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著行著,便上了野郊的大道,大道兩旁長著稀稀疏疏的林子,惜芷突然發覺,這地方好像與四月初三自己和尹琮分開的那地方不遠。


    她心中一動,霎時之間感慨萬千,不由得在此處徘徊了半晌。而今物是人非,她多麽希望她和陸尹琮能夠在此處重逢相聚,哪怕隻相守半刻,她還有何求?


    而,如果陸尹琮真的與張莊陌成婚了呢?


    惜芷心中大痛,一時之間潸然淚落,她歎了口氣,心想:“如果這般,那我阮惜芷便算是今日死了也沒什麽。”她又想:“可我終究信他。”


    驀地,洛愚傷重的樣子浮上心頭,惜芷又開始後悔自己跑出來,她想著就算是先生趕她走,她也要在周邊躲著,等他氣消了自己再出來照顧他嗬!


    她就這般思緒萬千,不由得彷徨無措,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去哪裏了。想見陸尹琮,卻也不知今生還能不能見到;想迴去找喬洛愚,自己又惹怒了他,他恐怕是不能見自己。心愛的人見不到,又背負著莫大的悔恨和愧疚,惜芷當真覺得世間太多事情不能順遂人意,不由得苦澀萬分;兼著她又在張天阡那裏蹉跎多日,心性早就憔悴懶散了,此時她不禁深感人世蒼涼落寞,於這世間種種倒有些心冷。


    惜芷道:“先生從小腿有殘疾,而後好不容易治好了,又斷了臂,可見老天無情,總將這萬般苦難加之於一人;而他的手臂終究因我而斷,我也因此成了千古罪人。可我又做錯了何事?這一切,究其根源,到底是為何呢!”


    惜芷歎息了片刻,拭幹淚痕,拾起馬韁,卻彷徨迷茫,不知該去哪裏。她道:“陸大哥,先生讓我找你,可我去哪兒找你?你我今生還能再相見麽!”


    她信馬由韁,紅馬緩緩地向前走著。她抬頭望了望,天雖然陰沉沉的,可還是沒有落下雨來。


    突然!她眼前現出一隊緩行的人馬!


    惜芷往邊上靠了靠,以便待會兒從他們邊上過去,而那路人馬看到阮惜芷後,竟然不再繼續前行了。


    這隊人為首的是一個蒙古人,他朗聲問道:“前頭那人,可叫阮惜芷麽?”


    惜芷怔住,望著這烏泱泱的一大隊人,沒有反應。那蒙古人用蒙語問旁邊一個人道:“就是她殺了海拉蘇?”


    這蒙古人不是薩都喇又是誰!他行了幾日,沒有找到陸尹琮,卻於今日在這裏遇到了惜芷!那旁邊的人亦用蒙語答道:“小的看清,確實不是她殺的,而是那個男子!”薩都喇道:“那為何張莊陌說是她殺的!你們這些人,看走眼也是有的!”那人道:“這姑娘好像不會武功,上次還險些被我們亂箭射死!還是那個男子救了她的!我們這個不會看錯!就是那男子用箭射殺了娘娘!”說話的這人定是海拉蘇的兵士無疑。


    薩都喇不解為何張莊陌要說成是阮惜芷殺了海拉蘇,看眼前阮惜芷的柔弱之質,實不像能殺了海拉蘇的人,可他知道這阮惜芷和陸尹琮有關係,如果陸尹琮殺了海拉蘇,那他們二人便都是他的仇家。


    那薩都喇又對惜芷道:“我的未婚妻海拉蘇,究竟是死在你的手裏,還是死在那個陸尹琮的手裏?”


    惜芷聽了這話,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終於知道眼前這人是海拉蘇的未婚夫,是洛愚、梨驀、尹琮和自己的仇家!惜芷的心“砰砰”亂跳,她知道海拉蘇是教尹琮一箭射死的,可不知為何這人會問那女子是否是自己殺死的,惜芷望著薩都喇,卻是不語。


    薩都喇一眾人驅馬上前,薩都喇又問:“是陸尹琮殺死的,對不對?”惜芷還是不說話。


    薩都喇道:“我正在追他,可恨不知這賊子跑到哪裏去了,要是教我逮到他,非要剝了他的皮不可!”


    惜芷眼光一動,想:“既然他說他在追陸大哥,是不是說陸大哥已經擺脫了張莊陌,那他與張莊陌成親之語,將定然是假的了!”她想到這裏,不由得甚是激動,可這激動中,竟帶著些許蒼涼。


    薩都喇繼續問道:“你和那陸尹琮是何關係?”他當然能看出來這阮惜芷和陸尹琮是戀人關係,可是他因為深恨陸尹琮殺死了海拉蘇,所以就想看看他的戀人能否麵臨險境而不懼,仍舊肯定兩人的關係。


    阮惜芷已經與陸尹琮分別多日,而且這期間發生了太多事,她幾乎要與尹琮天人永隔,此時此刻,她多麽想再見到他,哪怕隻在他懷中淺睡一夕,她此生無憾。可眼前仇家阻路,她阮惜芷知道,便連這小小的願望,此時都不可能實現了。


    那老者算出的言語,果真是準的。


    阮惜芷沉穩地望著薩都喇,高聲道:“陸尹琮正是外子。”


    惜芷心中堅定,她如此地愛陸尹琮,既然今生難以相聚,那她為何不在這最後時刻坦坦蕩蕩地說出自己的身份!她再不要欺瞞自己的心!也要將這話高聲說給別人聽,高聲說給上蒼聽!


    薩都喇帶的兵士都是佩服這女子的勇氣,雖然他們可以確認她的身份,可是她能在敵人眾多的情況下依舊這般說,別說女子,便是男子又有幾人能做到?便可看出阮惜芷非一般的勇氣。


    薩都喇臉色微微發青,心中對陸尹琮的仇恨之外,又添了些許嫉恨。卻聽惜芷道:“你隻除掉殺死你未婚妻的人麽?”


    薩都喇咬牙道:“是!究竟是不是你?”


    阮惜芷道:“正是我!就是我殺的海拉蘇!是我一個人殺的!”


    薩都喇雖然心中對海拉蘇已死之事始終悲痛,可是他今天聽惜芷將這話在他麵前說了出來,給他帶來的痛苦更大!卻聽惜芷道:“我是唯一的兇手!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不去找外子了?”


    薩都喇又恨阮惜芷殺了海拉蘇,又對她和陸尹琮的情意甚為惱火!他緩緩策馬過來,眼中似乎有淚,他哽咽問道:“真的是你殺的?”


    惜芷毫不猶豫道:“就是我!”薩都喇啞聲問道:“你為何要殺她?”惜芷道:“她是蒙古人,我是漢人,種族之恨,亡國之仇,所以我要殺她。”


    薩都喇苦笑了兩聲,道:“種族恨?亡國仇?為了這個,你便要殺她?”惜芷“嘿嘿”冷笑了兩聲,沉聲道:“正是如此。”


    薩都喇後退了幾步,望著惜芷,道:“我再問你一遍,究竟是不是你殺的?”


    阮惜芷知道海拉蘇是被陸尹琮殺死的,可她當然要為尹琮攬下此事,而且在她心裏,兩人誰殺的也沒分別;況且她麵對的是一個蒙古人,她怎能向蒙古人低頭,將此事推給別人?她阮惜芷絕不做半點解釋!


    她想:“如果我死了,可以讓陸大哥和厓海會免受災難,那我願意一死!”


    她又想:“況且我已經再還不了先生的大恩,卻也知道了陸大哥沒有負我,大恩難報,真情也曉,此生難以苟活,更也再無眷戀!”


    她眼中隱隱浮著淚水,卻大聲地哈哈一笑,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阮惜芷甘願赴死!隻盼我死之後,你能解了怨恨,不要再為難外子了。”


    薩都喇聽了,望著麵前這個柔弱女子,知道她難以殺死海拉蘇,心中怎不清楚她是在替陸尹琮而死!可是就算是這阮惜芷死了,這薩都喇也是絕對不會放過陸尹琮的!要她死,純粹隻是讓那陸尹琮也嚐嚐愛人慘死的滋味!


    阮惜芷抽出匕首,一道泠泠亮光將她的眸子罩住,她暗想:“蒼天可鑒,阮惜芷一死,希望陸大哥能另找個善良姑娘,唉,卻也不知哪個姑娘修了這麽好的福氣;希望先生可以和鍾姐姐修得正果;希望爹娘可以安享終老。讓那善的有善果,惡的有惡報,望我的死,讓一切都剛剛開始。”


    她眸色轉淒涼,望了望暈青轉白的天,可神色卻頗為坦然,將匕首對準自己的心口,一刀刺落!


    突然,一柄大刀旋轉而來,刀柄將匕首打落,惜芷還未等反應過來,已經被重重地踹落下馬,她掙紮著起來一看,隻見薩都喇當空翻個筋鬥,把大刀拿了迴來,落在她眼前,啞聲道:“你想這麽痛快地便死了?”


    惜芷聽了,暗道:“難不成今日要零碎受死?”她臉色慘白,突然翻身而起,欲拉紅馬逃走,可還未起身立穩,薩都喇翻轉大刀架在她脖頸上,道:“怎麽,要跑了?”


    惜芷恨道:“你未婚妻一箭斃命,你何不也痛痛快快地殺了我?”薩都喇森然道:“我這人素來心狠,我未婚妻一條命,別人得拿十條命來還。”說罷,大刀拿開,內力貫手,右手一掌打在惜芷後心上!


    這一掌用了薩都喇十成力氣,阮惜芷隻覺頭“嗡”地一聲大響,一口血噴出三尺!她眼前一陣發黑,頭暈暈沉沉的,竟隱隱地想,我教先生救了下來,今日卻要慘死於此!


    薩都喇一想到海拉蘇死在這些漢人手上,心中便無比的憤怒,他一腳踢起阮惜芷的匕首,揚手揮落,那匕首登時刺在惜芷左肩上。


    惜芷肩頭大痛,心中悲痛萬分,不由得高喊一聲:“陸大哥!你在哪裏?讓我再看看你最後一眼!”一陣風來,那聲音仿佛被遠遠傳了開去。


    惜芷慘聲道:“韃子,你給我聽著,終有一天,我漢族百姓要把……把你們殺迴去……就在不遠了……就在不遠了!”薩都喇用蒙語咒道:“該死!”拎起大刀,砍落下去,惜芷後背登時血如泉湧。


    阮惜芷肩頭和後背劇痛,大口大口地吐血,殷紅了一片土地。薩都喇把她肩頭匕首拔掉,一手握住她的後領,惜芷突地一口血噴在薩都喇的眼睛上,便去奪那匕首,薩都喇看不清,一把將惜芷重重地摔向路邊。惜芷隻覺眼前一片模糊,已有日薄西山,氣數將盡之感。


    薩都喇用力抹淨眼睛,半晌,終於能看得清周圍,他見惜芷已然快死了,心中終於解恨,又道:“海拉蘇是被你們一箭射死的,而今我也要一箭射死你!”


    他奔馬迴身,從兵士處取出弓箭,一個兵士上前拉起阮惜芷,薩都喇五步開外,彎弓搭箭,對準惜芷後心。


    惜芷雙眼渙散無神,卻很清晰地知道,這一箭將送自己到那碧落黃泉之地。她大腦一片空白,隱隱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仿佛過了良久,她終於聽出了自己心跳的節拍,那是一陣最熟悉的唿喚:


    “陸大哥!陸大哥!”


    淚痕猶存,她卻嫣然一笑,道出了無盡歡喜。縱使真實的江湖是涼薄、寒冷和血漫終日的,可她終究體會到了深情與高義。


    薩都喇手剛要鬆,突然間,一條黑影打向他手裏的弓箭,卻沒有打中而偏向一旁,可薩都喇吃了一驚,手上失了準頭,那箭飛過去,沒有射中惜芷後心,隻擦破了她的手臂。


    身後馬蹄聲急促,薩都喇剛一迴身去看,隻見一個身影向自己飛來,薩都喇下意識雙手格擋,突然一股大力洪水一般奔騰過來,薩都喇未等反應,人已經不受控製地向後飛去,他使了幾個“千斤墜”,卻仍舊站不穩,猛地砸在地上,眼冒金星。


    薩都喇定睛一看,那人已經把阮惜芷身旁的兵士給一拳打得不動了,頭發淩亂,後影憔悴落拓,卻渾身帶著一股別樣的戾氣,身手矯健無倫,不是那陸尹琮又是誰!


    那陸尹琮趕來之刻,正是阮惜芷將將殞命之時!他看到薩都喇要射殺惜芷,一棍飛來,卻因為太過慌亂而沒有打中薩都喇的弓箭,可還是沒讓惜芷死在箭下。他打倒了惜芷身旁的兵士,一把抱起惜芷,雙手卻抖得幾乎抱不住她!


    陸尹琮滿麵痛色,甚至有些木然,宛如看不見剛剛被他打倒的薩都喇一般,迴身騎了馬,帶著惜芷向遠處奔去。


    那薩都喇的兵士早已被尹琮的虎威所鎮,哪裏還想得起挽弓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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