白交織的昏蒙。大漠深處,若隱若現的大道,荒涼淒清。一隊長長的人馬正迤邐而行,在凜冽沙雪中如同一條長蛇,頂著罡風,一路往玉門關去了。中間的幾輛大車,響著“咯吱咯吱”的鐵輪之音,車板上蒙著油布,掩蓋著裏麵高高堆砌的貨物。車身兩側的駿馬上,坐著身如磐石的鐵漢,背後背著烏青的弓箭,腰間佩著如水的銀色短刀,不疾不徐勒著烈馬,凝望天色。這一行人,在唿嘯的大風中咬牙疾奔,正是璃星山上下來的淩虛教眾,在去往天柱山的路上,已經快到玉門關了。


    中間一輛錦車內,緋紅錦帶束發,緋紅長裙的孟小蓮斜靠在錦墩之上,以手支顱,若有所思。她的身側,坐著一個自小照顧她的華發嬤嬤,連同幾個小丫鬟一同算作陪嫁。車隊中裝著珠翠寶玉,價值幾何,也是她的陪嫁。


    孟青堯雖縱橫江湖,卻是出名的癡情,他隻娶一位發妻,幾年前死於疾病,身後留下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孟青堯沒有妾室,亦再未續弦。據說,每到月圓之夜,他都會獨自前往發妻墓園,喝一會兒酒,與亡妻聊一段相思。孟青堯最疼愛小女兒孟小蓮,這陪嫁自然不容他人小覷。此次中原之行,除了孟青堯和淩虛教四大護法同行之外,還有教中各路高手維護左右,因此車隊顯得十分壯觀。


    錦簾下垂,四角緊掖,孟小蓮卻依然能夠感,寒風烈烈,從四麵八方急緊而來。她終究要告別璃星山了,終年裏白雪皚皚,瓊樓玉宇的璃星山,是她心中最美的地方。露霜閣不能相比,天下任何地方都不能相比。她這一去,仿佛舍去了人生中許多難舍纏綿的溫情。隻為她的一顆心,終究歸屬了陸岩柯。那個自小與她定親的少年,多少年來,沒有一次溫情地同她講話,更沒有仔細端詳過她的容貌。即便如此,她還是願意,離開自己的家,舍去她的不舍,追隨他去了。


    或許時間能改變一切,縱然是塊石頭,她也要試著融化,不能融化,至少也要暖熱。她心中生出一個堅決的信念,就是用她從今後的所有歲月,伴著陸岩柯,護著陸岩柯,朝朝暮暮,白首不離。


    風更大了,恍若咆哮,將淩虛教威嚴的大旗刮得“唿啦”作響。無論誰聽到那大旗飛展的聲音,都不由悲從中來,慨歎大地蒼茫,人生荒涼。


    幾乎同時,紅雪關外亦是飛雪連天。


    深冬的大雪,好像同時覆蓋了四海之內的每個角落,冰封了春天到來之前,每一絲生命的痕跡。


    天苗門下眾人,也正急匆匆趕往天柱山,巨蟒一般的車隊,在紅雪關外蒼茫的山路上前進。藥王曲海,麵沉如水,靜靜獨坐在中間最華麗的一座闊車裏,閉目不語。車轔轔,馬蕭蕭,巨塔般的鐵漢徒步跟隨左右,背後銀環閃著寒光。“叮叮咚咚”,隨行的美麗少女們,周身佩著銀飾,相互碰撞著,發出美妙的聲音,不絕於耳。


    曲海安靜地閉著雙目,一顆心兀自沉入了一片無盡的深淵之中。多少年來,他極少親自踏足紅雪關內。這一刻,一種強烈的預感湧上心頭。曲天,或許就在中原的某個角落,正在等待他的到來。


    他從不相信曲天死了。曲天,一定藏在陰影中,正以毒蛇般的雙眼盯著自己,伺機而動。“毒蛇般”,曲海心中冷冷想著,一種幽深綿長的疼痛,緩慢貫穿他的思維。


    “毒蛇般”,卻是巴玲形容曲海自己的詞。


    雪山之巔一戰,曲海贏了。


    可是,曲天走後的將近四年裏,巴玲依然對他不理不睬,甚至揚言要去關內尋找曲天。某天夜裏,曲海再也不能忍耐了,他借著酒勁,將一個人在家的巴玲拽出門去。夜已深,寨子邊的小樹林裏幾乎暗透了。曲海使盡渾身蠻力,將巴玲瘦弱的身體壓在地上。那一刻,強烈而又醜惡的欲望,占據了他所有的靈魂,多年來的愛恨交織,化作了一種不能鎮壓的執念,噴薄而出。


    巴玲被他壓在身下,兩隻眼睛噴出了仇恨的光芒,伴著珍珠一般晶瑩明亮的淚珠。濃蔭匝地的花海之中,她被曲海粗暴地褪去的白衣,一件一件,如同裂開的玉片,散落在幽黑的草叢中,閃閃發亮。孱弱的少女如同纖細的玉蘭花,無力地在曲海鐵塔般的身軀下顫抖,溫潤得好像暖玉,顫抖得如同驚鳥。曲海的心裏,噴湧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苦痛和興奮,伴著深邃綿長的欲望,令他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不顧一切在她體內咆哮,輾轉。


    巴玲的眼淚,宛如噴灑而出的鮮血,帶著幾近崩潰的熱度,濺射在曲海滾燙的臉上。涼風中,濕露間,充滿報複之力的衝撞,在她體內低吼呐喊著,幾乎將她撕成碎片。


    那是痛苦而屈辱的一刻,她突然不再反抗,嵌入曲海臂膀的冰冷手指緩慢鬆開了,午夜的星光從樹頂的縫隙漏下來,落在她蒼白絕望的臉上。


    小樹林裏寂靜無聲,巴玲潔白的身體如同一彎皎白的殘月,蜷縮在黑漆漆的草叢中,顯得青白駭人。曲海無言,背對她坐著,不敢迴頭。巴玲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稀稀落落閃著天光的密林,一言不發。


    許久,曲海歎氣,低聲道:“曲天輸了,他走了。”


    巴玲終於“哇”地哭了出來。


    曲海緩緩迴頭,道:“我娶你。”


    從那天起,巴玲沒有再與他說過一句話。


    如今,二十載匆匆而過,她依然將獨自住在林子深處的小樓上,守著殘疾的身體,從不出門。


    名義上,巴玲是曲海的妻子,實際上他卻隻碰了巴玲一迴。


    那痛徹心扉的一迴,焚燒毀滅了一切,曲海曾經深深後悔過。


    愛一個人,就一定要擁有麽?身體上的占有,是多麽蒼白無力。二十年的時光,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明白的人的精神是多麽強大。巴玲用一種強大的精神屏障,據他於千裏之外,令他心中恐懼,不敢前進一步。


    終究是他對不起巴玲。但有時候,他亦會默默慶幸自己當年那個禽獸不如的衝動行為。因為他終究留巴玲在自己身邊了。


    哪怕是一個軀殼,也終究是留住了。


    風大了,風雪之聲在車外唿嘯,曲海的心,卻已經到了天涯海角,全然不聞周遭一切。


    人生,依然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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