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木門外傳來聲響,提利昂·蘭尼斯特明白自己死期已至。


    是時候了,他心想,來啊,來啊,做個了斷。他企圖站起來,腿腳卻因長期躺臥而麻木,隻得彎下腰去,揉搓筋骨。媽的,我不能蹣跚著上刑場。


    他不知他們會當即動手,還是拉去遊街之後,讓伊林·派恩爵士處決。經過比武審判那一幕,親愛的老姐和慈祥的老爸想必更樂意讓我悄悄消失,以免在公眾麵前繼續丟臉。假如帶我上街,我肯定要把些趣事對老百姓傳揚,他們不會那麽傻吧?


    鑰匙轉動,牢門“咯”的一聲,猛然掀開。提利昂背靠潮濕的牆壁,渴望手中有武器。沒關係,我還能又踢又咬,嚐到鮮血的味道。隻盼能說出幾句驚世駭俗的遺言,光吼“去你媽的!”不足以青史留名。


    火光照向臉龐,他舉手遮擋。“來啊,連侏儒都怕嗎?來殺我啊,爛婊子養的野種!”由於長期未說話,他聲音很嘶啞。


    “如此評價咱們的母親大人?”對方左手握火炬走進來,“奔流城的黑牢沒這麽濕冷,但陰森多了。”


    提利昂半晌透不過氣:“是你?”


    “對,大部分的我,”詹姆有些憔悴,頭發也短了,“一隻手被忘在了赫倫堡——將勇士團漂洋過海地請來可不是父親的好主意。”他舉起右手,讓提利昂看看斷肢。


    弟弟不可遏抑、歇斯底裏地大笑,“噢,老天,”他說,“詹姆,我很遺憾,可是……諸神在上,你看看我們:一個缺胳膊,一個沒鼻子,好一對快樂的蘭尼斯特小子!”


    “我的手一度難聞死人,倒希望自己缺的是鼻子。”詹姆放低火炬,仔細查看弟弟的麵容,“可怕的傷痕。”


    提利昂別開頭:“他們逼我打,又不放高個哥哥前來保護。”


    “聽說你幾乎把都城給燒光了。”


    “放屁,我隻在河上放火。”提利昂猛然想起這是何時何地,“你來殺我嗎?”


    “嘖嘖,這張嘴,三句不離本行。再沒禮貌,小心我把你扔在這裏爛掉。”


    “瑟曦不會讓我爛掉。”


    “沒錯,她不會。你明天就要被拉到舊比武場中斬首。”


    提利昂再度大笑:“你帶吃的沒有?原來是聽我的臨終遺言來了。瞧,我現在像隻陰溝鼠,隻怕有些遲鈍。”


    “你什麽也不用說,我是來搭救你的。”詹姆的聲音異樣地莊重。


    “誰需要搭救?”


    “瞧,我已忘了你是個多麽討人厭的小東西。再廢話,我就支持瑟曦砍你的頭。”


    “噢,這可不行,”提利昂快步走出牢房,“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我沒了感覺。”


    “午夜過後三點,全城都在熟睡。”詹姆將火炬放迴牢房之間牆上的壁台中。


    走廊昏暗,提利昂幾乎被獄卒的身體絆倒——此人四肢張開,躺在冰冷的石地板上。他踢了獄卒一腳,“死了?”


    “睡著了。其他三個也一樣。太監往他們的酒裏下了甜睡花,劑量沒到致死的地步——至少他如此保證。他就等在樓梯上,穿著修士的袍子,待會兒帶你通過下水道,前往黑水河畔,河邊有條劃槳船。放心,瓦裏斯在自由貿易城邦不缺朋友和眼線,能讓你衣食無缺……但你自己得多個心眼,瑟曦肯定會派出殺手。你最好連名字都改掉。”


    “改名字?噢,好主意!當無麵人來殺我時,我對他說:‘不,你這傻瓜,認錯人了!我隻是另一個麵容猙獰的侏儒而已!’”蘭尼斯特兄弟倆哈哈大笑。接著詹姆單膝跪下,迅速吻了他的雙頰,嘴唇掃過結繭褶皺的傷疤。


    “謝謝,哥哥,”提利昂說,“我一輩子都感激你的恩情。”


    “我隻是……還債。”詹姆的聲音愈發異樣。


    “還債?”他昂頭望著哥哥,“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好,有的事,最好永遠埋葬。”


    “噢,太棒了,”提利昂道,“什麽醜事惡行?哪位大人在背後搞小動作?說吧,我不會哭的。”


    “提利昂……”


    詹姆在害怕。“說吧。”提利昂重複。


    哥哥轉頭不看他。“泰莎。”最後他輕聲道。


    “泰莎?”他心裏一緊,“她……她怎麽了?”


    “她不是妓女,我沒有買她。一切都是父親命我講述的謊言。泰莎……泰莎就是泰莎,農夫的女兒,與你在路上偶遇。”


    提利昂聽見微弱的喘氣“噝噝”地穿過鼻子的傷疤。詹姆不敢迴頭。泰莎。忽然間他忘了她的模樣。小女孩,她隻是個小女孩,不比珊莎大。“我的老婆,”他嘶聲道,“她嫁給了我。”


    “父親說,她就為了你的錢。她是個賤民,你是凱岩城的蘭尼斯特,若非為金子,她根本不會來找你,所以相當於妓女,所……所以我說的不是謊言,不是真的謊言,而……而且他認為需要給你好好上一課。從此以後,你會汲取教訓,並對我心存感激……”


    “心存感激?”提利昂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把她給了衛兵,整整一軍營的衛兵,還讓我……全程觀看。”啊,不隻是看,最後我還……我的老婆……


    “我真不知他會那樣做,請你相信我。”


    “噢,相信你?”提利昂咆哮道,“你還值得我相信嗎?我還能夠相信你嗎?去你媽的,她是我老婆!”


    “提利昂……”


    他打了哥哥。反手一掌,用盡全身力氣,蘊含著所有的恐懼、怒火和痛苦。詹姆踉蹌退步,失去平衡,最後倒在地上:“我……我很抱歉。”


    “噢,抱歉就行了嗎,詹姆?你,還有我親愛的老姐和慈祥的老爸,不錯,我還沒想清楚,但總有一天會狠狠報複你們,我指天發誓!蘭尼斯特有債必還。”提利昂蹣跚走遠,幾乎又絆在獄卒身上,但不出十幾碼,便被一道鐵門攔住。噢,老天!他隻想尖叫。


    詹姆靠過來:“我有鑰匙。”


    “那快開門。”提利昂向外避開。


    詹姆插進鑰匙,將門推開,當先走出去,接著迴頭道:“你來嗎?”


    “咱們各走各的路,”提利昂踱出門外,“鑰匙給我,我自己去找瓦裏斯。”他昂起頭,用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打量哥哥。“詹姆,你左手能打嗎?”


    “至少不比你差。”詹姆苦澀地說。


    “那好,下次見麵,咱們就可以好好對上手,就你我兩個——殘廢與侏儒。”


    詹姆將一串鑰匙遞給他:“我給你說了真話,你也該對我坦誠。是不是你幹的?是不是你下的毒?”


    這個問題,猶如一把尖刀,在他肚內翻攪。“你想知道真相?”提利昂反問,“那好,我告訴你,喬佛裏的品性比伊裏斯更糟糕,他偷了父親的匕首,交給下人去害布蘭登·史塔克,這事你可清楚?”


    “我……我想是這樣。”


    “沒錯,做‘兒子’的想學‘父親’。等他權力鞏固,多半連我也殺——為什麽不呢?我又矮又醜,生來就有罪。”


    “你沒迴答我的問題。”


    “你這可憐愚蠢殘廢瞎了眼的大傻瓜,真的要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話說出來?很好,很好,你聽著:瑟曦是個撒謊不眨眼的爛婊子,就我所知,她和藍賽爾、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甚至月童上床!別人說我是怪物,沒錯!是我殺了你那十惡不赦、罪有應得的乖兒子!”他逼自己微笑。昏暗的光芒下,無疑是副猙獰麵容。


    詹姆轉身走開,一句話也沒有說。


    提利昂目睹哥哥的長腿邁著大步離開,心裏的一部分隻想衝上去,告訴他剛才說的都不是真的,隻想懇求哥哥的原諒。但想起泰莎,他便保持了沉默。腳步聲漸息,終至寂靜,提利昂默立良久,方才去找瓦裏斯。


    太監隱藏在彎曲階梯間的黑暗角落,穿一襲蟲蛀的棕色長袍,用兜帽遮掩蒼白的麵容。“遲到啦,大人,我還以為出了差錯呢。”他對提利昂說。


    “差錯?噢,不,”提利昂惡毒地反詰,“能有什麽差錯?”他抬頭盯著對方,“審判時,我召你過來。”


    “我不能過來。太後日日夜夜監視著,我不敢幫您。”


    “你如今倒肯幫我。”


    “是嗎?哈哈,”瓦裏斯咯咯輕笑,在這片黑暗和堅石中,迴音分外詭異,“是您哥哥有說服力。”


    “瓦裏斯,你這狡猾無情的家夥,千方百計要置我於死地,或許我們之間該來個了斷。”


    太監歎道,“好人沒好報,我就知道,不管蜘蛛怎麽努力編織,還是不受歡迎。算了,如果這就殺我,那可不成,大人,待會兒您多半走不出去。”搖曳的火光下,他眼睛閃爍不定,黑暗而濕潤,“這些隧道對不經意的人而言,可是布滿陷阱,非常危險喲。”


    提利昂嗤之以鼻,“不經意?我是世上最小心的人——尤其在結識你之後!”他揉揉鼻子,“告訴我,好巫師,我純潔高貴的老婆在哪兒?”


    “很遺憾,搜遍君臨也沒發現珊莎夫人的線索,唐托斯·霍拉德爵士也消失無蹤,我猜他此刻多半在哪裏喝得大醉吧。夫人失蹤當晚,有人看見他倆一同走下蜿蜒樓梯,從此便好似蒸發了。那晚事態混亂,我的小小鳥兒們也說不上來。”瓦裏斯輕扯侏儒的衣袖,拉他上樓梯,“大人,時間不等人,我們得趕緊離開。來,向下走。”


    至少這次他沒說謊。提利昂搖搖擺擺地跟上太監,鞋子刮過粗石地板,發出聲響。樓梯井內寒冷徹骨,讓他不禁打哆嗦,“這究竟是什麽地方?”他問。


    “殘酷的梅葛為紅堡修了四層地牢,”瓦裏斯迴答,“第一層是大房間,用來關押普通犯人,他們擠在一起,牆壁高處有窄窗。第二層為小號,用來看守貴族囚犯,那裏沒有窗戶,但走廊的火炬終年不熄。第三層牢房最小,門乃木製——人稱‘黑牢’,也是您和之前艾德·史塔克的所在。不為人知的是,在這下麵,還有一層,誰一旦被帶進第四層,意味著將不能再見天日、再聽人聲,而永遠在折磨中受苦。梅葛地牢的第四層乃刑訊間。”他們走到樓梯底部,一道門在麵前默然敞開,“這就是第四層。來,握住我的手,大人,這樣才好。黑暗中有些東西會嚇著您的。”


    提利昂猶豫片刻。瓦裏斯背叛過他,天知道現在在打什麽主意。要謀殺,還有什麽地方比一個無人知曉、漆黑邪惡的地方更合適呢?連屍體都無須費心處理。


    但另一方麵,還能有什麽選擇?爬上樓梯,從正門出去?不,當然不行。


    詹姆絕不會害怕,提利昂心想,旋即又思及哥哥對他做的一切。但最後,他仍舊握住太監的手,任對方領自己穿越黑暗,皮鞋在石地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音。瓦裏斯走得很快,不時低語叮囑:“小心,前麵是三級階梯,”或者,“大人注意,有個向下的斜坡。”我來君臨時,跨騎駿馬,吆喝手下,浩浩蕩蕩,好一派威風凜凜,提利昂心想,等我出去時,卻像個老鼠般偷偷摸摸,還要蜘蛛帶路。


    前方出現一道光芒,過於昏暗,不像太陽,但隨著他們快步接近,卻逐漸變得亮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看清那原是拱梁下鎖緊的鐵門,瓦裏斯用鑰匙打開。他們來到一個圓形小房間,房間內除了來路,還有別的五道門,每道皆被鐵門封鎖。屋頂是個天井,牆壁間從上到下有串鐵環,用來攀爬。角落裏有個華麗的火盆,塑造成龍頭形狀,張開的口中炭火已燒成灰燼,卻仍舊放出一點暈黃的光。雖然微弱,但與隧道的黑暗相比,已是難能可貴。


    除此以外,房內別無他物。地板上,紅磚與黑磚拚出一幅三頭龍的馬賽克圖案,牽起提利昂的思緒。原來這就是雪伊告訴我的地方,瓦裏斯通過這裏把她送到我床上。“我們在首相塔下。”


    “不錯,”瓦裏斯打開一道鐵門,久未開啟的鏈條發出“嘎嘎吱吱”的抗議聲,灰塵片片灑落,“來,這條路直通河流。”


    提利昂緩緩走到天梯下,抓住最底部一隻鐵環:“上麵是我的臥室。”


    “您父親大人的臥室。”


    他向上看去:“有多長?”


    “大人,您還虛弱,不能幹蠢事,再說,我們也沒有時間,必須馬上出發。”


    “我有事情要上去解決。有多長?”


    “一共二百三十隻鐵環,您是想——”


    “二百三十隻鐵環之後呢?”


    “向左有條隧道,聽我說——”


    “隧道離臥室有多遠?”提利昂抬腳登上第一隻鐵環。


    “不到六十步。邊走邊摸,您就能發現出口。臥室是第三個。”太監歎口氣,“您糊塗了,大人,令兄費盡心機挽迴您的性命,怎可就此輕易放棄——還搭上我一條命?”


    “瓦裏斯,若世上還有什麽東西我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輕,那就是你的命。在這裏等著。”他轉頭攀登,不再關心太監,邊爬邊默默數數。


    一環接一環,他深入黑暗。起初還能看見鐵環的模糊輪廓和牆麵的粗糙灰石,隨著黑暗漸長,便伸手難窺五指。十三、十四、十五、十六……爬上第三十環,手臂已開始顫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他向下看去,隻見很深的底部有一圈微弱的光,被兩腳所遮蔽。提利昂繼續前進,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待到第五十環,腿腳已不聽使喚,梯子卻還無止無盡地延伸。六十八、六十九、七十……到得第八十環,背開始酸痛,但他堅持不懈,自己也說不出其中緣由。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一百一十五……


    走到兩百三十環時,周圍黑得像掉進了瀝青桶。他感覺到左邊有暖風吹出,猶如巨獸的唿吸,便小心翼翼地伸腿試探,離開了鐵環梯子。隧道極其促狹,若是正常體形的人來走,非得跪下,手腳並用不可,對提利昂倒剛好合適。古怪,這地方竟像是為侏儒設計的。鞋輕輕踩在石地板上,他走得很慢,一邊小心計算步數,一邊摸索牆上的機關。不久,他聽見人聲,起初朦朧細微,隨後逐漸清晰,越來越真切。原來是父親手下兩名衛兵在談論“小惡魔的妓女”,一邊讚歎她身體甜美,一邊可惜她生不逢時,侏儒那玩意兒一定又短又小,她大概連真正的男根是什麽樣都不清楚。“多半插不進去。”魯姆認定,隨後他們開始討論提利昂明天的死法。“他會哭得像個姑娘,哀求饒恕,你瞧著吧。”魯姆堅持。利斯特則說小惡魔會像獅子一樣勇敢赴死,做個堂堂正正的蘭尼斯特,為此他願賭上自己的新鞋子。“見鬼,鞋子有個屁用,”魯姆抱怨,“你明知它不合我的腳。算了,如果我贏,你幫我擦兩個星期的盔甲!”


    在這裏,提利昂將每句話都聽得真切,而一旦繼續前進,聲音便很快消失。難怪瓦裏斯不情願我爬上這串該死的梯子,提利昂邊想邊在黑暗中露出笑容,小小鳥兒原來是這麽迴事。


    他來到第三個出口的所在,摸索許久,才在石頭之間找到一個小小的鐵鉤。用力一擰,周圍傳來細微的隆隆聲,但在寂靜中聽來猶如山崩,接著左邊不到一尺的地方出現方形孔洞,橘黃的光透進來。


    媽的,原來是壁爐!他幾乎笑出聲。這裏滿是通紅的灰燼,一根黑柴在愉悅地燃燒,發出熾熱的輝芒。他小心翼翼地繞開去,快步疾行,以免燒到鞋子。溫暖的炭渣踩在腳下咯吱作響。最後他進入這個從前是他臥室的地方,佇立良久,不敢作聲。父親在哪兒?他聽到了嗎?他會不會拔劍出來對付我?


    “大人?”一個女人喚道。


    幸虧我的心已不再能感覺到疼,否則真不知如何承受。第一步總是最難。當他終於走到床邊,拉開遮罩,“她”果然在裏麵,帶著一絲倦懶的笑,抬起頭來。她一見他的臉,笑容頓時消失,忙把毯子拉到下巴,好似能提供保護。


    “親愛的,你等的是高個子吧?”


    她眼中盈滿大顆的晶瑩淚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完全是被太後逼的。求求您,您父親好可怕。”她坐起來,毯子滑到膝蓋下,她全身一絲不掛,隻是高聳的胸脯前有那條沉重的金鏈子,金手環環相扣。


    “雪伊,我的好小姐,”提利昂輕聲說,“我待在黑牢裏等死,卻從未忘記你的美。不管穿著絲衣、粗布,還是裸體,你都那麽……”


    “噢,大人就快迴來了。您得趕緊離開,您……您會帶我走嗎?”


    “你喜歡過我嗎?”他捧起她的臉,想起無數往事,想起每次攬住她的腰,擠她堅硬的小乳房,撥弄她短短的黑發,撫摸她的嘴唇、臉頰和耳朵……最後伸進甜美的私處,勾撩她的呻吟,“你喜歡過我的撫摸嗎?”


    “您是我的最愛,”她說,“我的蘭尼斯特巨人。”


    親愛的,這是你一輩子最糟糕的一句話。


    提利昂抓緊父親的項鏈,用力扭動,鏈條緊緊相扣,陷進頸項。“金手觸摸冰冰涼呀,而姑娘小掌熱乎乎……”他嘶聲唱道,然後給了冰涼的金手最後一擰,任溫熱的小掌揮開眼淚。


    完事後,他在床頭桌上找到泰溫公爵的匕首,將之收進腰間。牆上依次掛著獅頭杖、戰斧和十字弓——斧頭嫌施展不開,錘杖夠不著,隻有十字弓下恰好擺了個大鐵木箱。他爬上去,取下武器和一隻滿載箭矢的皮箭筒,接著用腳踩住弓鐙,拉滿弓弦,搭好一支箭。


    詹姆多次提醒過他十字弓的缺點,因此他確定假如魯姆和利斯特突然出現,他絕無重新裝填的時間,不過至少能拖一個家夥下地獄。他決定帶魯姆一起下地獄。魯姆,該死的混蛋,你賭輸了,你得自己擦自己的盔甲。


    他踱到門邊,聽了一會兒,接著慢慢推開。石燭台中點了一盞燈,淡黃的光照亮空曠的走廊。光芒搖曳,提利昂閃出門外,十字弓抵緊大腿。


    不出所料,他在用作廁所的小塔裏找到了父親。泰溫公爵將睡袍卷在臀部,聽見腳步聲,立刻抬起眼睛。


    提利昂嘲弄地半鞠躬:“大人安好。”


    “提利昂,”假如泰溫·蘭尼斯特也會害怕,至少沒露出半點痕跡,“誰放你的?”


    “我倒很想向您坦白,隻可惜有神聖的誓言約束。”


    “是太監,”父親認定,“我要砍了他的頭。你拿著我的十字弓做什麽?快放下。”


    “如果我拒絕,您要怎麽對付我呢,父親?”


    “越獄太荒唐了。老實告訴你,你明天是不會死的。我會送你去長城,但首先必須疏通提利爾大人。把弓放下,我們迴臥室好好談。”


    “我們就在這裏談。我在想,或許我不怎麽願意去長城呢,父親。那裏真他媽的冷,而冷酷這樣東西,在您身上,我已經受夠了。告訴我一件事,我立刻拍屁股走人,一個簡單的問題,至少您欠我這個。”


    “我什麽也不欠你。”


    “不,在我一生中,你給我的傷害難以盡數。我要你迴答:你到底把泰莎怎樣了?”


    “泰莎?”


    他根本忘了她。“我老婆。”


    “噢,我想起來了。你的頭一個妓女。”


    提利昂瞄準父親的胸膛:“再說這個詞,我就殺了你!”


    “你不敢。”


    “我不敢?說啊,就一個詞兩個字,你說啊,”提利昂揮舞十字弓,“泰莎。在給我上了那小小的一課之後,你把她怎樣了?”


    “我不記得了。”


    “努力想想!你殺了她?”


    父親抿抿嘴唇:“殺她做甚?那番經曆正好讓她擺正自己的位置……何況我記得,她收入頗豐。似乎後來總管把她趕出去了,我沒工夫詢問。”


    “上哪兒去了?”


    “妓女還能上哪兒去?”


    提利昂指頭一緊,十字弓正好在泰溫公爵起立瞬間“哐”的一聲,射出飛矢,插進公爵膀胱之上,他悶哼一聲,又坐迴去。箭插得很深,直沒到羽翎。鮮血順著箭柄,不住滲透,流過父親的陰毛,順著光光的大腿,滴到地板上。“你放箭!”父親難以置信地說,他眼睛朦朧中充滿驚駭。


    “您總能迅速把握形勢,父親,”提利昂評論,“難怪是永遠的國王之手。”


    “你……你……你不是……我兒子。”


    “這您就錯了,就我看來,我是小一號的您。發發慈悲,快點死吧,我急著趕船呢。”


    這一迴,父親總算遂了提利昂的願。廁所裏猛然散發出一陣惡臭,死亡的公爵腸肚徹底鬆弛。很好,他死得真是地方,提利昂心想,臭氣證明那句名言是徹頭徹尾的謊話。


    泰溫·蘭尼斯特公爵到死也沒有拉出黃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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