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適應了黑暗。當哈爾溫將頭套掀開,山洞裏炫目的紅光反而讓她直眨巴,活像隻笨貓頭鷹。


    泥地中央挖出一個大火坑,焰苗劈啪作響,盤旋上升,直達被煙熏黑的洞頂。牆壁半是岩石,半是泥土,巨大的白樹根在其中扭曲盤繞,猶如上千條緩緩蠕動的白蛇。她看著人們從樹根之間出現,從陰影中現身,為了一睹俘虜的容顏。他們從漆黑的隧道口,從四麵八方的裂縫罅隙中紛紛湧出。在離火堆較遠的地方,樹根構成某種近似階梯的形態,通往上方泥土中的一個空穴,其中坐著一個人,幾乎埋沒在雜亂的魚梁木樹根裏。


    檸檬揭開詹德利的頭罩。“這什麽地方?”他問。


    “古老的地方,深邃而隱秘。一個避風港,狼和獅子都找不到。”


    狼和獅子都找不到。艾莉亞不由得寒毛直豎。她記起自己最近做的夢,記起將人類的胳膊從肩上撕下時那股鮮血的味道。


    火堆很大,山洞更大,難以分辨邊界。其中的隧道也許隻有兩米深,也許長達兩裏。男人、女人和小孩全都警惕地注視著來客。


    綠胡子說:“小鬆鼠啊,這就是我們的巫師喲。你的問題很快就能得到解答。”他指向火堆,七弦湯姆正站在那裏跟一個瘦高男人說話,此人在破爛的粉紅長袍外套了副七零八落的舊鎧甲。這不可能是密爾的索羅斯。艾莉亞記得紅袍僧胖乎乎的,有平滑的臉和閃亮的光頭;而此人麵目憔悴,滿頭雜亂灰發。湯姆不知說了些什麽,他便朝艾莉亞看去,似乎打算走過來。但此時瘋獵人將俘虜推至光亮中,人們便忘了她和詹德利。


    瘋獵人健壯結實,穿一身打補丁的褐色皮衣,禿頂,寬下巴,模樣十分好鬥。在石堂鎮,當他們在鴉籠前要求他將俘虜交給閃電大王時,他那神情像要把檸檬和綠胡子撕個粉碎。獵狗圍過來,邊嗅邊咆哮,好在七弦湯姆用音樂使它們平靜,艾菊兜了一圍裙的骨頭和肥羊肉來到廣場,檸檬則指指站在妓院窗口、引弓待發的安蓋。瘋獵人咒罵他們沒種,但最終同意將俘虜帶給貝裏伯爵審判。


    他們用麻繩綁住他手腕,脖子套上繩套,頭頂蒙了口袋,即使如此,他仍相當危險,艾莉亞在山洞這頭也感覺得到。索羅斯——假如那真是索羅斯——離開火堆,朝俘虜和押解者迎去。“你怎麽抓到他的?”僧侶問。


    “獵狗捕捉到氣味。他在一棵柳樹下醉酒睡著了,信不信隨你。”


    “他被同類出賣。”索羅斯轉向囚犯,拉開頭罩,“歡迎來到我們簡陋的殿堂,獵狗,這兒不比勞勃的王座廳氣派,但裏麵的人比較好。”


    搖曳的火焰為桑鐸·克裏岡灼傷的臉蒙上一層橘紅陰影,他看起來比平時更可怕了。獵狗扯扯手腕的繩子,一小片一小片的幹涸血塊掉落下來,他的嘴抽搐了一下。


    “我認得你。”他對索羅斯說。


    “是的。我們同時參加團體比武,你咒罵我的火焰劍,而我用它打敗過你三次。”


    “密爾的索羅斯。你從前剃光頭。”


    “以示謙卑,雖然我心中滿是虛榮。況且,我在森林中丟了剃刀。”僧侶拍拍肚皮,“我瘦了許多,但收獲不少。一年的野外生活消磨了皮肉,若能找到裁縫量體裁衣,相信我會再度煥發青春,贏得美貌少女們的親吻哩。”


    “瞎眼的才會!臭和尚。”


    土匪們大聲喝罵,索羅斯的嗓音蓋過他們:“就是這樣。我已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虛偽牧師,光之王在我心中醒來,沉睡已久的力量開始蘇醒,正邪之力於大地上聚集。聖火賜予了我許多觀感。”


    獵狗不為所動。“你和你的聖火見鬼去吧。”他看看周圍,“臭和尚,你的夥伴們倒很奇怪。”


    “這些是我的兄弟。”索羅斯簡潔地說。


    檸檬鬥篷擠到前麵。他和綠胡子是唯一身材夠高、可以平視獵狗眼睛的人。“狗,別在這兒亂吠!你的性命操在我們手中。”


    “先把你手上的狗屎擦掉再說。”獵狗哈哈大笑,“你們躲在這個洞裏多久了?”


    聽他暗指他們怯懦,射手安蓋怒火迸發:“去問山羊,我們有沒有躲起來,獵狗,去問你哥哥,問水蛭大人。我們讓他們全部付出了代價。”


    “就你們?別他媽說笑話。你們看上去像養豬的,不像戰士!”


    “我們中就有養豬的,”一個艾莉亞不認識的矮個男子說,“還有皮匠、歌手、石匠……但那是戰爭到來之前的事。”


    “離開君臨時,我們屬於臨冬城,屬於戴瑞城,屬於黑港城,屬於馬勒裏家族和威爾德家族。我們中有騎士,有侍從,有士兵、貴族和平民,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前進。”話音來自於那個坐在洞壁高處魚梁木樹根之間的人。“一百二十名壯士結伴出發,去讓你哥哥接受國王的審判。”發言者沿著盤根錯節的樓梯走向地麵,“一百二十個勇敢正直的好漢,可惜首領卻是個穿星紋披風的笨蛋。”他衣衫襤褸,黑鍛星紋披風已然破爛,鐵胸甲曆經百戰、坑坑窪窪,濃密的金紅頭發幾乎遮住整個臉,隻有左耳上方沒有毛發——他的腦袋在那兒被砸凹了下去。“我們的夥伴中如今已有八十多人死去,但更多人接過了他們的武器,繼承了他們的遺誌。”他到達地麵,土匪們移向兩旁,讓他通過。艾莉亞看到他少了隻眼睛,眼眶周圍的皮肉滿是傷疤和皺褶,而脖子上有個黑圈。“大家同心協力,並肩戰鬥,為了勞勃,為了國家。”


    “勞勃?”桑鐸·克裏岡用刺耳的聲音懷疑地說。


    “我們受艾德·史塔克的派遣,”戴生鏽半盔的幸運傑克道,“但他乃是坐在鐵王座上下的令,代表著國王。”


    “勞勃現在是蠕蟲國王,所以你們在泥土中為他召開重臣會議?”


    “國王人雖死了,”衣衫襤褸的騎士承認,“但我們仍是他的人,盡管遭到你那屠夫哥哥和他手下的劊子手襲擊時,我們在戲子灘丟失了王家旗幟。”他單拳觸碰胸膛,“勞勃已遭謀害,但他的國家仍舊存在,我們守護著她。”


    “她?”獵狗嗤之以鼻,“唐德利恩,她是你老媽,還是你婊子?”


    唐德利恩?貝裏·唐德利恩英俊瀟灑,珊莎的朋友珍妮曾經愛上他,而任何小女生都不會愛上眼前這個人。艾莉亞仔細觀察,發現對方龜裂的釉彩胸甲上那道零落的分叉紫色閃電。


    “岩石、樹木和河流,這就是你們的國家,”獵狗說,“岩石需要守護嗎?勞勃可不這麽想!不能操,不能打,不能喝的,他都覺得無聊。你們在他眼中根本一錢不值……我的好勇士們。”


    山洞裏掀起一陣怒火:“再這樣稱唿,狗,你就得吞下自己的舌頭。”檸檬拔出長劍。


    獵狗輕蔑地注視著利器。“拿著武器威脅被捆綁的人,不是‘勇士’是什麽?幹嗎不放開我呢?讓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勇敢。”他瞥了瞥身後的瘋獵人,“你呢?把所有勇氣都留在了狗窩裏?”


    “呸!我該把你留在鴉籠裏,”瘋獵人抽出匕首,“亡羊補牢還不遲。”


    獵狗衝他放聲大笑。


    “在這裏,我們是兄弟,”密爾的索羅斯宣布,“神聖的兄弟,向著我們的國土,向著我們的神靈,向著我們彼此發誓,替天行道。”


    “我們是無旗兄弟會。”七弦湯姆撥弄一下琴弦,“空山的騎士。”


    “騎士?”克裏岡對這個詞報以冷笑,“唐德利恩是騎士,你們其餘人不過是群可憐的土匪和殘人。我拉的屎都比你們強。”


    “任何騎士都可以冊封騎士,”衣衫襤褸的貝裏·唐德利恩說,“你在這兒見到的每個人,都曾有長劍搭在肩頭。我們是被遺忘的夥伴。”


    “放我走,我也會遺忘你們,”克裏岡嘶啞地道,“如果打算謀殺我,就快快動手。你們取走了我的劍、我的馬和我的錢,我隻剩一條命,來拿吧……但有一點,別跟我嘀嘀咕咕、假裝虔誠!”


    “你很快就會死,狗,”索羅斯保證,“但那不是謀殺,而是正義的審判。”


    “沒錯,”瘋獵人說,“相對於你們犯下的罪行,命運的安排算是仁慈了。你們自稱獅子,卻在謝爾村和戲子灘強暴六七歲的女孩,把仍在母親懷裏吃奶的嬰兒砍成兩截。真獅子都不會如此殘忍。”


    “我沒到過謝爾村,也沒到過戲子灘,”獵狗告訴他,“把你的死嬰放到別人家門口去。”


    索羅斯迴答:“你們克裏岡家族難道不是構築於死嬰之上的嗎?我親眼目睹他們將伊耿王子和雷妮絲公主的屍體陳放在鐵王座前。你的紋章該是兩個染血嬰兒,而不是那些醜陋的狗。”


    獵狗的嘴抽搐了一下:“你以為我跟我哥一樣?生於克裏岡家就是罪名?”


    “謀殺是罪名。”


    “我謀殺了誰?”


    “羅沙·馬勒裏男爵和葛拉登·威爾德爵士。”哈爾溫說。


    “我的弟弟黎斯特和萊諾克。”幸運傑克宣稱。


    “好人貝克和磨坊主的兒子墨吉,他們來自唐納爾林。”一名老婦在陰影中喊。


    “梅裏曼熱情而慈愛的遺孀。”綠胡子補充。


    “爛泥塘的修士們。”


    “安德雷·查爾頓爵士和他的侍從盧卡斯·魯特。散石場與矛斯屯的男女老少。”


    “富有的戴丁斯男爵夫婦。”


    七弦湯姆逐個計點,“臨冬城的埃林,‘快弓’喬斯,小馬特及其妹妹蘭達,安佛·利恩。奧蒙德爵士。杜德利爵士。莫裏的佩特,長槍林的佩特,老佩特,謝莫林的佩特。盲眼屠夫韋爾。瑪麗太太。放蕩的瑪麗。麵包師貝卡。雷蒙·戴瑞爵士,戴瑞伯爵,小戴瑞伯爵。布萊肯家的私生子。造箭的威爾。哈斯利。諾拉太太——”


    “停!”獵狗的臉因憤怒而緊繃,“盡講些廢話。這幫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他們是誰?”


    “人,”貝裏說,“偉人和凡人,好人與壞人,年輕人和老人,統統死在蘭尼斯特的槍劍之下。”


    “又不是我的槍劍。媽的,誰說是我做的?完全是撒謊!”


    “你為凱岩城的蘭尼斯特家效力。”索羅斯道。


    “不錯,曾經是這樣。我跟千萬人一起為他家效力,難道我們每個都要因不知道的罪行而被判刑嗎?”克裏岡啐了一口,“也許你們真是騎士。你們像騎士一樣撒謊,像騎士一樣草菅人命。”


    檸檬和幸運傑克大吼大叫,但唐德利恩舉手示意安靜。“什麽意思?克裏岡。”


    “什麽意思?呸,騎士,一張皮、一把劍、一匹馬。除此之外還有誓言、聖油和女人的信物,喏,就是劍上係的緞帶。也許係緞帶的劍比較漂亮,但功用沒變,一樣是殺人!呸,去你媽的緞帶,把你媽的劍插屁眼裏吧。我跟你們之間唯一的區別在於,我不替自己撒謊。快快殺了我,但別在稱我為殺人犯的同時,卻說自己拉的屎不臭。你聽明白了嗎?”


    艾莉亞從綠胡子身邊擠過,快得讓對方根本沒反應。“你是個殺人犯!”她尖叫,“你殺了米凱,別否認!你殺了他!”


    獵狗瞪著她,根本沒認出來:“這米凱是誰啊,小子?”


    “我不是小子!但米凱是。他是個屠夫小弟,你殺了他!喬裏說你幾乎將他劈成兩半,他可從來沒有握過真劍。”她感到人們全看著自己,那些自稱為空山騎士的男女老少。“這誰啊?”有人問。


    迴答的是獵狗。“七層地獄!是那個妹妹,把小喬那柄漂亮劍扔進河裏的小丫頭。”他爆發出一陣大笑,“大家都以為你死定了。”


    “才怪,死定了的是你!”她迴敬他。


    哈爾溫拉住她胳膊,將她拖迴來,貝裏伯爵說:“這女孩指認你為殺人犯,你否認殺害屠夫小弟米凱嗎?”


    大個子聳聳肩:“我是喬佛裏的貼身護衛,而那小子攻擊王太子。”


    “撒謊!”艾莉亞在哈爾溫的抓握中掙紮,“是我!是我打了喬佛裏,並將‘獅牙’扔進河裏。米凱什麽也沒做,隻照我吩咐的逃跑而已。”


    “你有沒有看見那男孩攻擊喬佛裏王子?”貝裏·唐德利恩伯爵問獵狗。


    “王子殿下親口向我轉述,而我沒資格質疑王族。”克裏岡指向艾莉亞,“這家夥的親姐姐在你們親愛的勞勃麵前也是這麽說。”


    “珊莎也在撒謊,”艾莉亞再度因姐姐而暴怒,“不是她說的那樣。不是!”


    索羅斯把貝裏伯爵拉到一旁。艾莉亞怒不可遏的同時,兩人則低聲討論。他們會殺了他。我成百次、上千次地祈禱他死!


    貝裏·唐德利恩轉身麵對獵狗:“你被控謀殺,但這兒沒人知道指控的真假,因此我們無法裁定,隻有光之王可以做主。我宣布,你要接受比武審判。”


    獵狗懷疑地皺起眉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傻了還是瘋了?”


    “都不是。我是個公正的領主。若能用劍證明清白,你就可以自由離開。”


    “不。”艾莉亞搶在哈爾溫捂上她嘴之前高喊。不,他們不可以,他會自由的!獵狗是個可怕而致命的武士,人人都清楚。他會放聲嘲笑他們,她心想。


    果然,一陣刺耳的笑聲在洞壁間迴蕩,充滿了輕蔑。“那麽,由誰來呢?”他看看檸檬鬥篷,“穿尿黃鬥篷的勇士?不敢?你呢,獵人?你踢過狗,試試我怎麽樣?”他望向綠胡子。“你個兒大,泰洛西人,你站出來。或者你們打算讓那小女生親自跟我打?”他哈哈大笑,“來吧,不要命的就過來吧!”


    “你的對手是我。”貝裏·唐德利恩伯爵道。


    艾莉亞記起了所有傳說。他是不死之身,她抱著一線希望心想。瘋獵人割斷綁住桑鐸·克裏岡雙手的繩索。“我需要長劍和盔甲。”獵狗揉搓著被磨破的手腕。


    “你的長劍我們會歸還,”貝裏伯爵宣布,“但你的清白就是你的盔甲。”


    克裏岡的嘴抽搐了一下:“我的清白對你的胸甲,是這樣嗎?”


    “艾德,幫我卸下胸甲。”


    貝裏伯爵喊出她父親的名字時,艾莉亞不禁渾身顫抖,但這艾德不過是個小男孩,十一二歲的金發侍從。他快步走來,解開搭扣,鬆下邊疆地領主那件傷痕累累的鐵甲。下麵的襯裏已因歲月和汗水而腐爛,鎧甲除去之後便紛紛掉落。詹德利倒抽一口冷氣:“聖母慈悲。”


    閃電大王肋骨的輪廓在皮膚下清晰地突顯。在他胸口,緊挨左乳上方,有個坑窪的瘢痕,他轉身招唿拿武器,艾莉亞看到他後背上也有一個對應的傷疤。長槍刺穿過他的身體。獵狗也看到了傷疤。他怕了嗎?艾莉亞要他在死前感到恐懼,像米凱那樣,米凱一定很害怕。


    艾德替貝裏伯爵拿來劍帶和一件黑色長外套。這件外套本該罩在鎧甲外的,因此穿著鬆鬆垮垮的。外套上有一道代表唐德利恩家族的紫色分叉閃電。他拔劍出鞘,將腰帶交還給侍從。


    索羅斯拿來獵狗的劍帶。“狗有沒有榮譽?”僧侶問,“為防止你背信棄義,持械逃跑,或者抓孩子當人質……安蓋,德內,凱勒,一旦發現他作怪立刻動手。”等三名射手搭箭拉弓,索羅斯才把劍帶遞給克裏岡。


    獵狗抽劍而出,扔開劍鞘。瘋獵人將他的橡木盾交給他,盾牌鑲滿鐵釘,漆成黃色,飾有克裏岡家族的三黑狗紋章。那個叫艾德的男孩則為貝裏伯爵取來盾牌,他的盾牌已被砍得不成樣子,紫色閃電和點點群星幾乎全部磨滅。


    獵狗朝對手走去,密爾的索羅斯將他攔住。“我們先祈禱,”他轉身麵向火堆,舉起雙臂,“光之王,眷顧我等。”


    整個山洞,無旗兄弟會的成員齊聲應和:“光之王,守護我等。”


    “光之王,黑暗蒙昧中指引我等。”


    “光之王,閃亮的臉龐照耀我等。”


    “為我們燃起聖焰,拉赫洛,”紅袍僧道,“為我們揭示此人誠實抑或虛偽。倘若他有罪,便將他擊倒;倘若他真誠,便予他力量。光之王,請將您的智慧賜給我們。”


    “因為長夜黑暗,處處險惡!”哈爾溫、安蓋及其他人一起高聲誦唱。


    “這山洞很黑暗,”獵狗說,“而我最為險惡。希望你們的神比較仁慈,唐德利恩,你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貝裏伯爵嚴肅地將長劍劍刃抵在左手掌心,緩緩劃了一道。暗紅的血從傷口湧出,順著鐵劍流淌。


    接著,劍開始燃燒。


    艾莉亞聽見詹德利發出一聲禱告。


    “下七層地獄去,媽的,燒死你!”獵狗詛咒,“還有你,索羅斯!”他瞪了紅袍僧一眼,“等我對付完他,跟著輪到你,密爾混蛋。”


    “你說的每個字都表明自己有罪,狗。”索羅斯迴答,而檸檬、綠胡子和幸運傑克則大聲威脅咒罵。貝裏伯爵默默地等待,靜如止水,盾牌綁在左臂,劍在右手燃燒。殺了他,艾莉亞心想,求求你,殺了他!光源在後,他的臉龐猶如戴上了死人的麵具,缺失的眼睛是個恐怖的紅色傷口。長劍自尖端燃到護手,但唐德利恩似乎感覺不到熱量。他一動不動地站立,仿佛是座石雕。


    當獵狗衝來時,他的動作卻很快。


    火劍自下而上迎住冰冷的鐵劍,拖出的長長彩暈正如獵狗所說的緞帶。鋼鐵相交,聲音鏗鏘。第一招剛被架住,克裏岡立刻揮出第二下,這迴被貝裏伯爵的盾牌阻擋。猛力之下,木屑飛散。他的攻擊狂暴而迅猛,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然而都被唐德利恩一一擋住。火焰在劍上紛亂跳躍,紅黃的影子標示出移動的軌跡,而閃電大王的每個動作都令它們更加明亮,他仿佛站立在火籠之中。“那是野火嗎?”艾莉亞問詹德利。


    “不。這不一樣。這是……”


    “……魔法?”她替他說完。此時獵狗開始後退,貝裏伯爵轉守為攻,空中滿是火線,迫使大個子步步為營。克裏岡用盾牌擋住一記下斬,紋章中的一條狗頓時沒了腦袋。他順勢反擊,卻被唐德利恩架住,並反手猛劈。土匪弟兄們高聲為首領歡唿。“他輸定了!”艾莉亞聽見有人喊,還有“砍他!砍他!砍他!”的叫嚷。獵狗避開針對頭部的致命攻擊,撲麵而來的熱度卻令他露出痛苦之色。他咕噥著,咒罵著,蹣跚著。


    貝裏伯爵不給對方喘息之機。他逼緊大個子,手臂毫不停息。兩把劍撞擊,彈開,撞擊,彈開,碎屑自閃電盾牌上飛散,火焰則一而再、再而三地親吻著狗紋。獵狗移向右側,但唐德利恩迅速橫跨一步加以阻擋,將他逼向另一邊……逼向燃燒著陰沉紅焰的火坑。克裏岡向後退卻,直到感覺身後的熱量。他迅速一瞥,以圖明白狀況,而這動作幾乎讓他丟了腦袋。貝裏伯爵趁機發動新一輪攻勢。


    桑鐸·克裏岡再次奮力向前,艾莉亞可以看見他眼中的瘋狂。他進三步,退兩步,然後左跨一步,卻被貝裏伯爵識破。他再進兩步,退一步……鐵劍鐺,鐺,兩麵橡木巨盾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猛擊。獵狗的長直黑發緊貼額頭,閃著汗光。汗裏有酒,艾莉亞心想,他是喝醉之後被捕的。她覺察到他眼底逐漸升起的恐懼。隨著貝裏伯爵的火焰劍迴旋劈砍,她欣喜地告訴自己:獵狗快輸了。又一輪猛烈進攻,閃電大王將獵狗逼迴原來的位置,迫使克裏岡踉踉蹌蹌地撞到火坑邊。是的,是的,他快死了!她踮起腳尖,以便看得更真切。


    “操你媽的混蛋!”獵狗嘶喊。火苗舔到大腿後側,他拚命向前衝鋒,將沉甸甸的劍舞得愈來愈猛,試圖以蠻力擊倒較矮小的對手,打斷對方的劍、盾或手臂。但唐德利恩格擋時產生的火焰卷向他眼睛,迫使他又慌忙後退,發力間腿一軟,單膝跪倒在地。貝裏伯爵立即撲上前,火焰劍唿嘯著劈砍,在空中劃出一道火輪。克裏岡氣喘籲籲地將盾牌舉過頭頂,山洞裏迴蕩著橡木碎裂的巨大聲響。


    “他的盾牌著火了。”詹德利低聲說。艾莉亞也看到了:火焰在斑駁脫落的黃色漆麵上擴散,吞噬了那三條黑狗。


    桑鐸·克裏岡奮力起身,發動孤注一擲的反擊。但貝裏伯爵還沒還手,獵狗就意識到火焰原來是在自己盾牌上燃燒翻滾,如此靠近自己的臉。他憎惡地大喝一聲,瘋狂地敲向已然碎裂的橡木盾牌,將其徹底毀壞。盾牌分裂,其中一塊燒著飛旋出去,另一塊仍頑固地附在他前臂上。他奮力掙紮,反而助長火勢,袖子著了火,整條左臂都燃起來。“殺了他!”綠胡子催促貝裏伯爵,其他人則喝誦:“有罪!”艾莉亞跟著他們高唿:“有罪,有罪,殺了他,他有罪!”


    貝裏伯爵的動作如夏日絲綢一般平滑流暢,他迅速靠近,準備將對手終結。獵狗發出一聲刺耳的嘶喊,雙手舉劍,使盡全身力氣猛劈而下。貝裏伯爵輕易擋住……


    “不不不不不不!”艾莉亞尖唿。


    ……但燃燒的兵器不堪重負,斷成兩截,獵狗那柄冰冷的鐵劍順勢埋入貝裏伯爵的血肉之中,正砍在肩膀和脖子的交界處,直劈到胸骨。暗紅的熱血一下子湧出來。


    桑鐸·克裏岡身上仍在燃燒。他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把殘存的盾牌掰下來,咒罵著扔開,然後在泥地中打滾,以圖熄滅手臂上蔓延的火焰。


    貝裏伯爵雙膝緩緩跪下,仿佛是做祈禱。他張開嘴,卻隻有鮮血湧出。當他迎麵撲倒在地時,獵狗的劍仍卡在身上。泥土吸收了血液。空山裏毫無聲息,唯有火焰輕輕的劈啪以及試圖起立的獵狗發出的嗚咽。艾莉亞想到米凱和自己蠢笨的禱詞,她日夜祈禱獵狗的死。如果世間真有神靈存在,為何貝裏伯爵不能獲勝?她知道,獵狗是有罪的。


    “行行好,”桑鐸·克裏岡抱著手臂嘶啞地說,“我燒傷了,幫幫我,誰來幫幫我。”他在哭,“行行好。”


    艾莉亞驚訝地看著他。他哭得像個小嬰兒,她心想。


    “梅利,處理一下他的燒傷,”索羅斯吩咐,“檸檬,傑克,幫我照料貝裏伯爵。艾德,你最好也過來。”紅袍僧把獵狗的劍從伯爵屍體上拔出,將劍尖埋入滲滿鮮血的泥地。檸檬的大手伸到唐德利恩的胳膊下,“幸運”傑克則搬起他的腳。他們抬著他繞過火坑,深入黑暗的隧道。索羅斯和那個叫艾德的男孩跟在後麵。


    瘋獵人啐了一口:“我說還是將他帶迴石堂鎮,關進鴉籠。”


    “對,”艾莉亞說,“他殺了米凱。真的!”


    “好個憤怒的小鬆鼠。”綠胡子咕噥。


    哈爾溫歎口氣:“拉赫洛剛宣判他無罪。”


    “誰是‘魯——哈——洛’?”這名字她連說都說不清楚。


    “光之王。索羅斯教導我們——”


    她不在乎索羅斯教導他們什麽。她從綠胡子的刀鞘裏拔出匕首,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拔腿就跑。詹德利伸手攔她,但她總是比詹德利快。


    七弦湯姆和幾位婦女正把獵狗扶起。她看見他的胳膊,震驚得無法言語。盾牌皮帶纏繞的地方是一道粉紅,但周圍自肘部到手腕,肌肉全部裂開,紅彤彤的滲著血。他對上她的目光,嘴角抽搐了一下:“你這麽想我死?那就來吧,小狼女,一刀刺下來,比火幹淨利落得多。”克裏岡試圖站立,但稍微動作,一塊焦肉便自手臂脫落,他雙膝一軟,又倒下去。湯姆抓住他完好的右手臂,支撐著他。


    他的手,艾莉亞心想,就像他的臉。但他是獵狗,活該在地獄中焚燒。匕首沉甸甸的,她抓得更緊。“你殺了米凱,”她再次重複,要他承認,“告訴他們。你殺了米凱。你殺了米凱!”


    “是的,”他整個臉都扭曲,“我騎馬將他劈成兩截,之後哈哈大笑。我還看他們狠揍你姐姐,看他們砍了你父親的頭。”


    檸檬抓住她手腕一擰,將匕首奪走。她踢他,但他不肯交還武器。“下地獄去,獵狗,”沒了家夥,她隻能朝桑鐸·克裏岡無助地憤怒叫喊,“下地獄去!”


    “他已經去過了。”一個跟耳語差不多的聲音說。


    艾莉亞轉身,貝裏·唐德利恩伯爵正站在後麵,用染血的手抓著索羅斯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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