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請柬看起來如此單純,可珊莎每讀一次就覺得肚子緊了幾分。她快當上王後了,又漂亮又富有,人人都喜歡,為何偏要急著與叛徒之女共進晚餐?不合情理,她心想,也許瑪格麗·提利爾想試探一下失勢的競爭者?她是不是恨我?認為我暗地裏詛咒她……


    前幾天她帶著龐大的隊伍踏上伊耿高丘時,珊莎在城堡長牆上觀看。為歡迎未婚妻前來都城完婚,喬佛裏親自去國王門迎接,兩人在歡唿的群眾中並駕齊驅。小喬穿著閃亮的金甲,提利爾家的女孩穿一件由秋天的花朵編織而成的鬥篷,鬥篷隨風飄揚,內裏則是綠衣,顯得格外迷人。她年方十六、棕頭發、棕眼睛、苗條美麗。當她經過時,人民高唿她的名字,舉著孩子讓她賜福,在她的馬蹄周圍撒下無數花瓣。她的母親和祖母跟在後麵,坐在一座側麵雕刻著一百朵糾結玫瑰的大輪宮裏,每朵玫瑰都鍍了金,閃閃發光。老百姓也向她們歡唿致敬。


    他們把我從馬上拖下來,若非獵狗來救,肯定一命嗚唿。珊莎沒做過對不起平民們的事,與之相對,贏得他們愛戴的瑪格麗·提利爾連都城都沒來過。她希望我也喜歡上她嗎?珊莎注視著請帖,默默地想。似乎這確是瑪格麗親筆手書。她希望得到我的祝福嗎?不知喬佛裏是否知道這次晚宴的事。整件事的幕後黑手也許正是他,想到這裏,她便不寒而栗。如果喬佛裏是始作俑者,他一定備下不少殘酷的玩笑,用來在那年長的女孩麵前羞辱她。他會再次命令禦林鐵衛脫她的衣服嗎?上迴,他舅舅提利昂製止了他,現今小惡魔大傷初愈,顯然不可能來救她。


    除了我的佛羅理安,沒人會來救我。唐托斯爵士許諾送她迴家,但得等到喬佛裏的新婚之夜。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親愛的、忠誠的弄臣騎士保證,現在隻需耐心等待,默默計算時日……


    看來我不得不默默地參加晚宴……


    或許我錯怪了瑪格麗·提利爾;或許這份請柬是禮貌的表示,一點單純的心意;或許這隻是一頓普通的晚宴。可這裏是紅堡,這裏是君臨城,這裏是國王喬佛裏·拜拉席恩一世的宮廷,如果說珊莎在這裏還學會了什麽的話,那就是誰也不能信任。


    但不管心裏怎麽想,她都必須接受。她沒有地位,隻是一位遭到拋棄的叛徒之女,叛軍首領的妹妹。她無法拒絕喬佛裏的未婚妻。


    真希望獵狗在我身旁。激戰正酣的那個晚上,桑鐸·克裏岡來到她的臥室,想帶她逃出城去,卻被珊莎拒絕。近來,她常在深夜裏醒來,思索自己的決定是否明智。她把他那身汙染的白袍藏在裝夏季絲綢衣衫的雪鬆木箱裏,卻不知為何要這樣做。人們都說獵狗是懦夫,戰鬥進行到最高潮時,他喝得大醉,隻能由小惡魔代他率軍出擊。珊莎理解他,她知道他那半邊燒爛臉龐的秘密。他隻怕火。那一晚,野火讓長河自己似乎都燃燒起來,空中滿是綠色烈焰。身處城堡以內,珊莎尚且感到無比恐懼,在外麵……簡直不堪設想。


    她長歎一聲,取出鵝毛筆和墨水,給瑪格麗·提利爾寫了一封和藹親切的迴函,表示接受邀請。


    當約定的夜晚來臨時,另一位禦林鐵衛來到她的房間,這名男子和桑鐸·克裏岡的差別就像……沒錯,就像鮮花和野狗的差別。望著挺立在門檻外的洛拉斯·提利爾爵士,珊莎的心跳不斷加速。自他率領他父親的前鋒部隊殺迴君臨以來,這是她頭一迴和他如此接近。霎時間,她不知該說什麽好。“洛拉斯爵士,”她勉強應道,“您……您看上去真俊。”


    他迷惑地微笑。“小姐過譽,您才真是漂亮。來,舍妹正急切盼望您大駕光臨呢。”


    “我也是這般急切地盼望著。”


    “不僅瑪格麗,我的祖母大人也在等您。”他挽起她的手,帶她下樓梯。


    “您的祖母?”洛拉斯爵士觸碰著她的手,她幾乎無法走路、說話和思考。透過絲衣,她感覺到他手上的溫度。


    “奧蓮娜夫人,她也會參加晚宴。”


    “噢,”珊莎道。他在和我說話耶,他靠近我,挽著我,觸摸我。“我知道了,她被稱作‘荊棘女王’,是嗎?”


    “是的,”洛拉斯爵士笑了。那是全天下最溫馨的笑容,她心想。“當然啦,可別當麵這樣講,否則會給刺到哦。”


    珊莎臉紅了。傻瓜都知道沒有女人會喜歡“荊棘女王”這種外號。也許瑟曦·蘭尼斯特說的沒錯,我確實是個笨女孩。她努力搜尋機智或有趣的事來和他攀談,可一切風趣都離她遠去。她想稱讚他的帥氣,卻意識到自己已經說過了。


    可他真的好漂亮。自打上次見麵以來,他似乎長高了,但柔和與優雅絲毫不減,珊莎沒見別的男孩子有他那對絕妙的眼瞳。不,他不是男孩子,是大人了,是禦林鐵衛的一員。她覺得他穿白袍比穿提利爾家族綠色和金色的服裝還要好看許多。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異色來自於扣住披風的胸針,那是一朵柔金製成、黃澄澄的高庭玫瑰,配有精致的綠寶石樹葉。


    今天把守梅葛樓大門的是巴隆·史文爵士。他同樣一身雪白,卻沒洛拉斯爵士一半好看。走過釘滿尖刺的護城河,二十多個男人正在院子裏練武。近來城堡十分擁擠,外院早已讓給賓客們搭建營帳,隻剩狹小的內庭用於訓練。雷德溫家雙胞胎中的一個被塔拉德爵士打得節節敗退,雇傭騎士的盾牌上有眼睛的徽章。凱切鎮的肯洛斯爵士生得矮胖,盡管每次提劍都氣喘籲籲,卻能勉力抵擋奧斯尼·凱特布萊克;與之相對,奧斯尼的兄弟奧斯佛利把青蛙臉的侍從莫洛斯·史林特一頓好揍,不管用的是不是鈍劍,史林特明天肯定會全身青腫。珊莎瞧見不禁一縮。他們還沒埋葬上場戰爭的屍體,就已經在為下場戰爭做準備了。


    廣場邊緣,有一個盾牌上繡了一對金玫瑰的騎士獨自抵擋三個人的攻擊。就在他們注目之時,他擊中那三人其中一位的頭部,敲得對方失去知覺。“那是你哥嗎?”珊莎問。


    “是的,小姐,”洛拉斯爵士道,“加蘭通常和三人一起練,甚至對上四個。他說戰場上鮮有一對一的機會,因此得早作準備。”


    “他一定非常勇敢。”


    “他是個偉大的騎士,”洛拉斯爵士迴答,“真的,他使劍比我強,我隻有長槍勝他半籌。”


    “是啊,我記得的!”珊莎忙道,“我記得您騎馬挺槍的英姿,爵士先生。”


    “小姐您真體貼,可您是何時見我騎馬的呢?”


    “在首相的比武大會上,您不記得了嗎?當時你騎一匹雪白的坐騎,鎧甲上有千束不同的花朵。你給了我一朵玫瑰,一朵紅玫瑰,拋給其他女孩的卻是白玫瑰,”談到這個她便臉紅了,“您說:再偉大的勝利也不及我一半美麗。”


    他溫和地笑笑。“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相信每個有眼光的男人都會認同。”


    他真的不記得了,珊莎吃驚地意識到,他隻是隨口奉承,根本不記得我或者玫瑰或者別的事情。一朵紅玫瑰,不是白玫瑰。她一直以為那意味著什麽,那意味著一切啊!“當時你剛把羅撥·羅伊斯爵士打落下馬。”她絕望地補充道。


    他突然抽離手臂。“我在風息堡殺了羅撥,小姐。”年輕騎士沒有自吹自擂,語調中是深深的悲哀。


    你不僅殺了他,還殺了藍禮國王的另一名彩虹護衛。珊莎曾聽井邊的洗衣婦談起過,如今竟然忘了。“當時藍禮大人剛過世,對吧?對您可憐的妹妹而言,這多麽可怕啊。”


    “對瑪格麗?”他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她倒沒關係。她人在苦橋,根本沒有目睹。”


    “即便如此,當她聽到……”


    洛拉斯爵士的手輕輕掠過劍柄,握把由白皮革製成,圓頭則是雪花石膏做的玫瑰。“藍禮死了。羅撥也死了。再說他們有什麽用?!”


    他尖銳的聲調嚇得她踉蹌後退。“我……大人,我……我無意冒犯,爵士先生。”


    “你的話也冒犯不了我,珊莎小姐。”洛拉斯迴答。所有的善意煙消雲散,他也不再挽她的手了。


    他們在深沉的靜默中攀登蜿蜒的螺旋梯。


    唉,為什麽要提起羅撥爵士?珊莎心想,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在生我的氣。她竭力想說些什麽來賠罪,可能想到的一切話語都那麽蹩腳虛弱。閉嘴,你隻會搞得更糟,她告訴自己。


    梅斯·提利爾公爵和他的隊伍住在王家聖堂背後那座長長的板岩頂堡壘裏,此地名為“處女居”,前朝國王“受神祝福的”貝勒便於此幽禁他的姐妹們。因為他認為,看不見她們,就不會被引誘而陷入肉欲中。高大精雕的木門外,站著兩位戴鍍金半盔、披金線滾邊綠袍的衛士,胸前繡有高庭的金玫瑰,兩人均七尺身高,寬肩細腰,渾身肌肉。珊莎走近來觀察,發現自己無法將對方分辨開來。他倆有同樣強健的下頜,同樣深邃的藍眼睛,同樣稠密的紅胡須。“他們是誰呀?”她詢問洛拉斯爵士,不由得拋卻了剛才的不快。


    “我祖母的私人護衛,”他告訴她,“雙胞胎,一個叫艾裏克,一個叫阿裏克,由於難以分辨,祖母幹脆稱他們為左手和右手。”


    左手和右手打開大門,瑪格麗·提利爾親自奔下短短的階梯,前來迎接。“珊莎小姐,”她喊道,“你能前來我真是太高興了。歡迎你,歡迎你。”


    珊莎在未來的王後陛下腳前跪下。“您給了我莫大的榮耀,陛下。”


    “何不叫我瑪格麗?快,快起來。洛拉斯,快扶珊莎小姐。對了,能叫你珊莎嗎?”


    “如果您高興的話。”洛拉斯爵士扶她起來。


    瑪格麗用一個兄妹間的吻打發走騎士,挽起珊莎的手臂。“來吧,我的祖母在等你呢,她的耐性可不是太好喲。”


    壁爐裏,爐火劈啪燃燒,甜美的香草撒在地板上。長長的擱板桌邊,坐了十來個貴婦人。


    珊莎隻認得提利爾公爵高大而威嚴的妻子,艾勒莉夫人,她長長的銀色發辮上綁著珠寶環。瑪格麗為她引見其他人:首先是她的三位表妹,梅歌、雅蘭和埃籮,年齡均與珊莎相仿;豐滿的潔娜夫人是提利爾公爵的妹妹,嫁到綠蘋果佛索威家中;麵容秀麗、長著一對明亮眼珠的萊昂妮夫人也是佛索威家的人,她嫁給了加蘭爵士;娜絲特瑞卡修女有一張長滿痘子的、單調的臉,但她似乎興高采烈;白皙、優雅的格雷佛德夫人懷著孩子,而布爾威伯爵夫人自己都還是個小孩,尚不滿八歲;瑪格麗稱喧鬧肥胖的梅內狄斯·克連恩為“歡樂的瑪瑞”,她開始還以為這是瑪瑞魏斯夫人的昵稱呢,後者是一名性格開放的黑眼睛密爾美女。


    最後,瑪格麗把她領到長桌首位那個白發的幹枯老婦人麵前,“我很榮幸地向你介紹我的祖母奧蓮娜夫人,前任高庭公爵羅斯·提利爾大人的遺孀——他的音容笑貌是我們家人共同的慰藉。”


    老婦人身上散發出玫瑰香水味。她看起來好小啊,怎可能有刺呢?“吻我,孩子,”奧蓮娜夫人邊說,邊用斑駁柔滑的手拉住珊莎的手腕,“你真好心,肯來和我及這群蠢母雞們共進晚餐。”


    珊莎恭敬地吻了老婦人的麵頰。“不,是我該感謝您的好意,夫人。”


    “我認識你祖父,瑞卡德公爵,雖然彼此了解不深。”


    “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是的,我想起來了,孩子。據說你的徒利外公也快死了,霍斯特公爵,他們告訴你了吧?他是個老頭,雖然沒我歲數大,但黑夜終究會降臨到每個人頭上,隻是對某些人而言快一點。你比大多數人更能體會這點,可憐的孩子。我明白,你很悲傷,我們都為你逝去的親人們感到遺憾。”


    珊莎瞟瞟瑪格麗。“當我聽說藍禮大人的死訊時,的確十分悲傷。陛下,他是多麽堂皇的人兒啊。”


    “你真好心。”瑪格麗道。


    她祖母則嗤之以鼻:“沒錯,他堂皇,有魅力,澡也洗得幹淨。他知道如何打扮、如何微笑、如何沐浴,從而得出結論自己該當國王!毫無疑問,拜拉席恩家的人總有些荒唐念頭,我覺得,這都是從他們的坦格利安血統中繼承的。”她擤擤鼻子。“他們曾想讓我嫁給坦格利安家的人,我可不依。”


    “藍禮既勇敢又溫柔,祖母大人,”瑪格麗說,“父親很喜歡他,洛拉斯更是尤有過之。”


    “洛拉斯還小,”奧蓮娜夫人直截了當地說,“善於用木棒把別人敲下馬來,但這種運動不能讓他變聰明。至於你父親,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要是個鄉下農婦就好了,才好拿大木勺敲他,把各種思量灌進那顆肥腦袋裏。”


    “母親!”艾勒莉夫人申訴。


    “閉嘴,艾勒莉,少來這種語氣。還有,別叫我母親,如果生過你,我會記得的。總而言之,我又沒說你,隻是在責備我兒子,癡呆的高庭公爵。”


    “祖母,”瑪格麗說,“注意一下言辭嘛,不然珊莎小姐會以為我們是一群怪人呢。”


    “她會以為我們是一群風趣的人,不管怎麽說,至少我們中的一員是這樣。”老婦人轉迴珊莎的方向,“那是叛逆,我警告過他,勞勃有兩個兒子,藍禮還有位兄長,他憑什麽要求那張醜陋的鐵椅子呢?嘖——嘖,我兒子告訴我,您就不想讓您的甜心當上王後嗎?你們史塔克家族曾經世代為王,艾林家族和蘭尼斯特家族也是,即便拜拉席恩家,從母係計算也是古代的王族,隻有提利爾家在龍王伊耿於‘怒火燎原’一役中燒掉正統的河灣王以前不過是總管地位。如果照實說,正如討厭的佛羅倫家經常哀號的那樣,我們家對高庭的權利確實有點站不住腳。‘這有什麽關係?’你問,無疑這沒關係,除非是碰上我兒子這樣的呆瓜。將來可能看見孫子坐上鐵王座的前景讓他自我膨脹,就像個……得,你們怎麽稱唿那個?瑪格麗,你最聰明,行行好,告訴你可憐、半聾的老祖母,那種產自盛夏群島、一戳就膨脹十倍的怪魚叫什麽名字?”


    “他們叫它充氣魚,祖母。”


    “它就叫這個,盛夏群島人真是缺乏想象力。如果照實說,我兒子該拿充氣魚當紋章,最好還弄頂王冠戴在魚頭上,就跟拜拉席恩家在他們的雄鹿頭上弄的一樣,這樣該心滿意足了。如果你問我,我得說我們本應和這樁該死的愚行保持距離,擠下的乳汁可不能注迴乳房去。充氣魚大人給藍禮公爵戴上王冠以後,我們家就隻好沒完沒了地下跪,還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你對此怎麽看,珊莎?”


    珊莎的嘴張了又合,她覺得自己才像條充氣魚。“提利爾家的血統可以追溯到青手加爾斯。”這是倉促間她能找出的最佳答案。


    荊棘女王不以為然:“有什麽用?佛羅倫家、羅宛家、奧克赫特家……一半的南方貴族都一樣。都說加爾斯善於播種,使萬物欣欣向榮,依我看,他用來播種的可不止手而已。”


    “珊莎,”艾勒莉夫人打斷談話,“你一定餓壞了,就讓我們一起享用烤野豬和檸檬蛋糕吧?”


    “我最喜歡檸檬蛋糕。”珊莎承認。


    “行了,我們都知道。”奧蓮娜夫人宣布,她顯然不打算住嘴,“瓦裏斯那家夥似乎以為我們該為這點情報感謝他。如果照實說,我不太了解太監的思維方式,在我看來,他作為男人最有用的部位都給切掉了。艾勒莉,你叫上菜了嗎,還是想活活餓死我啊?這兒,珊莎,坐我旁邊,我可不像她們那麽討厭。你喜歡看小醜表演,對吧?”


    珊莎撫平裙子,然後坐下。“呃……小醜,夫人?您的意思是……穿雜色衣服的那種?”


    “今天他穿的是羽毛衣。你以為我在說誰?我兒子?這些可愛的女士?不,別臉紅,配上頭發你看起來活像個大石榴。如果照實說,所有人都是小醜,而穿雜色衣服的比戴王冠的更有趣。瑪格麗,好孩子,召‘黃油餅’進來,讓我們看看珊莎小姐的笑容。你們其他人都坐下,我先前沒交代嗎?瞧你們的樣子,珊莎一定以為我孫女身邊是群綿羊呢。”


    黃油餅先於飯菜到來,此人穿著綠黃羽毛做的小醜套裝,頭插一根綿軟的雞冠花。他非常肥胖,圓滾身材,有三個月童那麽大。他翻滾著進入大廳,跳上桌子,把一顆碩大的雞蛋恰好放在珊莎麵前。“請敲碎它,小姐,”他指示。於是她敲碎蛋殼,十來個黃色的小雞從裏麵冒出來,四下亂跑。“抓住它們!”黃油餅唿喊。年幼的布爾威伯爵夫人攔住一隻,並把它交給黃油餅,隻見他昂頭便將小雞塞進自己肥腫的大嘴裏,一口吞下。當他打嗝時,細小的黃羽毛從鼻子裏飛出。布爾威伯爵夫人傷心得號啕大哭,可當她看見小雞從自己的裙服袖子裏蠕動而出、爬到手臂上時,眼淚又立刻化為喜悅的尖叫。


    仆人們送上韭蔥和蘑菇燉的肉湯,黃油餅玩起雜耍,奧蓮娜夫人把身子向前蹭了蹭,手肘靠在桌子上。“你了解我兒子嗎,珊莎?你了解高庭的充氣魚大人嗎?”


    “他是一個偉大的領主。”珊莎很有禮貌地迴答。


    “他是一個偉大的白癡。”荊棘女王糾正,“他父親同樣是個白癡。我指的是我丈夫,前任公爵羅斯。啊,千萬別誤會,我很愛他,他心地善良,在床上也不無能,可他腦筋就是轉不過彎!你知道嗎?他鷹狩時竟從懸崖上掉了下去。他們說,他一直盯著天空,根本沒注意馬。”


    “而現在呢,我的白癡兒子也在幹同樣的蠢事,隻是他騎的換成了獅子不是馬。騎獅容易下獅難啊,我警告過他,可他隻會傻笑。如果你有了孩子,珊莎,記得要經常責打,他才會聽你的話。我隻有這一個兒子而我舍不得,所以他現在對黃油餅的興趣都比對我的大。我告訴他,獅子可不是能隨便打發的貓咪,而他把我當做‘嘮叨的母親’。如果你問我,我得說在這個國家裏嘮叨的人的確很多,而所有這些國王若肯先放下劍,聽聽他們母親的話無疑會幹得出色許多。”


    珊莎意識到自己又張大了嘴巴。一旁,艾勒莉夫人和其他貴婦正被黃油餅的表演——用頭、肘和寬大的臀部顛橘子——逗得大笑,她趕緊往嘴裏塞了一勺肉湯。


    “關於那個小鬼國王,我希望你說實話,”奧蓮娜夫人突然道,“我指的是喬佛裏。”


    珊莎握緊湯勺。實話?我不能。別問這個,求求你,我不能說出來。“我……我……我……”


    “是的,我在問你,有誰比你更了解呢?我承認,那小子看起來確有王者風範。嗯,顯得有些傲慢自大,這也應當歸結於他的蘭尼斯特血統。然而,我們聽說了許多令人困擾的謠言。這些謠言有沒有真實的成分?那小子虐待過你嗎?”


    珊莎神經質地四處張望。黃油餅把一整個橘子放進口中,咀嚼、吞咽,邊用手掌拍打臉頰,邊用鼻子將種子一顆顆吹出來。女人們咯咯發笑,仆人則進進出出,處女居中迴蕩著盤子和湯勺的碰撞聲。一隻小雞跳上桌子,走進格雷佛德夫人的肉湯裏麵。看樣子,無人關注她,即便如此,她仍舊害怕。


    奧蓮娜夫人不耐煩起來。“你傻盯著黃油餅作甚?我在問你問題,等待你的迴答。你的舌頭教蘭尼斯特家拔了嗎,孩子?”


    唐托斯爵士警告過她,隻有在神木林裏,才能放心說話。“小喬……喬佛裏國王,他……陛下他英俊又瀟灑,而且……而且像雄獅一樣勇敢。”


    “是啊,蘭尼斯特家的人都是獅子,而提利爾放屁都有玫瑰的香味。”老婦人厲聲喝道,“我問的是他究竟怎麽樣!聰明嗎?有沒有顆好心腸?能不能關心人?具備國王必需的騎士風度嗎?他會鍾愛瑪格麗、深情地待她,並像保護自己的榮譽一樣保護她的榮譽嗎?”


    “他會的,”珊莎撒謊,“他非常……非常帥氣。”


    “見鬼,孩子,你可知道,別人都說你是個像黃油餅一樣的大傻瓜,從前我還不肯相信呢。帥氣?起碼我教導過瑪格麗‘帥氣’的價值,那東西全是狗屁!‘明焰’伊利昂夠帥氣,你瞧他是個什麽樣的怪物。我把問題再清楚地說一遍:喬佛裏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伸手抓住一名路過的仆人。“我不喜歡韭蔥,把肉湯端開,上幹酪。”


    “蛋糕之後才上幹酪,夫人。”


    “我想什麽時候上就什麽時候上,立刻把幹酪給我端來。”老婦人轉向珊莎。“你在害怕,孩子?別怕,在場的都是女人,隻管說實話,沒人會傷害你。”


    “我父親總是說實話。”珊莎靜靜地說,她發覺自己無法拋開疑慮。


    “艾德公爵,是的,是的,他有那樣的好名聲,卻被他們當作叛徒,砍了腦袋。”老婦人直勾勾地瞪著她,目光鋒利明亮,猶如利劍的尖頭。


    “喬佛裏,”珊莎說,“是喬佛裏幹的。他答應過我會手下留情,可依然砍了父親的頭。他說這就是手下留情,然後帶我到城牆上,強迫我看,看那頭顱。他想讓我哭,可是……”她忽然停下,遮住嘴巴。我怎麽迴事?諸神在上啊,竟然在他們麵前說這些,如今覆水難收,早晚會有人告訴小喬……


    “繼續。”催促的人變成了瑪格麗。她是喬佛裏的未婚妻,珊莎不知她剛才聽到多少。


    “我不能說,”如果她把我的話告訴他,如果她說出去?他一定會殺了我,或把我送給伊林爵士。“我……我父親是叛徒,我哥哥也是,我隻是個叛徒之女,求求您,別再讓我說了。”


    “鎮靜,鎮靜!孩子。”荊棘女王命令。


    “她嚇壞了,祖母,你看看她。”


    老婦人朝黃油餅大喊:“小醜!來,給我們唱個歌,唱個長點的,讓我想想……《狗熊和美少女》很合適。”


    “好!”肥胖的小醜應道,“說唱就唱!我可以倒立著唱嗎,夫人?”


    “這樣會唱得好些?”


    “不會。”


    “那就給我好好站著唱。我可不想你把帽子掉下來,就我所知,你從不洗頭!”


    “如您所願,”黃油餅深深鞠躬,打了一個響嗝,然後立正站好,腹部吸氣,吼叫起來:“這隻狗熊,狗熊,狗熊!全身黑棕,罩著毛絨……”


    奧蓮娜夫人向前蠕動。“我比你還小的時候就知道,紅堡裏的石牆都是長耳朵的。好,他們愛聽就聽,讓他們去欣賞歌謠,我們好好談談。”


    “可是,”珊莎說,“瓦裏斯……他知道,他總是……”


    “唱大聲點!”荊棘女王朝黃油餅叫嚷,“沒吃飯是吧?我這對老耳朵都快聾了,你還說什麽悄悄話?肥小醜,我付錢可不是來聽你說悄悄話的!給我唱!”


    “……狗熊!”黃油餅大喝,宏偉的低音震動屋簷。“噢,人們都在說,快來見美人!美人?他懂,可我是狗熊!全身黑棕,罩著毛絨!”


    滿臉皺紋的老婦人笑道:“高庭的花叢裏,同樣有不少蜘蛛。隻要遵守規矩,我就放它們一馬;若敢礙事,立即踩死。”她拍拍珊莎的手背。“好啦,孩子,現在可以說實話了。喬佛裏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為何他冠著拜拉席恩的姓氏,做起事來卻包含了蘭尼斯特所有的劣根性?”


    “沿著大路這頭到那弄。這頭!那弄!男孩,山羊,跳舞的熊!”


    珊莎覺得心髒提到了嗓子眼。荊棘女王靠得如此之近,她能聞到老婦人酸敗的唿吸,對方消瘦纖細的手指更捏痛了她的手腕;另一邊,瑪格麗也在關注。她不禁渾身顫抖。“他是個怪物,”她低聲說,聲調顫巍,以至於連自己都聽不清,“喬佛裏是個怪物。他在屠夫小弟的事情上撒謊,逼得我父親殺掉了我的小狼;當我惹他不高興時,他會叫禦林鐵衛打我。夫人,他既邪惡又殘忍,真的,太後也和他一樣。”


    奧蓮娜夫人和她孫女交換了個眼神。“啊,”老婦人說,“這真遺憾。”


    不妙,諸神在上,珊莎恐懼地想,如果瑪格麗不肯嫁給他了,小喬會怪罪我的。“求求您,”她脫口而出,“千萬別耽誤婚禮……”


    “別害怕,充氣魚大人下定決心要讓瑪格麗當上王後,而提利爾的承諾比凱岩城所有金子加起來還值價,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是這樣。不管怎麽說,我們感激你的實話,孩子。”


    “……邊跳邊轉,慢慢走向美人!美人!美人!”黃油餅跳著、吼著、跺著腳。


    “珊莎,有興趣去高庭拜訪嗎?”瑪格麗·提利爾微笑時,像極了她哥哥洛拉斯,“秋天的花朵正在那邊到處盛開,還有果樹叢和噴泉,陰涼的庭院,大理石柱廊。我父親大人的城堡裏聘請了很多歌手,他們唱得比這黃油餅好多了,除此之外,我們還請來笛手、提琴家和豎琴手。高庭有最好的駿馬,有可供你沿曼德河遊玩的花船。對了,你會玩獵鷹嗎,珊莎?”


    “會一點。”她承認。


    “噢,她好甜,純潔,美容!蜂蜜在少女發叢!”


    “你會像我一樣愛上高庭的,我就是知道,”瑪格麗拂過珊莎額頭一髻鬆開的頭發,“等你到了那兒,就不會想離開了。而且……你也不必離開。”


    “發叢!發叢!蜂蜜在少女發叢!”


    “噓,孩子,”荊棘女王尖刻地說,“珊莎還沒告訴我們,是否願意作此旅行呢。”


    “啊,我當然願意。”珊莎道。高庭聽起來就像她夢中的殿堂,那個她衷心期盼過的、美麗動人、充滿魔力的君臨宮廷。


    “……跟隨夏日裏的氣湧。狗熊!狗熊!全身黑棕,罩著毛絨。”


    “可是太後,”珊莎突然想到,“她不會準許我……”


    “她會準許的。蘭尼斯特家靠高庭的支持才能保住喬佛裏的王位,隻要我的白癡兒子提出要求,她除了答應別無選擇。”


    “他會嗎?”珊莎問,“他會提出要求嗎?”


    奧蓮娜夫人皺起眉。“這事包在我身上,當然,暫時不會把真正的打算告訴他。”


    “他跟隨夏日裏的氣湧!”


    珊莎跟著皺眉。“真正的打算,夫人?”


    “笑著喊香味在這弄!蜂蜜在空中!”


    “讓你平安地舉行婚禮,孩子,”黃油餅吼著那首非常古老的歌謠,老婦人輕聲說,“和我的孫子。”


    和洛拉斯爵士結婚,噢……刹那間,珊莎幾乎無法唿吸。她想起洛拉斯爵士穿著閃亮的寶石鎧甲,扔給她那朵紅玫瑰;她想起洛拉斯爵士披上白袍,無瑕、純潔而迷人;她想起他歡喜時嘴角的小酒窩;她想起他悅耳的淺笑聲和手上的溫度。接下來,她無法抑製地想象如何脫掉他的外衣,如何愛撫他光滑的皮膚,如何踮著腳尖親吻,如何將手指深深埋進那稠密的棕色卷發裏,如何盯著他那雙深沉的棕色眼眸,神魂顛倒,如癡如醉。一陣紅暈爬上她的頸項。


    “噢,我是女孩,純潔而美容!跳舞不跟毛狗熊!狗熊!狗熊!跳舞不跟毛狗熊!”


    “這樣子你喜歡嗎,珊莎?”瑪格麗問,“我沒有姐妹,隻有哥哥。噢,求求你同意吧,求求你答應嫁給我哥哥吧。”


    她跌跌撞撞地擠出言語:“是的,我願意,比做什麽都樂意。我會嫁給洛拉斯爵士,好好愛他……”


    “洛拉斯?”奧蓮娜夫人惱火起來,“別傻了,孩子,禦林鐵衛是不能結婚的。你在臨冬城沒有老師嗎?夠了,我們談論的是我孫子維拉斯。毫無疑問,他比你大一點,但非常可愛。怎麽說,在我們家裏,他是最不像白癡的一個,也是高庭的繼承人。”


    珊莎頭暈目眩,前一刻腦袋裏還裝滿對洛拉斯的幻想,轉眼間就被她們奪走了。維拉斯?維拉斯?“我,”她遲鈍地說。禮貌是貴婦人的盔甲,注意言行,你不能冒犯她們。“我還沒那個榮幸認識維拉斯爵士呢,夫人。他是……他是個像他弟弟一樣偉大的騎士嗎?”


    “……把她舉在空中!狗熊!狗熊!”


    “不,”瑪格麗說,“他沒發過誓。”


    她祖母又皺起眉。“告訴這女孩實話。那可憐的小夥子跛了腿,這就是實情。”


    “他是在侍從時代殘廢的,在他的第一次比武會上,”瑪格麗透露,“他的馬踩碎了他的腿。”


    “冬恩的紅毒蛇應該對此負責,我指的是奧柏倫·馬泰爾和他手下的學士。”


    “我唿喚騎士,可你是狗熊!狗熊!狗熊!全身黑棕,罩著毛絨!”


    “維拉斯雖然斷了腿,可他心腸好。”瑪格麗說,“小時候,他常為我讀書,還給我畫星星的圖案。你會像我們大家一樣愛上他的,珊莎。”


    “邊踢邊喊,少女驚恐,可他舔蜂蜜的發叢,發叢!發叢!他舔蜂蜜的發叢!”


    “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到他?”珊莎猶豫地問。


    “很快,”瑪格麗承諾,“我和喬佛裏成婚以後,我祖母就帶你去高庭。”


    “是的。”老婦人道,邊拍拍珊莎的手臂,邊給她一個柔和、起皺的笑容,“這是我的心願。”


    “歎息尖叫然後踢向空中!狗熊!她唱,美麗狗熊!我們一同,海角天空,狗熊,狗熊,少女美容。”黃油餅吼出最後一個音節,跳到半空,然後雙腳重重撞地,震得桌子上的酒杯亂晃。女人們笑著拍手。


    “我還以為這恐怖的歌曲沒個完呢,”荊棘女王說,“看哪,我的幹酪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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