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誰嗎?”


    阿道夫突然問道。


    “……阿道夫·馮·門采爾閣下,”萊比錫伯爵努力擠出一絲親和的笑容,“我當然知道您的身份……”


    他雖然還不清楚紅相到底死沒死……但當他試圖求救時,從血脈深處傳來的空虛迴響卻給了他一個不是很好的答案。


    ——哪怕紅相沒死,也已經被切斷了和他們的所有聯係。


    那這對他來說,就和死了沒有區別。


    但阿道夫看向他的目光卻愈發冰冷。


    突然,阿道夫開口問道:“我聽聞,你有著特殊的藝術理解?”


    “……啊,是的。”


    提到這個問題,萊比錫伯爵精神了起來。


    甚至就連原本膽怯而謹慎的聲音都變大了許多:“我將其他的‘我’雕刻成了不朽的藝術品——您對我的作品感興趣?哈哈……我是說,畢竟您是在整個星銻都頗為有名的藝術家,能得到您的讚賞,我頗為喜悅。”


    “你是怎麽做的?”


    阿道夫開口輕聲問道。


    “我將我的血肉喂給他人,”萊比錫伯爵嚴肅的說道,“隨著那積年累月的愛、當他們吃下了足夠多的我,也就漸漸變成了另一個我。而在這個基礎上,每一個素體都有著自己的特性、那是與我不同的人生經曆……那一絲絲的不同,就成為了藝術的骨架。


    “我發掘每一個人的亮眼之處,找到他們不朽的根源。再作以配料——那是我熾烈、粘稠與致命的愛。


    “我讓他們與我一同抵達不休之境……因為我內心也渴望著成為永恆之物!”


    “……這樣啊。”


    阿道夫歎了口氣。


    他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這是誰教你的?”


    “是我無師自通。”


    萊比錫伯爵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那是來自我內心深處的……”


    “——不對。”


    阿道夫開口,打斷了萊比錫伯爵的話:“那是我教你的。”


    “……什麽?”


    萊比錫伯爵怔了一瞬。


    那一瞬間,他猛然睜大了眼睛。


    如同被雷霆轟擊大腦,昔日被“保存”的記憶突然啟封。


    那是他跟隨著阿道夫學習藝術時的記憶——


    “我無法超越您,老師!”


    那個吵鬧的少年叫嚷著:“自從我看到了您的畫,腦中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我再怎麽畫,那畫裏都有著那些畫的影子……”


    “也就是說,”那個隱沒於陰影中的青年溫和的開口道,“你覺得,我成為了你的束縛……是嗎?”


    “我可沒這麽說過。”


    少年嘟囔著:“但確實——有一說一,我說的沒錯呀!我想要畫我自己的畫,而不是‘門采爾’風格的畫!可我從這裏學到的東西越多,我就越會失去真正的我自己……”


    “那你想要得到什麽呢?”


    青年耐心的詢問道:“屬於你的風格,又是什麽呢?”


    “我那熾烈、粘稠與致命的愛!”


    少年毫不猶豫的站起身來,高聲讚頌:“絕不停歇的愛——和您的靜止不同,我想要創造動起來的藝術——永不停歇的藝術!”


    看著他那閃耀著的雙眼,青年一時有些失神。


    他怔然看著自信而璀璨的少年,那堅毅的麵容此刻卻蒼白如石像。


    “……啊,那確實。”


    青年沉默許久,有些頹喪的垂下雙手。


    他垂下的臉頰沒入陰影:“你和我不是一路人,費恩。你不屬於黃昏之道……但你說得對,我或許不適合教人。”


    他這麽說著,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少年的頭:


    “——那麽,你自由了。”


    昏黃色的力量滲透到腦中,從他的雙眼之中緩緩滲出。記憶被“保存”到了深處,連同他見過的阿道夫的每一張畫一並都被“保存”。屬於阿道夫的影響逐漸被抹去,隻剩下了那最為純粹的、已然形成的熟練技法與才氣。


    費恩·海因裏希微微睜大雙眼。


    那是……


    ——他曾經篤信自己是天才的證明。


    “是我害了你嗎,費恩?”


    阿道夫輕聲開口:“你的那些‘藝術品’,是你而又不是你。


    “那並不完整的你自己……是真正的你嗎?


    “基於那不完整的自己所延伸出的人生,是你的人生嗎?”


    阿道夫想起自己再度見到萊比錫伯爵時的那一幕。


    那時自己站在茫茫大雪之中,看到優雅如貴族般的月之子向著自己行禮、露出邪惡的笑容。


    他冷淡的看著對方。


    而對方卻傲慢到仿佛從未看見自己。


    “——我帶著我家主人、我尊敬的父親、我的血中之血,弗朗茨·彭波那齊先生的善意與問候而來。”


    萊比錫伯爵如此說道。


    那一瞬間,阿道夫就知道……費恩早就已經死了。


    此刻,他也並非是在對萊比錫伯爵說話。而是在對著過去那個瘦弱而英俊的少年輕聲說道:“或許是我的錯,我沒有教好你。你所做的惡,也有我的一份……這是我的罪。


    “我想了想,我最後還能做些什麽呢?不如就來教你這最後一課吧。”


    阿道夫伸出手來,一把扯下了自己的左臂。


    但即使如此,那空蕩蕩的袖口卻並沒有噴濺出鮮血。


    他隨即將自己的左臂如手斧般猛然投擲而出。


    它在觸碰到萊比錫伯爵的軀體時、就如同沒入水中的一滴血。


    萊比錫伯爵的身體驟然粉碎成血花——


    可它們卻並沒有散落到地麵上,而是在虛空中凝成了一張純白色的畫布。


    “痛苦。愛。平靜。歡欣。悲傷。憤怒……人的感情是有顏色的。人的靈魂是最好的調色盤,人的記憶是最好的顏料。”


    阿道夫輕聲說著:“這是我教你的東西,但你似乎隻記住了痛苦與愛的顏色。”


    他說著,伸出右手摁在自己的額上。


    他抽出一抹青綠色的記憶,啪的一下將其輕輕甩在了虛空之上。


    那象征著“過去”。是構成他人格的全部。


    如同萊比錫伯爵失去了一段記憶,就變得不再完全是過去的費恩一樣……


    “既然你這麽沉迷於‘人體’藝術,如此沉迷於永恆與絕不停歇……”


    說著,阿道夫又抽出一抹深藍色的靈魂,將其猛然啪的一下甩在先前的記憶之上,將顏色混合在一起。


    這象征著“未來”——他原本是有機會成為使徒的。


    “——那就讓我們一起來完成這最後的藝術吧。”


    他說過的。


    要送給艾華斯一件最後的禮物,作為對他的感謝。


    作為人生中的最後一幅畫,銘刻自己全部人生的藝術品……


    ——又怎能不捏碎自己的靈魂,來締造這不朽之物呢?


    他可是聽見了艾華斯與老師的對話。


    對於未來的“耀天司”來說……用凡俗之物來作為贈禮,未免也太過平庸。


    “將自己的軀體投入太陽之中……”


    阿道夫低聲說著,伸手取出了自己還在跳動的心髒。


    他將其一把捏碎,化為深紅色的粘稠顏料,投入顏料盤之中。


    這是生命,代表著“現在”。


    記憶、靈魂與生命——他將自己的一切全部粉碎,不留一絲一毫的餘地。


    恆我雖然十次舍棄自我,但她最終還是保留了“我”。


    而阿道夫則選擇了完全的放棄。


    超越“1”的極限,踏入了“0”的境界。


    自此開始,他的生命進入了最後的倒計時。


    艾華斯對老師說……聖數合計為十一的道途,或許有著引發奇跡之力。


    聖數為二的美與聖數為九的黃昏加在一起……恰好就是十一。


    第零道途,同時也是第十道途。


    ——費恩的“愛”、與自己拋卻一切後抵達的“虛無”,也同樣是十一。


    若是自己的藝術品,能對艾華斯的飛升有哪怕一絲的助力、也等於是為這太陽之火添了一份燃料。


    ……這麽想來,真是奇妙啊。


    阿道夫腦中突然浮現出了這樣的念頭。


    兒時的願望……居然還有機會能實現……


    融於太陽之火——


    ——化為瞬間的光、亦或是永恆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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