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半的孩子……應該還不會說話吧。”


    “貝亞德”的手指輕輕敲打著琥珀色的酒杯,有些訝異的說道。


    “差不多吧。一兩個單詞還是沒問題的,完整的句子倒確實說不出來。”


    弗朗茨·彭波那齊點了點頭:“我在會說話之前,就會殺人了。那是我第一次從活人身上吸血,而不是喝血瓶。


    “當我長大一些的時候,我發現……仿佛人人都知道這件事。好像大家都知道……我在剛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親手殺了自己的親生姐姐。哈哈哈……”


    他哈哈笑著,但笑聲中卻聽不到什麽喜悅。


    他將自己的酒杯放迴到桌上。


    縱使那杯中之酒是此世絕品,他也提不起興致來喝。


    “您還記得,當初人們怎麽稱唿我的嗎?”


    彭波那齊沒有等“貝亞德”迴複,因為他本就是自問自答:“那個‘彭波那齊家的小怪物’。”


    “所以,你就成為了真正的怪物?”


    “貝亞德”輕聲說道:“殺了自己全家?”


    “有何不可呢。”


    彭波那齊坦然道:“我的哥哥殺姐姐,姐姐殺哥哥。父親殺哥哥,我自己也殺過我的姐姐。既然我從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人們對我的期望也是如此,那我長大了又怎麽就不能成為這樣的人呢?


    “況且,我也沒有徹底殺死他們……”


    說著,彭波那齊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胸腹。


    阿萊斯特意識到了什麽:“你不會是……”


    “哦,不是吃下這麽簡單。”


    彭波那齊笑了笑:“那時,家中所有的仆人都被我們作為‘血包’所殺,彼此之間都廝殺至灰白……而最終勝利的人是我。


    “但我自己也在那場‘內戰’中重傷垂死,受到了母親的詛咒。於是我就準備好了複活儀式——我從我自己體內將殘餘的血液導出。混合那些我收集起來、殘餘不多的血液,用它們再度複活我……通過這種方式來清除詛咒。


    “在那時我突發奇想——因為我擔心,要是我因為缺乏血液而複活失敗,而他們機緣巧合之下被他人複活了怎麽辦。


    “於是我就將我家人的雕像全部砸碎,將其中一部分的骨灰聚攏到我身邊。我奪走了他們的一部分,從而讓他們全部都無法完整複活。


    “而當我死去並重生之後,我與他們就融合在了一起。我當時一共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加上我的父親與母親,一共五份,加上我是第六份……正是‘適應之數’。當初的血液連一人份的複活都不太夠,更不用說六份骨灰。我想……我能從那種狀態中活下來,或許是鱗羽之主眷顧吧。”


    ——所以,他才會自稱“彭波那齊”啊。


    阿萊斯特明白了。


    不是因為他與人關係疏遠,也不是因為他作為一個落魄貴族還記得自己的姓氏。因為對他來說,這不僅僅隻是一個姓氏……更是“家族”。


    他並非是純粹的“弗朗茨”,而是所有“彭波那齊”最終的融合。


    所以他才會喜歡男人又喜歡女人,溫和而又暴躁,保守而又激進……因為構成了“彭波那齊”的,本就不是同一個意識。


    “因為整個‘彭波那齊’就隻剩下了我一個人,那麽家族的資產當然也歸我所有。我家雖然算是貴族,但早就沒有了封地……不過是個落魄貴族。於是我幹脆將家族所有的資產全部變賣,供我一人享樂。


    “人們都厭惡我、排斥我。雖然他們明麵上都很尊重我,但我知道……那不過是想要我的錢而已。”


    彭波那齊嗤笑著:“他們想要,我就給他們。看著他們為那種東西爭到死去活來,彼此攻訐陷害、我就樂不可支——到底誰才是怪物呢?是我?是他們?還是那些金閃閃的小圓餅?


    “畢竟我本來就不在乎那種東西,倒不如說,我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我並非是儀式師,那個複活儀式也不過是一種機械裝置。如果出了岔子,我可能就無法複活了;甚至在做出這件事之前,我也不知道究竟複活出來的到底是我,還是什麽奇美拉。


    “直到我認識了巴希爾。那是一個挺有意思的人類……我能感覺出來,他是少數不畏懼我、也不嘲笑我的人——他第一次見麵,就敢直接來找我要錢。”


    “……哦?”


    阿萊斯特忍不住笑了出來。


    原來是“這個男人如此特殊,引起了我的注意”這種展開嗎?


    但彭波那齊的話卻否定了阿萊斯特的猜測:


    “為了用錢來支持他的研究,他甚至願意去死。並非是作為血奴,也不是‘我願意為您去死’這種空話……他直接拿著有銀冕之龍認證的契約來找我,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了我來換一筆錢。


    “直到他後來成為了君主,建立了王國……這份契約也仍舊在我這裏。他始終沒有要迴,也沒有要求我將其銷毀。”


    “你肯定是應允了。”


    “我當然給他了!不過是一點小錢而已,哪有這種事來的有趣!”


    彭波那齊放肆的哈哈大笑。他的笑聲聽不出來有多少是真心的,有多少是誇張的表演。


    就像是一個孩子講了一個笑話,然後自己便開始努力的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天生就是月之子,有著永久鮮紅眼眸的彭波那齊,從未經曆過真正意義上的成年儀式。


    月之子的成年轉變,是在他們意識到自己不再是過去的自己時。那一瞬間,被道德壓抑著的情感與欲望瞬間爆發出來……於是【獸】就勝過了【愛】,月之子也就徹底化為了嗜血的野獸。


    ——所謂的成年,便是舍棄過去天真的自己。


    而對彭波那齊來說,他“成熟”的太早、而又“成年”的太晚——在他記事之初,就一直在做著成年人才會做的事;在十幾歲的年紀,便憑空得到了家人的部分人格與記憶。


    可或許直到現在,他也沒有真正的成熟。


    因為他本就沒有可以舍棄的天真。


    見到“貝亞德女爵”並沒有笑,彭波那齊的笑聲也就漸漸止住。


    他沉默了一會,心情平靜了下來,才開口繼續講道:“我當時很好奇,他到底在研究什麽……才能讓他如此拚命。你知道他在說什麽嗎?


    “——他說,我在研究月之子。但是我找不到能用來研究的月之子,隻能找人高價購買月之子的骨灰。”


    這次就連阿萊斯特都有些繃不住了。


    ……巴希爾這麽牛逼的嗎?你麵前的人就是月之子啊!


    說到這裏,彭波那齊又笑了出來:“因為當時,月之子在帝國還沒有完全占據高層。


    “當時,有一些‘吸血鬼獵人’對我們有著仇恨。他們為了欺騙其他貴族來針對我們,於是就聯合醫師協會造了一個謠——聲稱月之子的骨灰能壯陽。


    “……不得不說,這個流傳甚廣的謠言,對我們的滲透造成了極大的阻礙。許多貴族高價雇傭‘吸血鬼獵人’來獵殺月之子。雖然黑市上混淆了許多假貨,但偶爾也有真貨存在。與此同時,也有一些貴族會嚐試豢養月之子。


    “大多數的情況下,月之子都是年輕貌美、長生不老並且欲望極強。因為月之子無法跨過流動的活水,因此當月之子被囚禁到地下、用地下河將其圍困之時,就形成了單向存在、又無法掙脫的牢籠。


    “所以還會有一些貴族高價購買‘完整的月之子少女骨灰’,隨後撒血複活;還有一些人則是渴望長生……雖然有人警告月之子的複活並不是他們想要,但也不妨礙有人會想要囚禁月之子來逼問出轉化之法、或是用契約來約束對方成為自己的打手——這也是我當初特地要敲碎我家人的骨灰的緣故。


    “也正是這個原因,那些‘出身’較高的月之子還好,出身較低的月之子往往會被獵人們無情獵殺。即使如此,月之子骨灰在黑市上的價格炒得很高……高到了巴希爾隻靠著自己的收入,一輩子也不可能買得起的程度。”


    “所以你就給了他錢?”


    阿萊斯特問道。


    “沒有,”彭波那齊聳了聳肩,“雖然我不在乎錢,但這種程度的浪費還是不必要的。”


    “……浪費?”


    “嗯,我把我家人的骨灰都送給他了。”


    彭波那齊笑得很開心:“他的‘祛魅’將徹底瓦解他們複活的可能——早知如此,我當時也就不必用那種手段來融合了。


    “或許正是因為我經常歎息著說‘我怎麽沒有早遇到你’,所以那孩子大概是把我當成知己、或是摯友了吧。”


    但很顯然,直到那時……彭波那齊也沒有將巴希爾視為一個能與自己平等交流的人來看待。不過是情商不高的巴希爾自以為“兩人已經是朋友了”而已。


    “——直到他將自己的研究給我。”


    彭波那齊輕聲說道:“我才讚歎於他的才能——他通過對月之子骨灰的祛魅,竟然解析出了完人之法。”


    “……《銻的凱旋車》?”


    阿萊斯特知道他所說的“研究”到底是什麽。


    瓦倫丁一世所寫的《銻的凱旋車》,講述著將動物本性升華為神的超越之煉金術。


    如果這個煉金術能夠徹底完成……將意味著他創造出了一種“能夠穩定成為天司”的能力。放到仙俠裏,就是能從練氣用到飛升的功法。


    但很顯然……或許是因為巴希爾研究時消耗的材料是月之子,彭波那齊認為這本書所講述的是如何抵達“完人”之道。


    “讓一隻兇猛的灰狼吞食國王的軀體,再將它放到大火裏燒成灰。如此重複三次,獅子就勝過了狼,在它裏麵不再有任何可被吞食之物。


    “於是獅子用狼血淨化自己,而其血之色最為美妙地與獅子之色相符;在獅子的饑餓平息後,他的靈變得比以往更加有力量,且他的眼睛閃爍如太陽……”


    彭波那齊毫不猶豫的背誦著《銻的凱旋車》裏麵的言語:“獅子也就是‘黃金的靈魂’,而月亮的顏色便是金色。這句話表麵上是在講述一種黃金的提純方式,而實際上所講述的便是月之子的捕食與升華。


    “同為超越之獸,更為強大的獅子就是月之子。而灰狼便是凡人、也象征著煉金術師——凡人從夢界之中汲取神聖的力量,又在晉升儀式中將自己燒成灰燼。三次重複之後,也就晉升到了第四能級……於是人體也就得到了淨化。


    “品嚐黃金之血,獅子的饑餓將得以平息。月之子的吸血往往隻能解渴,唯有第四能級以上的血,才具有能夠讓月之子徹底平靜的神聖效力……”


    ……原來是這樣。


    阿萊斯特也終於明白,為什麽伊莎貝爾與艾華斯的血都能讓自己得到平靜。而塞勒涅的血卻隻會讓自己更加興奮、躁動……


    一時之間,就連阿萊斯特自己都有些懷疑——難道是自己理解錯誤了?


    《銻的凱旋車》真的隱晦講述了完人之術?


    “而與此同時……他也為自己準備了晉升之路。‘國王遊曆蒼穹的六個區域,並在第七個區域定下他的居所。在那裏,金色的掛毯裝飾著王宮。若你明白我的意思,這把鑰匙就會打開第一把鎖,推開第一道門閂’……這是巴希爾在書中所提出的十二把鑰匙中的第一把,讀完這個之後成為煉金術師時,就會成為星銻式煉金術師。


    “‘金石騎士’將七次改變自己的靈魂。前六個能級就已經抵達世界的極限,而第七個能級無疑已達神域。


    “這本書中,同時記載了他的晉升之術、以及我的晉升之術。在凡間時,他是國王,我是賢相……而當我們升入夢界,我將是不朽人王,而他將是我的金石騎士。”


    彭波那齊輕聲說道:“從那時起,我將他視為我真正的朋友。


    “遠比我的家人更親……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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