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風獵獵,與斷斷續續的飛雪一起,在煙灰的蒼穹盤旋。


    深山裏的露霜閣,進入了濃霧粘稠,雨雪淒迷的深冬。


    天空仿佛更暗更壓抑了,山澗顯得無常深遠,山路上總是鍍著薄薄冰層,宛如晶瑩的透明琉璃,流動著清冷的冰色,踩上去“咯吱”碎裂作響。道路兩邊的青草依依,深山的寒露沒有將它們催黃,反而以冰冷保存了一種渾然天成的新鮮青翠。天柱山深處,露霜閣內外,總是保存著一種寂寞而幽遠的美。


    深山裏的晴朗天氣,確實不多。


    又一個多月過去了。


    非常平靜的一個多月,每個人都沉默著,仿佛等待一個特別的時刻。


    王遮山靜靜臥在不辨晝夜的昏暗監牢中,堅定的念頭從未離開他的心。


    露毓藏諱莫如深的陰影中,千變萬化的臉保護著她,在人來人往的露霜閣中悄然而動,搜尋著有利的可能,排除掉不利的障礙,尋找著呂刀子。


    丘羽羽靜靜守在青雪書院中,陸岩柯偶爾會通過綠雲進得院子,陪她喝上一盅暖熱的紅茶。大多數時間,她就獨自坐在大敞的雕花木格窗邊,望著遙遠的天際,有時候淒淒的灰色天空,會落下晶瑩的飛雪,被風吹進屋裏,落在她的臉龐;有時候,又能欣然得見冬日裏珍貴的湛藍晴暖,她便將韶秀的臉龐輕輕靠在窗邊,任短暫的陽光照耀她,溫暖她。時光如同流水,永不停歇,向前奔流,如何在離開之前見到呂刀子,是她揮之不去的困擾。


    陸岩柯極少去青雪書院了,他成日裏緊挨著溫暖的炭爐,或解棋局,或練字畫畫,或凝神彈琴。更多的時候,他便呆立在院中,望著冰雪慢慢覆蓋楓樹那光禿禿,沒有葉片的枝椏,一望就是整個下午。


    陸擎夫婦很忙,忙著張羅開春的婚宴。陸花兒和陸岩楓也很忙,忙著伺機而動。下人們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整個露霜閣,沉浸在一種奇妙的忙碌和安靜中,和諧而矛盾。


    飛雪如刀的一日,陸岩楓終於又匆忙地往深牢裏去了,他瘦小的孩童身軀包裹在一件厚重的連帽大氅中,寶藍色覆蓋一層淺淺的霜雪,折射出一種奇妙的顏色。午後時分,大雪更加凜冽,山道上人跡罕見。不一會的功夫,陸岩楓已經站在了岩洞的入口,抬頭露出兩道邪氣明銳的目光。


    雪幾乎湮滅了天地萬物,銀裝素裹的純白世界中,陸岩楓的寶藍大氅非常搶眼。洞口的看守一眼就認出了他,不敢怠慢,慌忙開門,帶他來到王遮山的鐵柵外。


    洞外的世界飛雪連天,漫天迴蕩著淒厲的風嘯之聲。洞內的深牢卻寂靜非常,幽暗如常。看守“咯吱”一聲,打開斑駁的鐵門,陸岩柯褪去帽子,但撣了撣身上的雪沫,徑直向王遮山走去。


    黑暗中,王遮山依然歪著身子,斜靠在牆角的陰影中,整個臉淹沒在駭人的幽暗中,不能分辨。


    陸岩柯的大氅末端,正迤邐在地,他緩緩而來,拖著地上的稻草,帶著洞外腥濕的風雪泥土之氣,來到王遮山麵前,調皮雙眼露出一種孩童的天真,嬉笑道:“這次你不會讓我空手而歸了罷。”


    黑暗中的王遮山微微動了一下,卻還是保持姿勢,深藏在陰影中,氣息微弱卻傲氣十足,淡淡道:“那倒未必。”


    陸岩楓斂眉,心中大為不悅,雖然這種迴答沒有出乎意料,他依然感到不悅,忍不住道:“楊姑娘在露霜閣,我沒少照顧她,你……”


    一陣輕輕冷笑打斷了他的話,王遮山掙紮起身,一個多月來的深牢折磨和陸花兒陸陸續續的嚴刑逼供,已經將他折磨得氣息惙惙。他此刻再見到陸岩楓,打定主意,一定要得到一個更大的進展,這個時刻他已經等待了很久。然而,當陸岩楓真正站在他麵前的時候,他反而放慢了節奏,用等待後發製人,隻為站在一個主動的位置。


    等待,依然是一種致命的能力。


    “你到底要什麽,才肯交出飛白刀。”陸岩楓咬牙,幼童的天性讓他無法繼續保持淡然的姿態,他不由焦慮追問道。


    “我當然感激你為絢兒做的一切……”王遮山咬牙道,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流了下來,一直疼痛和虛弱襲來,幾乎將他重新擊倒。然而他掙紮著,搖晃著坐正,露出讓人不寒而栗的威怒之態。真正的猛獸,哪怕受了傷,也沒有人敢貿然靠近。這一刻,渾身傷痕血跡的王遮山,鐵塔般的身子端坐在黑暗中,臉上剛猛的神色,不由驚了陸岩楓一跳,他不禁後退幾步,重新站端,勉強笑道:“你要什麽,我們可以商量。”


    “自然是商量。”王遮山沉聲道,語音中寒氣彌漫:“除非你讓我見一個人!”他的聲音堅定鏗鏘,不容置疑,更不容易拒絕。


    陸岩楓怔怔立著,許久,方才低聲問道:“你要見誰?”


    “呂刀子。”王遮山道,聲音很小。


    “呂刀子”是露霜閣的秘密,他當然是小聲說,陸岩楓卻聽得格外清晰,不但清晰,還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這是一件極大的事情,他不敢私自做主,登時凝眉靜靜佇立,一時不語。


    “哈哈。”黑暗中傳來王遮山輕蔑的笑聲,接著是譏誚的哼聲:“你果然沒那能耐,我又憑什麽給你飛白刀?”


    “你這話說早了!”陸岩柯被他一激,頓時覺得很沒麵子,不由立刻反駁道。


    “那麽,等你想好了再來見我罷。”王遮山在黑暗中將頭偏到一側,閉眼不再說話。


    陸岩楓立在壓抑的黑暗中,心中憤懣,亦覺無趣,無言以對,便轉身要走,卻聽見背後傳來王遮山冷冷的聲音:“見一見呂刀子這種小事,應該難不倒小爺罷?”


    陸岩楓不迴答,重新戴好帽子,低頭沿著長廊走了。


    “當”一聲,鐵鎖重新鎖好,散發一陣濕漉漉的鐵鏽腥氣。


    王遮山默默靠在黑暗中,見到呂刀子是他婚宴前必須完成的一件事,這樣他才能帶著丘羽羽安心離開。


    這些日子,陸花兒不斷對他用刑,逼問飛白刀的下落,他卻眉頭都沒皺一下。因為他早已看出來,陸花兒雖疾言厲色,行為粗放,卻實際上是個最守規矩的。因此要指望和陸花兒做成這筆交易,可能性極低,她肯定不會背叛陸擎。倒是這“惡童”陸岩楓,向來行事不拘,或許真的能帶他去見呂刀子。


    這是一次豪賭。


    陸岩柯,他的腦中突然閃過這幾個字,黑暗中非常清晰。


    他本願托付陸岩柯呂刀子之事,卻再也沒見他來訪,顯然他不會關心飛白刀。


    王遮山實在無法了解這個人。


    陸岩柯不問世事,渾渾噩噩的人生態度,早已傳遍整個江湖。令人總不禁猜測,他不是個玉麵的紈絝子弟,便是個風流的混沌少年。見到他本人之前,王遮山對他的猜測也不過而而。然而,那日大牢一見,他說出自己是“陸岩柯”的時刻,王遮山卻幾乎呆住了。他沒有想到,江湖中出了名虛度人生的陸岩柯,卻是個儀表堂堂,肩寬如山的偉岸少年,兩眼盡是精銳聰穎的光芒,眼角眉梢充滿了高貴篤定的雍容,讓人不禁猜測他必然武功高強,而且才情過人。


    陸岩柯這是深藏不漏,還是真的不屑一顧?王遮山卻無法看出來,他溫和的眼睛上橫著兩道劍一般鋒利修長的俊眉,看起來溫和又淩厲,在黑蒙蒙的深牢裏,仿佛從天而降。


    王遮山看不懂他,卻看出來一件事,那就是陸岩柯深深愛著丘羽羽,這是男人之間一種天生的敏銳。


    如果是這樣,陸岩柯的全部行為就能解釋清楚了。因為愛著丘羽羽,才設法幫她完成了很多事情,保護她,周全她,還幫她來見王遮山。


    這個人,必然有一顆寬廣的胸懷。


    王遮山不由讚歎,陸岩柯是一個高貴的人。


    可是想到這裏,他卻不禁歎氣了,因為他們將要在這個人的婚宴上大動幹戈。


    人生大抵如此,英雄豪傑,惺惺相惜的人,偏偏就出在你的敵人中。一如王遮山和陸岩柯,他們一個在大雪山莊,一個在露霜閣,便是天生的敵人。


    江湖!王遮山又一次開始憎恨這個詞。


    如果沒有江湖,他願作陸岩柯的知己。


    這麽想來,他又覺得自己很傻,陸岩柯未必這麽想罷?何況他還深愛著丘羽羽。


    羽羽,王遮山一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熱血沸騰,整個人從心底裏開始溫暖,暖流陣陣,瞬間充滿他整個萎頓虛弱的身軀。這是一種美妙的精神動力,心中充滿著愛的人才能感覺到,一種可以氣死迴身的力量。


    人性中的美,總能在黑暗中為人指路,拯救幾乎潰散的靈魂,維持靈魂中的精神,同時也左右著社會的準繩。如果沒有人性的美和脆弱,人大約會和野獸一樣,嗜血而荒涼,寂寞而孤獨。


    強者不一定是快樂的,弱者也不一定就勢單力薄,這就是人性的複雜和美好。人與人,本就是相依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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