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跟史坦尼斯一樣,悄然來到。


    臨冬城內徹夜難眠。人們穿好羊毛衣,披著鎖甲皮甲,擠在城牆和塔樓上,等待不知何時到來的攻擊。但天空被點亮時,鼓聲也隨之消逝,號角又吹了三聲,一聲比一聲近。雪仍在下。


    “暴風雪今天一定會停,”一位前次事故中幸存的馬夫大聲堅持,“一定會停,現在還不到冬天啊。”席恩若是敢笑的話,一定會狠狠嘲笑對方的無知。他還記得在老奶媽的故事裏,暴風雪會肆虐四十天四十夜,甚至一整年、十年……直到城堡、市鎮和整個國家都被埋葬在百尺積雪下。


    他坐在大廳末端,旁邊就是馬群。他瞅著爾貝、羅宛和一個叫鬆鼠的棕發洗衣婦朝幾片培根油炸的棕色陳麵包發起進攻。席恩自己的早餐是一大杯黑麥酒,酒裏全是酵母,濃得足以咀嚼。多喝兩杯,也許爾貝的計劃就不那麽瘋狂了。


    淡色眼珠的盧斯·波頓打著嗬欠,帶他懷孕的肥胖老婆胖子瓦妲進大廳。之前許多領主和軍官已陸續入席,包括妓魘安柏、伊尼斯·佛雷爵士和羅傑·萊斯威爾。威曼·曼德勒坐在桌子遠端狼吞虎咽下許多香腸和白煮蛋,他身旁的洛克老伯爵把稀粥送進沒牙的嘴裏。


    拉姆斯老爺隨後現身,大步走向大廳前部,邊走邊扣劍帶。他就要爆發了,席恩看得出。鼓聲讓他一夜沒睡,席恩猜測,要不就是有人惹惱他。現在,無論誰說錯話、眼神不妥,抑或不合時宜地發笑,都可能引爆老爺的雷霆怒火,讓自己失去一片皮膚。噢,求您了老爺,別看這邊。隻消一眼,拉姆斯就能明白他的打算。我臉上寫得清清楚楚。他會知道的,他總是知道。


    於是席恩轉向爾貝。“這計劃行不通,”他聲音壓得極低,連馬都不可能偷聽,“沒等逃離城堡,我們就會被抓。即便出了城,拉姆斯老爺也會來追獵我們,他會帶骨頭本和姑娘們一起來。”


    “史坦尼斯大人就在城外。按聲音判斷,他離得很近,我們不用長途跋涉。”爾貝的指頭在琴弦上舞蹈。歌手有棕色胡須,但長長的頭發基本成了灰絲。“若野種真的來追,他會後悔不迭的。”


    想想他的話,席恩心想,相信他。告訴自己那都是真的。“拉姆斯會把你的女人當獵物,”席恩警告歌手,“他會追獵她們,強暴她們,再拿她們的屍體去喂狗。如果追得刺激,他會用她們的名字來命名下一窩母狗。至於你,他會剝了你的皮,他、剝皮人和舞蹈師達蒙把這當成最有趣的消遣,到頭來你會懇求他們殺了你。”他用殘廢的手抓緊歌手的胳膊。“你發誓不讓我再落入他手中。你保證過。”他想再聽爾貝保證一次。


    “爾貝的保證,”鬆鼠道,“跟橡樹一樣可靠。”


    爾貝本人隻聳聳肩。“一定一定,王子殿下。”


    高台上,拉姆斯跟他父親吵了起來。由於離得遠,席恩聽不清,但胖子瓦妲那張粉色圓臉上的恐懼說明了一切。他聽見威曼·曼德勒唿叫更多香腸,羅傑·萊斯威爾被獨臂的海伍德·史陶說的笑話逗樂了。


    席恩不知自己鬼魂的歸宿是淹神的流水宮殿,還是會逗留在臨冬城。要命有一條,怎麽也比身為臭佬苟活強。若爾貝的計劃失敗,拉姆斯會狠狠折磨他們,讓他們嚐到痛不欲生的滋味。這迴他會把我從腳跟到頭顱的皮統統剝掉,無論我怎麽哀求也不會迴心轉意了。席恩體驗過的所有痛苦,都比不過剝皮人那把小小的剝皮刀。爾貝很快也會學到這一課。但這到底為什麽呢?為了珍妮,她叫珍妮,眼睛是錯誤的顏色。她隻是戲裏的演員。波頓公爵知道,拉姆斯也知道,但其他人被蒙在鼓裏,即便是這個掛著狡猾笑容的混賬歌手。真可笑,爾貝,你和你這幫殺人不眨眼的婊子,將為拯救一個什麽也不是的女孩而白白送命。


    當羅宛把他帶到殘塔的廢墟中見爾貝時,他幾乎要講出真相,隻是最後一刻才管住嘴巴。歌手似乎執意要營救艾德·史塔克的女兒,若讓他知道拉姆斯的新娘隻是總管的崽兒,那麽……


    廳門被猛然撞開。


    寒風唿嘯,大團大團的藍白色冰晶席卷進來。霍斯丁·佛雷爵士抱著一具屍體踏步而入,腰部以下全是雪。長凳上的人們紛紛放下酒杯和勺子,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詭異的一幕。


    大廳安靜得嚇人。


    又一起謀殺。


    霍斯丁爵士邁向高台,踏著響亮的腳步,雪從他鬥篷上掃下。十來個佛雷家的騎士和武士緊隨其後,席恩認得其中一個男孩——大瓦德。他實際上是小個子,生了狐狸臉,瘦得像木棍。大瓦德的胸膛、胳膊和鬥篷上濺滿血點。


    血腥氣讓廳內的馬匹尖聲嘶叫,狗兒則從桌下鑽出來四處嗅聞。人們紛紛起身。霍斯丁爵士懷裏的屍體在火炬光芒映照下閃爍,仿佛包裹著一層粉色結晶——那是凍結的血。


    “他是我弟弟梅裏之子,”霍斯丁·佛雷把屍體放在高台前的地板上,“卻像豬一樣被人宰殺,之後推下雪堤。他還是個孩子啊!”


    死者是小瓦德,席恩意識到,那個大個子。他瞥向羅宛。她們一共六人,他記得,其中任誰都能做出這事。但洗衣婦對上他的眼睛。“不是我們幹的。”她強調。


    “安靜。”爾貝警告她。


    拉姆斯老爺從高台上走下來查看男孩的死屍,他父親則是緩緩起身,睜著淡白的眼珠,嚴肅又沉靜。“肮髒的罪行。”在席恩的記憶裏,這是盧斯·波頓破天荒頭一遭提高聲調,“屍體在哪裏找到的?”


    “在那個殘破的堡壘,大人,”大瓦德迴答,“老石像鬼盤踞的地方。”表親的血凝結在這男孩的手套上。“我叫他別一個人出去,他卻一定要去討債,對方欠他銀子。”


    “誰欠他?”拉姆斯質問,“給我名字,或當眾指出來,小子。我會扒他的皮給你做件鬥篷。”


    “我哥沒跟我說對頭的名字,大人,隻說自己賭骰子贏了錢。”佛雷家的男孩猶豫了一下,“教我哥賭骰子的是白港人,我不知是誰,但肯定是他們家的。”


    “大人!”霍斯丁·佛雷聲若洪鍾,“事情還不明顯嗎?謀殺這孩子和其他人的兇手就在這裏。是的,他沒有親自下手,他太胖、膽子又小,幹不了髒活,但這些罪行都是他指使的!”他猛然轉向威曼·曼德勒。“你承認嗎?”


    白港伯爵一口咬掉半根香腸。“我承認……”他邊說邊用衣袖擦掉嘴邊的油脂,“……我承認自己不太認識這可憐孩子。他是不是拉姆斯大人的侍從?年方幾何啊?”


    “剛滿九歲。”


    “真是年輕。”威曼·曼德勒說,“他也算因禍得福吧,若成長下去,遲早會長成個佛雷。”


    霍斯丁爵士一腳踢中桌子,將桌麵從擱板上踢飛出去,撞在威曼大人的大肚皮上。杯盞亂飛,香腸撒得滿地都是,十來個曼德勒的人咒罵著站起來。他們抓起匕首、盤子、酒壺,任何能當武器的東西。


    然而霍斯丁·佛雷爵士已長劍出鞘,跳向威曼·曼德勒。白港伯爵想躲,但桌麵把他死死卡在椅子上。隻見寒光一閃,他的四重下巴被削去三重,空中鮮血飛濺。瓦妲夫人歇斯底裏地尖叫,死命抓住夫君的胳膊。“停手!”盧斯·波頓吼道,“停止這種瘋狂行為!”眼看曼德勒的人紛紛跳下長凳衝向佛雷的人,波頓的部下趕緊上前維持秩序。有個曼德勒的人抓了把匕首直撲霍斯丁爵士,卻被大個子騎士旋身躲開,騎士反手一劍就將來人的胳膊卸下。威曼大人想站起來,卻摔倒在地,像隻死命掙紮的海象似的在一攤不斷擴散的血水中撲騰。他身邊的洛克老伯爵大聲召喚學士,而狗兒們在周圍爭搶他的香腸。


    足足動用了四十個恐怖堡的長矛兵,才把交手雙方強行分開,終止了慘劇。共有六個白港的人和兩個佛雷的人喪命,十來個人受傷,傷得最重的是私生子的好小子路頓。他躺在地上哭叫媽媽,一邊試圖把滿滿一手滑溜的腸子塞迴肚內,眼看是活不了了。拉姆斯從鐵腿的長矛兵手頭拽過一根長矛,把路頓捅個透心涼,直接了結了他。衝突止息後,大廳裏仍迴蕩著叫囂聲、祈禱聲、咒罵聲、驚恐的馬匹的尖叫和拉姆斯的母狗們的咆哮。鐵腿沃頓用長矛柄頓了地板十多次,人們才靜下來聽盧斯·波頓講話。


    “我看大家都悶得慌,等不及想見血。”恐怖堡公爵說。羅德雷學士站在公爵身旁,胳膊上停了隻烏鴉,火炬光芒下,烏鴉的黑羽毛像煤油般閃閃發亮。它的羽毛打濕了,席恩意識到,公爵手裏那張羊皮紙一定也是濕的。黑色的翅膀,帶來黑色的消息。“但首先應該一致對外,不能自亂陣腳。我們共同的敵人是史坦尼斯大人。”波頓公爵展開羊皮紙。“他的部隊離此不到三日騎程,現今被大雪困住,正忍饑挨餓。說實話,我不想等候他大駕光臨了。霍斯丁爵士,請在主城門集結所部騎士和士兵,既然你如此渴望戰鬥,我們就命你擔任先鋒。威曼大人,請在東門集結白港部隊,隨後進發。”


    鮮血染紅了霍斯丁·佛雷的長劍,幾乎直浸到柄,血點灑在他臉上,就像滿臉麻子。他放低長劍:“悉聽遵命。但等我獻上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人頭,請允許我再取板油大人的狗頭。”


    四名白港騎士呈環形護住威曼大人,梅迪瑞克學士伏下來為大人止血。“你先過我們這關。”四名騎士中的長者說。這是個麵孔剛硬的灰胡騎士,染血的紫羅蘭色罩袍上繡了三隻銀色美人魚。


    “樂意之至。單挑還是一起上,我都奉陪。”


    “住口!”拉姆斯揮舞著血淋淋的長矛,怒吼道,“誰再出言不遜,就吃我一矛。我父親大人有令!要你們把力氣發泄在篡奪者史坦尼斯身上。”


    盧斯·波頓點頭讚許。“正如我兒所說。等我們料理了史坦尼斯這個心腹大患,再來解決糾紛不遲。”他轉動腦袋,冰冷的淡色眼珠在大廳裏搜尋,直到發現席恩旁邊的詩人爾貝,“歌手,”公爵命令,“過來唱點安撫人心的歌。”


    爾貝鞠了一躬。“如您所願,大人。”他抱起豎琴,漫步踱向高台——途中靈巧地避開了兩具屍體——盤腿坐在高桌上。他唱了一首溫柔傷感的歌,席恩·葛雷喬伊聽不出是什麽,當他演唱時,霍斯丁爵士、伊尼斯爵士和其他佛雷的人牽著坐騎,離開了大廳。


    羅宛抓住席恩的胳膊。“去打洗澡水。我們馬上行動。”


    他掙開手。“大白天行動?會被發現的。”


    “雪會掩蓋蹤跡。你是聾子不成?波頓剛才出兵了,我們得趕在他們之前找到史坦尼斯國王。”


    “可是……爾貝……”鬆鼠小聲說。


    這完全瘋了。這是絕望、愚蠢、注定完蛋的行動。席恩幹了杯中最後一點殘渣,勉強站起來。“去把你的姐妹們找來。夫人的澡盆需要很多水。”


    鬆鼠聽罷一如既往輕手輕腳地溜走,羅宛則留在席恩身邊,隨他走出大廳。自在神木林找到他之後,這群女人始終貼身監視,從不讓他單獨行動。她們不信任他。她們憑什麽信任我?我從前是臭佬,今後也可能變迴臭佬。臭佬臭佬,決不逃跑。


    廳外的雪沒有停。侍從們做的雪人如今成了畸形巨人,足有十尺高,外貌很可怕。他和羅宛走向神木林,兩邊的雪拔地而起、堆得像牆,連接堡壘、塔樓和大廳的道路成了雪地裏挖出的迷宮般的塹壕,每隔一小時就得清理。這冰雪迷宮很容易讓人迷路,幸而席恩·葛雷喬伊清楚每一處分支和岔道。


    這迴連神木林也披上了白霜,心樹下的池子結了層薄冰,蒼白樹幹上刻的人臉長出粗短的冰晶胡須。現在這時間,神木林裏人多,於是羅宛帶席恩離開那些在樹下向舊神祈禱的北方人,來到軍營牆邊的隱蔽處,旁邊有個散發出臭雞蛋味道的暖泥塘。席恩發現泥塘外沿也結了冰。“凜冬將至……”


    羅宛惡狠狠地瞪著他:“你無權引用艾德大人的族語。你沒這個權利,一輩子都沒有。你殺了——”


    “你也殺了個孩子。”


    “那不是我們幹的,我告訴你了。”


    “言語就像風。”她們不比我高尚。她跟我是一路貨色。“你們殺了那麽多人,憑什麽要我相信不是你們幹的?黃迪克——”


    “——跟你一樣臭。臭豬一頭。”


    “那小瓦德就是豬崽嘍?殺了他,挑撥佛雷和曼德勒翻臉,這一招很漂亮,你們——”


    “不是我們幹的!”羅宛掐他的喉嚨,將他推到兵營牆上。她把臉湊到跟他的臉近在咫尺的地方:“再汙蔑我們,我就割掉你撒謊的舌頭,弑親者。”


    他透過滿嘴碎牙笑了。“你不敢,你還要靠我的舌頭來欺騙守衛呢。你需要我為你們撒謊。”


    羅宛朝他臉上吐了口唾沫才放手。隨後她在腿上蹭了蹭手套,似乎碰他是種汙染。


    席恩明知不該刺激她。從某些方麵說,她跟剝皮人或舞蹈師達蒙一樣危險。但他又冷又累,腦袋嗡嗡作響,連續幾天沒睡覺。“我做過許多可怕的事……背叛同胞,當變色龍,下令殺害信任我的人……但我沒弑親。”


    “是啊,史塔克的孩子不是你兄弟,我們都知道。”


    她說的是事實,但完全沒領會席恩的言下之意。他們不是我的血親,即便如此,我也從未傷害他們。我殺的隻是磨坊主的兩個兒子。席恩不願迴想孩子們的母親。他和磨坊主的老婆相識多年,甚至睡過對方。她沉甸甸的大奶子上寬闊的黑乳頭,還有那張很甜的嘴,特別愛笑。這樣的歡樂,我大概嚐不到了。


    但向羅宛吐實毫無意義,她不可能相信他的解釋,正如他不相信她之前的否認。“我的雙手染滿鮮血,但沒有兄弟之血,”他疲倦地說,“而我已受懲罰。”


    “還不夠。”羅宛背過身。


    蠢女人。席恩或已是廢人一個,但還能用匕首。拔出匕首來背刺她並非難事。雖然失去了好多顆牙齒和幾根手指腳趾,這也難不倒他。這甚至可說是種慈悲——直截了當解決她,以免她和她的姐妹們在拉姆斯那遭受非人的折磨。


    這是臭佬會做的事,臭佬會這樣討好拉姆斯老爺。幾個婊子想偷走拉姆斯老爺的新娘,臭佬決不允許這等事發生。但舊神記得他的名字,他們叫他席恩。鐵種,我是鐵種,巴隆·葛雷喬伊的兒子和派克島的合法繼承人。他失去的手指抽搐不已,但他控製住自己,沒去拔匕首。


    鬆鼠帶著其他四個女人迴來:憔悴灰發的密瑞蕾、梳著長長黑辮子的巫眼垂柳、粗腰大胸的芙雷亞和帶小刀的霍莉。她們個個披了女仆穿的那種暗灰色粗袍,外罩白兔皮鑲邊的棕羊毛鬥篷。她們沒劍,席恩注意到,也沒斧頭、錘子和其他武器,隻有小刀。霍莉的鬥篷用銀製搭扣扣住。芙雷亞用麻繩做緊身褡,把身體從臀部到胸脯捆得嚴嚴實實,這讓她看起來更魁梧了。


    密瑞蕾給席恩也帶了件仆人的服裝。“院子裏擠滿了各路傻瓜,”她警告其他人,“正打算出城開戰。”


    “這幫下跪之人,”垂柳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們供奉的老爺怎麽說,他們就怎麽做。”


    “他們這是去送死。”霍莉歡欣鼓舞。


    “我們也是去送死,”席恩指出,“即便能過守衛這關,又如何把艾莉亞夫人偷走呢?”


    霍莉笑道:“六個女人進去,六個女人出來。誰會多看女仆一眼?我們會把史塔克女孩裝扮成鬆鼠的樣子。”


    席恩瞥了鬆鼠一眼。她們身材差不多,可以一試。“那鬆鼠又怎麽脫身?”


    鬆鼠搶先作答:“我會跳窗,直接跳下神木林。我老哥帶我第一次翻越你們的長城到南方掠襲時,我才十二歲。我也是那次得到了這個名字,我老哥說我就像林間跳躍的鬆鼠。後來我又爬過六次長城,每次都能平安返迴,一座小小的石塔難不倒我。”


    “滿意了,變色龍?”羅宛問,“我們開始吧。”


    臨冬城的廚房很大,獨占了一整棟建築,並和大廳、堡壘等遠遠分開,以免萬一失火殃及池魚。廚房的味道每小時都在變——一會兒是烤肉、一會兒是烤韭菜和洋蔥,一會兒又是新出爐的麵包。盧斯·波頓派自己的兵來看守廚房大門。城內有這麽多張嘴要養,每一點食物都彌足珍貴,連廚師和幫廚小弟也得看緊。但守衛們都認識臭佬,他們總在他為艾莉亞夫人取熱水洗澡時嘲笑他,不過沒人敢真的動手傷他——眾所周知,臭佬是拉姆斯老爺的寵物。


    “臭臭王子來取熱水嘍,”當席恩帶著這群“女仆”現身時,一名守衛唱道,隨後為他們打開門,“利索點,別把甜美的暖氣放跑了。”


    席恩進了廚房,一把抓住一個路過的幫廚小弟。“小子,為夫人準備熱水,”他命令,“給我裝六桶幹淨水。拉姆斯老爺要把夫人洗得粉粉嫩嫩。”


    “是,大人,”男孩立刻迴答,“馬上就辦,大人。”


    結果他的“馬上”比席恩預想的長。廚房裏的大水壺都不幹淨,幫廚小弟先刷淨其中一個才好倒水。之後又花了無盡的時間把水燒沸,花了二倍的無盡時間把六隻木桶裝滿。爾貝的女人們一直在旁邊等待,麵孔隱藏在兜帽底下。她們真是大錯特錯。真正的女仆會勾引幫廚小弟,會跟廚子們調情,會在廚房這裏嚐嚐那裏品品。然而羅宛和她那幫心懷鬼胎的姐妹們一心隻怕惹事,她們陰鬱的沉默很快引來守衛們好奇的目光。“梅齊、傑茲和其他女孩呢?”有人問席恩,“就是平常那幾個。”


    “她們惹惱了艾莉亞夫人,”席恩撒個謊,“上次水還沒倒進浴盆就冷掉了。”


    熱氣大團升騰,融化了飄落的雪花,他們呈單行行進,沿冰牆塹壕迷宮返迴,每走一步水就冷一分。狹窄的通道裏擠滿了戰士:穿羊毛罩袍和毛皮鬥篷的武裝騎士,肩扛長矛的步兵,帶著未上弦的弓和裝滿的箭袋的弓箭手、自由騎手、牽馬的馬夫等。佛雷的人佩戴雙塔紋章,白港的人佩戴人魚三叉戟紋章。他們在暴風雪中朝相反的方向跋涉,碰麵時警惕地打量對方,但沒動武。在這裏是這樣,到林子裏就很難說了。


    主堡的門由六名恐怖堡的老兵把守。“媽的又洗?”看到熱水,負責的軍士叫道。軍士正把雙手插在腋窩裏禦寒。“昨晚剛洗過,一個成天睡在自己床上的女人能有多髒?”


    很髒,若是跟拉姆斯同床共枕的話。席恩心想,他迴憶起新婚之夜拉姆斯強迫他和珍妮做的事。“這是拉姆斯老爺的命令。”


    “那你進去吧,趁水還沒涼。”軍士放行,兩名守衛隨即推開對開門。


    門內幾乎跟門外一樣冷。霍莉踢掉靴上的雪,拉下鬥篷兜帽。“我還以為很難纏呢。”她的吐息在空氣中結霜。


    “老爺的臥室門外還有守衛,”席恩警告她,“那些可是拉姆斯的親信。”他不敢在這裏稱他們為“私生子的好小子”,這裏不行——說不定會被聽見。“拉起兜帽。低頭。”


    “照他說的做,霍莉,”羅宛催促,“有的人說不定認識你。別惹多餘的麻煩。”


    於是席恩領女人們上樓梯。這段樓梯我爬過上千次。小時候他會跑著上去,下樓時則會三級作一步地跳下來。有迴他不小心跳到老奶媽身上,把老奶媽一路撞下樓,也因此挨了在臨冬城最重的一頓鞭子。但這頓鞭子跟他小時候在派克島被兩個哥哥毆打欺負相比,算得上溫柔。他和羅柏在這段樓梯上演繹了無數可歌可泣的戰鬥。他們用木劍互相攻打,那是一種很好的訓練,要想在螺旋梯上逼退意誌堅定的對手,需要格外努力。羅德利克爵士常說,這就是所謂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但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他們都死了。喬裏、羅德利克老爵士、艾德公爵、哈爾溫、胡倫、凱恩、戴斯蒙、胖湯姆、老是做騎士夢的埃林、給他打造第一把真劍的密肯,甚至老奶媽,他們都不在了。


    還有羅柏,那個比巴隆·葛雷喬伊所有兒子都更親的兄弟。羅柏在紅色婚禮上被佛雷家族無恥地謀害,我應該在那裏跟他並肩作戰。我當時在哪裏?我應該跟他死在一起。


    席恩忽然停步,垂柳差點一頭撞上他的背。拉姆斯的臥室近在眼前,兩個私生子的好小子在門外把守:酸埃林和咕嚕。


    這肯定是舊神保佑。拉姆斯老爺常說:咕嚕沒舌頭,埃林沒腦瓜。他們一個兇殘,一個卑鄙,但大半輩子為恐怖堡賣命,盲目服從、不多打聽已成習慣。


    “我給艾莉亞夫人送熱水。”席恩告訴他們。


    “先洗洗你自己吧,臭佬,”酸埃林道,“你聞起來像堆馬糞。”咕嚕咕嚕著讚同,也或許那聲咕嚕意在嘲笑。無論如何,埃林打開臥室門,席恩示意女人們進去。


    這個房間向來沒有黎明,陰影籠罩一切。壁爐的將熄餘燼中,最後一根原木正劈劈啪啪地作垂死掙紮。淩亂的空床邊有張桌子,桌上放了根搖曳的蠟燭。女孩不見了,席恩心想,也許她終於在絕望中跳窗自盡。可那扇窗明明被緊緊關閉,以抵禦暴風雪,上麵結滿層層冰霜。“她人呢?”霍莉問。她的姐妹們將桶裏的水倒進一個巨大的圓木盆,芙雷亞關上臥室門,用自己的身體抵住。“她人呢?”霍莉又問一遍。外麵傳來一聲號角。那是佛雷家的集結號,他們在做最後的準備。席恩感到自己失去的手指癢得厲害。


    他忽然發現了她。她蜷縮在臥室最黑暗的角落,用小山一樣高的狼皮蓋住自己。若非她不住發抖,席恩肯定發現不了。珍妮把床上的毛皮搬了下來,試圖藏住自己。她是怕我們?還是以為夫君來了?想到拉姆斯隨時可能現身,他就忍不住要尖叫。“夫人,”席恩沒法叫她艾莉亞,又不敢叫她珍妮,“您沒必要躲藏,來的都是朋友。”


    毛皮動了動,一隻淚汪汪的眼睛向外窺探。深色的,太深了,那是一隻棕色的眼睛。“席恩?”


    “艾莉亞夫人,”羅宛上前,“您必須跟我們走,而且要快。我們接您去您兄弟那裏。”


    “兄弟?”女孩從狼皮底下探出頭,“可我……我沒有兄弟呀。”


    她又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的名字。“現在沒有,”席恩道,“但以前是有的。您有三個兄弟:羅柏、布蘭和瑞肯。”


    “可他們都死了。我現在沒有兄弟。”


    “您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羅宛提醒,“也就是烏鴉大人。”


    “瓊恩·雪諾嗎?”


    “我們會護送您到他那裏,但您必須馬上行動。”


    珍妮把狼皮一直拉到下巴。“不,這是個騙局。是他,是我的……我的夫君大人,我可愛的夫君大人,他派你們來,好檢驗我是不是真的愛他。我愛他,我確實愛他,我愛他勝過世上一切。”一滴淚珠滾落她臉頰。“告訴他,請你們告訴他,他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他想怎麽做都行……和他或……和他的狗……求求你們……他不需砍我的腳,我不會逃跑。永遠不會。我會給他生許多兒子。我保證。我指天發誓。”


    羅宛輕吹了聲口哨。“諸神咒死那男人。”


    “我會做個乖女孩,”珍妮啜泣道,“他們把我訓練得很好。”


    垂柳皺起眉頭。“得想辦法讓她別哭了。門外那守衛是啞巴,可不是聾子。他們會聽見的。”


    “拉她起來,變色龍。”霍莉抽出小刀,“你不行就讓我來。我們得趕緊離開。把這小賤人拉起來,給她壯壯膽。”


    “她尖叫報警怎麽辦?”羅宛問。


    那我們死定了,席恩心想,我告訴過你們,這是個蠢透頂的計劃,但你們不肯聽。爾貝害死了大家,歌手都是瘋子。在歌謠裏,英雄總能從怪獸的城堡中救出少女,但人生不比歌謠,正如珍妮·普爾不是艾莉亞·史塔克。她的眼睛是錯誤的顏色,而這裏沒有英雄,隻有一群婊子。即便如此,他還是跪在她身邊,替她拉下毛皮,輕撫她臉龐。“你認識我,我是席恩,我們曾生活在一起;我也認識你,我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她搖著頭,“我的名字……是……”


    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待會兒再討論。你現在保持安靜。跟我們走,跟我走。我會帶你遠走高飛,永遠地離開他。”


    她睜大眼睛。“求求你,”她低聲說,“噢,求你了。”


    席恩伸手,抱她起來,這動作讓他手指的斷樁疼得鑽心。狼皮從她身上滑落,她什麽也沒穿,蒼白的小乳房上布滿牙印。他聽見身後有個女人倒抽一口氣。羅宛把一堆衣服塞給他:“讓她穿上。外麵很冷。”鬆鼠脫得隻剩內衣,正在一隻雪鬆木箱裏翻找暖和衣物,最後她套上一件拉姆斯老爺的加墊緊身上衣和一條舊馬褲——那褲子太大,在她腳上好像船上鼓滿的風帆。


    在羅宛的協助下,席恩幫珍妮·普爾穿上鬆鼠的衣服。若諸神保佑,守衛們瞎了眼,她或許能出去。“現在我們出去,下樓。”席恩告訴女孩,“你低著頭、拉起兜帽就好。緊跟霍莉,別跑,別哭,也別說話,別看任何人的眼睛。”


    “你別離開我,”珍妮說,“請不要離開我。”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席恩保證。這時鬆鼠鑽進艾莉亞夫人的床鋪,拉起毯子蓋住自己。


    芙雷亞打開臥室門。“你給她好好洗了場澡吧,臭佬?”酸埃林劈頭問道。咕嚕則在垂柳經過時擠了她奶子一下——萬幸,他非禮的對象是垂柳,若他去摸珍妮,她一定會放聲尖叫,那時霍莉就不得不用藏在袖子裏的小刀割他喉嚨了。垂柳隻扭身繞開了他。


    半晌間,席恩隻覺頭重腳輕。他們真的沒看她,真的沒發現她。我們在他們眼皮底下把她偷了出去!


    但走到樓梯上,恐懼又迴來了。待會兒若遇見剝皮人、舞蹈師達蒙或鐵腿沃頓怎麽辦?遇見拉姆斯本人呢?諸神慈悲,不要是拉姆斯,撞見誰都行。說到底,把女孩偷出臥室管什麽用?他們仍在城堡裏頭,而每道城門都關閉上閂,城牆上又擠滿哨兵。他們甚至可能連主堡都出不去,霍莉的小刀對付不了六個裝備長劍長矛的衛兵。


    然而衛兵們隻蜷在門邊,背向寒風和吹雪,連軍士也沒多瞥他們兩眼。席恩替他和他手下的士兵感到萬分遺憾。等拉姆斯發現自己的新娘不翼而飛,無疑會剝光他們的皮,至於咕嚕和酸埃林的下場,他難以想象。


    出門不到十碼,羅宛和她的姐妹們就扔下了空桶。主堡已在風雪中不見影蹤,廣場成了白色雪原,漫天暴雪裏傳來各種各樣奇特的迴音。冰雪塹壕將他們圍了起來,起初到膝蓋,接著齊腰,再下去超過了頭頂高度。他們身在臨冬城腹地,本該位於城堡的中心,卻看不到城的痕跡。這裏好像是長城以北一千裏格之遠的永冬之地。“好冷。”在席恩身邊蹣跚的珍妮·普爾嗚咽著。


    很快你會更冷。等出了城,沒了城牆掩護,就得迎上寒冬赤裸的利齒。出得了城的話。“這邊走。”在三條塹壕的交會處,他說。


    “芙雷亞,霍莉,跟他走。”羅宛吩咐,“我們去找爾貝。不用等我們。”她話音未落,就旋身鑽進風雪,朝大廳而去。垂柳和密瑞蕾緊跟在後,她們的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


    越來越瘋狂了,席恩·葛雷喬伊心想。即便有爾貝的六個女人掩護,逃亡也困難重重,現在隻剩兩個,簡直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事已至此,沒法把女孩送迴臥室,假裝一切沒發生。他隻能挽住珍妮的胳膊,帶她去城垛門。到那才一半,他提醒自己,就算守衛放行,還得想法出外牆。從前那些夜裏,守衛們準許席恩通過,但他向來是單身一人。要帶三個女仆通過想必不簡單,而若守衛們看見珍妮的兜帽,認出她是拉姆斯老爺的新娘……


    扭曲的塹壕通向左邊。就在他們眼前、在大雪的簾幕之外,聳立著城垛門,門邊一左一右站了兩名守衛。在羊毛、毛皮和皮革的層層包裹下,他們活像兩頭大熊,但手中長矛足有八尺。“誰?”其中一名守衛叫道。席恩不認得聲音,那人的麵孔幾乎被圍巾包得密不透風,隻露出眼睛,“臭佬嗎?”


    是的,他本想迴答,說出的卻是:“席恩·葛雷喬伊。我……我給你們帶了幾個女人。”


    “可憐的孩子,一定都凍壞了,”霍莉說,“過來,讓咱給暖暖身子。”她從守衛伸出的長矛邊滑過,伸手捧住對方的臉,拉下半凍結的圍巾,在他嘴上印下一吻。兩人嘴唇剛分開,她的小刀便神速地戳進對方的脖子,剛好捅在耳朵下麵。席恩看見守衛瞪圓了眼。霍莉退開時,唇上全是血,而守衛嘴裏冒出血來。


    第二個守衛嚇得張口結舌。芙雷亞上前抓住他的長矛,兩人搶奪了一會兒,拽來拽去,但女人很快把武器奪走,順勢用矛柄猛敲他額頭,打得他踉蹌後退。芙雷亞將矛一挽,捅進他肚子,他隻來得及嘀咕一聲。


    一旁的珍妮·普爾卻發出高亢、恐怖的尖叫。“噢,這下可好,”霍莉抱怨,“這下把下跪之人全引來了。他們來了,快跑!”


    席恩一手捂住珍妮的嘴,一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推過已死和垂死的守衛,推過大門,推向冰凍的護城河。也許舊神仍然眷顧他們:吊橋是放下的,以便臨冬城的防禦者能在內牆外牆之間快速調度。他們身後傳來驚慌的叫喊和急促的腳步,緊接著內牆城垛上有人吹響喇叭。


    芙雷亞跑到吊橋中央,忽然站定,轉身。“你們走。我來擋住下跪之人。”她那雙巨手仍擎著染血的長矛。


    跑到外牆階梯下,席恩已是腳步不穩。他把女孩扛在肩頭向上爬。珍妮徹底呆了,而她確實很輕……但鬆軟新雪下的階梯滑溜溜的,爬到一半他摔了一跤,重重地磕到一邊膝蓋,痛得死去活來,差點把女孩丟下。半晌間,他認定自己到此為止了,然而霍莉拉他起來,兩人協力總算把珍妮抬到城上。


    席恩靠著城齒,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他聽見城牆下的叫囂。芙雷亞正在雪地裏和六七個全副武裝的衛兵搏鬥。“怎麽走?”他朝霍莉吼,“現在怎麽走?我們怎麽出去?”


    霍莉臉上的怒火陡然化為驚恐。“噢,我真該死。繩子!”她歇斯底裏地笑起來,“繩子在芙雷亞身上!”她沒笑完,就哼了一聲,手抓住小腹——那兒插了一支箭矢。她用手壓住傷口,鮮血從指間滲出。“內牆上的下跪之人……”她喘氣道,隨後雙乳間中了第二箭。霍莉抓向最近的城齒,卻踉蹌著落下城牆。雪地裏輕輕一聲響,大雪抖了抖身軀,掩埋了她。


    左邊城牆傳來呐喊,珍妮·普爾呆呆地看著城下霍莉的屍體,看著她身上潔白的雪毯被染紅。席恩知道,內牆上的十字弓手正重新裝填,他望向右邊,但那邊也有人趕來,手握明晃晃的長劍。從遙遠的北疆,傳來一聲戰號。那一定是史坦尼斯,他狂亂地想,史坦尼斯是唯一的希望。我們隻需逃到他那裏。但唿嘯的寒風中,他和女孩無路可逃。


    十字弓響起。箭矢從離他不到一尺的地方擦過,撼動了城齒中凍硬的積雪。爾貝、羅宛、鬆鼠等人不知所終,他和女孩隻能自救。如果被俘,拉姆斯會親手料理我們。


    席恩緊緊攬住珍妮的腰,縱身跳下高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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