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的路程過去,哈伊娜並沒有感到絲毫疲憊。


    隨著離開作為首都“玻璃島”市中心的紅白皇後區,那些冒著濃煙的工廠、飛馳而過的火車逐漸開始變多。


    嗆人的濃霧伴隨著魚蝦的腥味,汽笛聲混著商販的叫賣聲。


    街邊麵包房烘焙的香氣傳來,穿著厚風衣、戴著禮帽的人從街上走過。


    戴著貝雷帽的落魄畫師,坐在街邊畫著街對麵那一棟棟漆黑的高樓,以及那些在工廠外壁盤旋、如蛇般纏繞著建築物的金屬管道;身披銀白盔甲的督察官騎著高大雄壯、足有兩米多高的白色獅鷲從高空飛過。


    一位十一二歲的紅色短發報童,背著兩捆報紙在街邊喧嚷著:


    “《玻璃台階報》本日頭條!紅皇後教區的馬瑟斯主教於近日被女王陛下任命為靈職議員!現今來自教會的靈職議員已增至六人!


    “財政大臣計劃於明年對火柴與煤油燈征稅!星銻王國以殺人罪、間諜罪與幹涉他國內政罪驅逐阿瓦隆的三名騎士,女王陛下表示強烈譴責!”


    《玻璃台階報》已經賣掉了一大半,隻剩下了幾份。繩索必須要緊了又緊,才會讓它不從肩上滑落。


    而報童身後的另一捆報紙則隻賣掉了四分之一不到。


    他用有些幹裂的嘴唇大聲叫賣著:“《勞合周報》一份隻要五紅幣——絞刑日臨近,十一月死刑犯名單已確定!本月將有三十八人被判處死刑,是近三年來第二多的月份,有明確死刑者名單!


    “港區的倪卡思石膏廠第三輪招學徒工,年齡下調至十四歲!”


    “綠笛街的一位畫家於上周在家中自殺!勞合港銀行昨日遭劫,劫匪已被全部逮捕!都來看啊!一份隻要五紅幣——”


    “學姐。”


    艾華斯突然開口道:“幫我買兩份報紙。”


    “嗯?”


    哈伊娜愣了一下:“《玻璃台階報》你們家裏應該會有人送的吧?你要買一份《勞合周報》嗎?”


    “不,都買一份吧。”艾華斯強調道。


    “……哦,我懂了。”


    哈伊娜這才反應了過來。這是艾華斯看著報童實在辛苦,想要讓他早些賣完報紙。


    “這都快中午了,沒人會買的。而且這裏是勞合區,都是一些水手、漁夫和勞工,他們沒那麽多錢買報紙的。”


    她小聲說道:“要不我把它們都買下來?”


    “不,各買一份就好。”


    艾華斯搖了搖頭:“那孩子是在勞動,不是在乞討。”


    “……我明白了。”


    哈伊娜肅然起敬。


    她認真的點點頭,叮囑道:“我去買報紙,你小心點。”


    艾華斯睜開眼睛,無聲的點了點頭。


    哈伊娜才剛離開自己,就有個女孩躡手躡腳湊了過來。


    她身上有些髒兮兮的,衣著單薄、身體幹瘦。


    看著戴著兜帽的艾華斯,女孩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稱唿。


    “……叔叔,買束花吧。”


    她小聲說道。


    顯然是注意到了艾華斯坐著輪椅——雖然能從輪椅的花紋上確定艾華斯應該是個有錢人,而且應該是個善良的人。因為她剛剛在旁邊偷偷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但因為艾華斯疑似殘疾人,她推銷的時候語氣還是不夠堅定。


    艾華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伸出手來的時候,女孩像是觸電了一樣身體猛然一抖、身體有些害怕的向後揚起。就像是害怕有人打她一樣。


    但因為艾華斯的手很緩慢,而且從袖子中冒出來的手足夠年輕。她很快意識到自己似乎稱唿錯了。


    “——是哥哥。”


    艾華斯輕聲說著。


    他的指尖觸及到的是女孩的頭發,但卻隻摸到了灰塵與油垢。顯然她已經有日子沒有洗澡了。


    但女孩顯然知道這一點。


    她因為艾華斯觸碰到了她的頭發,而第一時間有些惶恐的退了半步,反過來向艾華斯道歉:“對不起,我的頭發很髒……我這就走……”


    “還是賣我一束花吧。”


    艾華斯輕笑著說道。


    他說著,伸出來的右手反過來張開。


    剛才還空空的掌心,卻突然多出了一張麵值為1的紅幣。


    這並非是超凡能力,隻是簡單的魔術手法,但卻讓女孩瞪大了眼。


    她看了看紙幣,又看了看艾華斯。顯然是以為艾華斯是一位超凡者大人,有些遲疑、不敢接他的錢。


    而艾華斯兜帽下嘴角微微上揚。


    他手指靈巧的握緊,緩緩收迴了手中的紙幣。


    但就在這時,他突然輕咦一聲,伸手摸向了女孩的後頸:“哎,這是什麽?”


    說著話,他從女孩脖頸輕巧取出了一張嶄新的紅幣。


    看著女孩驚奇而困惑的睜大了眼睛,顯然沒想明白它是怎麽飛過去的。


    不等女孩拒絕,艾華斯便用右手的三根手指便靈巧的將那枚紅幣對了兩折,隨後放入到了女孩掛在胸腹前的收錢大口袋中。


    艾華斯微微拎起兜帽的一角,對著女孩露出了自己年輕的麵容,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


    “噓……”


    他伸出手來,放到嘴前。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緊接著,他再度戴迴兜帽,伸出潔白修長的右手:“小小姐,我的花呢?”


    “……啊,給你!”


    女孩這才反應了過來,臉頰微紅的遞給了艾華斯一隻幹枯的野玫瑰。


    “你在買花嗎,艾華斯?”


    就在這時,拿著報紙的哈伊娜有些困惑的迴來。


    見狀,女孩嚇的一個激靈,險些直接摔倒在地上。看著監察打扮的哈伊娜、頓時麵色蒼白,全身嚇的哆嗦個不停。


    但她即使怕成這樣,也還是沒有立刻逃走。而是強行壯著膽,哆哆嗦嗦、磕磕巴巴的小聲說著:“等、等一下,先生!還、還得找錢呢……!”


    她倔強的用自己顫抖的手,從自己胸口裏麵藏著的紙包裏認真點出了九張皺皺的銅幣,恭敬的遞給了艾華斯。緊接著,她將艾華斯給他的那張麵額為1的嶄新紅幣認真折疊,放了進去。把它收到自己胸口內側,這才鬆了口氣。


    她全程都在哈伊娜的注視下,告退離開時、腿都已經怕的有些軟了。


    “我沒有那麽可怕吧。”


    之前被人們畏懼時,哈伊娜並不在乎。


    但如今,或許是因為和艾華斯談了一些事。又或許是因為那女孩看起來年紀又小又無辜,被她恐懼這件事讓哈伊娜有些受挫。


    目送著女孩走遠了之後,她才小聲說道:“需要我幫你把花扔掉嗎?”


    這肮髒的野花,實在與艾華斯身上的打扮不相稱。


    “不必了。”


    艾華斯答道:“畢竟是孩子的心意。”


    “你好像很喜歡小孩啊?”


    哈伊娜若有所思,意識到了什麽。


    與對自己的態度相比,艾華斯對那兩個小孩的態度明顯要友善許多。


    “嗯,我喜歡純真的孩子。”


    艾華斯點頭應道,難得沒有騙人、說了句發自內心的實話:“就像是喜歡貓貓狗狗一樣,和他們相處能夠放鬆心情。我喜歡的東西還有很多,就是唯獨不喜歡人。”


    “……這話聽著,怎麽像是在罵人?”


    結果這句話聽起來反倒像是玩笑話,哈伊娜也開著玩笑:“可不能把孩子當成貓狗啊。”


    “聽著像罷了。”


    艾華斯嘴角微微揚起,沒有過多解釋。


    他也確實是在罵人——隻不過是罵的成年的那一撥。


    在他看來,心思肮髒、唯利是圖、兩麵三刀的那些成年人,還不如貓貓狗狗……當然這裏麵也包括他自己。


    談笑間,在艾華斯的指路下,他們終於抵達了鵜鶘酒吧。


    那與其說是酒吧,倒不如說是民宅或是倉庫。它的正門用白色的油漆粉刷,用誇張的、近似於漫畫的表現形式畫了一張大張著嘴的鵜鶘。而各種各樣的魚,都被它填在大大的嘴中、飄蕩在啤酒沫中,就像是在嘴裏用啤酒燉魚一般。


    而旁邊還掛著一個木板,上麵用大寫的字母塗著一大長串醉鬼打嗝的擬聲詞。


    ——這正是酒吧上麵的招牌。


    也就是說,這個“鵜鶘酒吧”嚴格來說其實應該念做“(打嗝聲)酒吧”。


    如今已經快到中午時分了,但它並沒有關著門。裏麵甚至有不少客人。


    顯然它在中午時,也作為餐館運營。


    在哈伊娜推著輪椅上的艾華斯緩緩進去的瞬間。


    她的腳步卻是驟然一頓。


    她睜大了眼睛,陷入了驚愕之中。


    因為在前台悠然洗著木質酒杯的那位酒保,竟然不是人類——而是一位稀少的野精靈!


    精靈這個種族,除卻壽命比人類長四五倍、身高也普遍比人類高出不少。即使是女性一般也在一米八以上,偶爾還會長到兩米,而男性精靈甚至長到兩米四五的都不少。


    這意味著,如果精靈的家教不好,就很容易在青少年時期與矮個子的人類頻繁交流而變成駝背。而如果家教很好——或者說,有父母照料的精靈,一般就都不會駝背。


    因此,駝背的精靈就被稱為野精靈。野精靈的數量比精靈還要少上許多。


    精靈極為重視榮譽、家族與血統,因此相當排斥野精靈及其父母,認為這是在給精靈這個種族抹黑。因為如果精靈的父母因榮譽之事而死,通常會將自己的子女交付給親友照顧。


    除非是因羞恥而死……比如說被判處死刑,他們才不會把孩子交托出去;或者是被父母棄養,亦或是離家出走的叛逆兒童,基於這些原因才成長為野精靈。


    野精靈沒有精靈的優雅與矜持,卻有和精靈相似的壽命、智慧與超凡力量,因此通常被視為不安定分子。


    它們一般都在鄉鎮地區活躍,通常職業會是騙子、殺手與雇傭兵。王都“玻璃島”內全部的野精靈,理論上是全部登記在冊的。誰要是鬧出來點事,都是可以對號入座的,因此崇尚自由的野精靈通常也不屑於待在王都。


    但是不知為何,那位野精靈酒保看到哈伊娜時卻沒有什麽反應。甚至隻是輕蔑的瞥了她一眼。


    反倒是在看到艾華斯時,酒保先生明顯的愣了一下、連手頭的動作都停了一瞬。


    即使艾華斯披著鬥篷,酒保也輕易認出了他的身份。


    ——就像是,從未想過他今天能來到這裏一般。


    ……為什麽呢,酒保先生?


    是你覺得我……現在應該已經死了嗎?


    艾華斯眯起眼睛,如海般深藍的瞳孔深邃如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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