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陸尹琮和阮惜芷這一騎跑得飛快。陸尹琮見這馬跑得風馳電掣,逸興遄飛,仿佛可踏飛燕,堪追疾風!他心裏大感驚喜,暗道喬洛怯哪裏來的這般寶馬!可他高興歸高興,於這路途卻是全不知曉,在暗夜裏還真就不知道走得對不對!


    阮惜芷坐在馬上,隻覺得甚為困倦,加之這馬跑得平穩,她竟輕然入夢。也不知睡了多久,隻覺這一小憩頗為香甜,再醒來時,惜芷忽然覺得這馬跑得又慢又穩。她輕然流轉眸光,隻見熹微的晨光初露,天邊一抹淡紅色的朝霞暈在閑散的流雲之中,仿佛美人素淡的麵龐上塗了一層淺淺的飛霞妝。而林子不見,這馬跑在一片荒野上,山峰氤氳在遠處。


    她正了正身上的包裹,突然覺得自己好似身在陸尹琮的懷內,而隻這一怔,後麵的人已經輕然又退後了去。阮惜芷麵上不由得飛來一陣桃紅,她知道自己睡著後,陸尹琮怕自己掉下去才環住自己的,還把馬放慢了些,以讓她睡得安穩。阮惜芷心裏好生感激,又有些發窘,不由得道:“像我這般在馬上睡過去的,是天下頭一個罷!”陸尹琮在她正包裹的時候已經知道她醒了,便立即稍稍退後,此刻他聽惜芷說話,不由得微笑道:“姑娘困倦,在馬上睡一覺也是對的。隻是旁人要是在馬上睡著的話,恐怕要一個跟頭栽下來!哈哈!”惜芷聽了這話,嫣然一笑。過了片晌,惜芷輕聲問道:“我該當怎樣稱唿你?你願意我叫你陸將軍、陸公子,還是閣下,還是陸爺?”陸尹琮聽了這話,心中頗覺這姑娘可愛,清朗一笑,道:“這‘爺’倒不必稱唿了,我看起來還沒有那麽老罷!你最多叫我一聲叔叔!”惜芷道:“沒想到你還這般會說笑話!”陸尹琮笑道:“我看起來癡長姑娘幾歲,姑娘如若不嫌,就叫我陸大哥好了。”阮惜芷心下甚喜,喚了一聲:“陸大哥!”陸尹琮一笑應了。


    喬洛怯和憐玉也出了林子,於清晨之時到達了一處小市鎮。喬洛怯找了一家客棧,將憐玉抱下來,把馬交給店堂夥計拴好,告訴他怎生喂馬,便到裏麵向掌櫃要了兩間空房。


    喬洛怯將憐玉抱到客房中的臥榻上,連忙遣夥計去找郎中。郎中請來後,給憐玉把了脈,說是內髒受損,開了些藥方。喬洛怯再三感謝,便自行出去抓藥,迴來將藥煎了熱熱的一碗。


    喬洛怯輕輕喂憐玉吃藥,半碗喂下後,憐玉驀地醒了。她望著麵前人,心中吃了一大驚,喊道:“先……先生!”喬洛怯一怔,隨即明白,他道:“你們家小姐的先生啊,是我弟弟。我們是孿生兄弟。”


    憐玉睜著一雙燦若星子的眼睛,好奇地望著他,道:“你可真是把我嚇死了!那……那你怎麽會在這兒?我這兒又是在哪兒?你怎麽認識我和我家小姐?”喬洛怯道:“你先把藥喝完好啦!”憐玉依言喝下了藥。喬洛怯便道:“你若問我怎麽認識你和你家小姐的,那可要追溯到前一段時候了。”他微微一笑,道:“我呢,曾經在新安江上救過你倆!”憐玉驚訝滿麵,剛要說話,喬洛怯搶著道:“哎!我可不是要你們倆報答我什麽的!”憐玉笑道:“原來那救我們的人便是閣下啊!那可當真奇了!”喬洛怯又道:“能救得了你們,還多虧了我兄弟洛愚。是他要我來尋找你們的,他說你們家小姐是他的心上人!”


    憐玉聽了這話,當真是又驚又喜!不由得怔怔道:“先生喜歡小姐!那他之前怎麽不說呢!”


    喬洛怯又道:“他現在在治腿,多半是可以治好的,因為給他治腿的是我們的兄長,他可是個神醫!唉!說到底,我們父母將他丟棄,實是虧欠他太多,哥哥為他治腿,這樣也是一種補償罷!”


    憐玉聽到喬洛愚腿能治好,更是大喜過望。突然,她“咦”了一聲,四處張望,喬洛怯問道:“你在找什麽?”憐玉道:“我家小姐呢?”喬洛怯道:“這個不用擔心,她已經隨著我厓海會二將軍陸尹琮一起走了。”憐玉奇道:“你是厓海會的?”喬洛怯笑道:“正是。”便與憐玉說起了來四川的前因後果,兩人交談了一陣,都是清楚了對方為何在這裏。喬洛怯從憐玉口中聽到了“張圭”、“張天阡”這兩個名字,終也知道了擒住陸尹琮的原來就是陸尹琮提過的張圭一行人,心下也隱隱猜到了他們擒陸尹琮的用意。


    喬洛怯道:“這次能救得陸老弟出來,你和你家小姐都有莫大的功勞!喬洛怯在此先行謝過!”說罷抱了抱拳。憐玉笑道:“不必客氣!”又道:“怎地你派出了人向貴會報信,可貴會始終不來人呢?”喬洛怯道:“我也甚感奇怪,始終琢磨不出個由頭。”


    兩人互通了姓名,憐玉笑道:“我該怎生稱唿閣下?”喬洛怯道:“姑娘不嫌,便叫我喬大哥罷!”憐玉笑道:“好,喬大哥!那你直接稱我憐玉好了!”兩人又是說了一會兒話。憐玉忽然一拱拳,學著江湖人的作派,朗聲道:“多謝喬大哥給我治傷!憐玉在此謝過!”喬洛怯連忙道:“不必這般客氣!你還是我厓海會的大恩人呢!”憐玉道:“那老賊摔我的時候,真是嚇我個半死!那老賊當真是壞死了!”喬洛怯道:“你好好將養,吃幾副藥恐就能好了!”憐玉看著喬洛怯,輕聲道:“我本來以為,天底下屬我們小姐的先生生得最好看,偏生……哈哈!”她笑了起來,道:“偏生先生還有喬大哥這個孿生兄弟!這當真是天生尤物,尤物竟成雙!”喬洛怯微微一笑,道:“憐玉這般誇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此時憐玉發髻鬆散,頗有淺淡慵慵之態,喬洛怯一見之下,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新安江那夜將她的發帶除下,實是大為失禮。他心頭一慚,隻希望憐玉不要提及那件事為好。


    卻說這陸尹琮和阮惜芷騎馬在這片荒野上奔了多時,陸尹琮漸覺自己走的道路仿似不甚對。實則這林子有好幾個出口,陸尹琮他倆確實是走了彎路,但好在方向並沒有錯。不多一會兒,兩人見前麵霧氣繚繞,原來是一條大河攔住了去路。


    也是兩人運氣,卻見河邊一株枯樹下係著一條大舟,有一名船夫正懶懶地躺在船頭。陸尹琮道:“阮姑娘,我們須得乘舟渡河。”阮惜芷道:“陸大哥,一切都聽你的。”陸尹琮翻身下馬,欲待把惜芷抱下馬來的時候,突然麵色一緊,按住了自己的腰,隻見有點點血跡滲透出來。惜芷大驚,連忙翻身下馬,道:“你的傷,還這般嚴重!”陸尹琮強笑道:“我堂堂八尺男兒,這點傷總還是受得起的。”便牽了馬,走到那舟邊,道:“順風!船家大哥,這船走麽?”


    那船夫道:“走的!但我要五百文錢!”陸尹琮心中一怒,但也沒有表露出來,又道:“五百文太也貴了!這樣罷,一百五十文如何?”那船夫道:“你們兩個人,還有一匹馬嘞!”這人說話帶有濃濃的四川口音。陸尹琮道:“我們隻付一百五十文,這再多了便也沒有了。那咱們就大眼瞪小眼地坐著。我看這周邊也沒什麽人,一時半會啊,大哥你也攬不著生意!”說著真就盤腿一坐,手仍是捂著腰。


    惜芷聽他說話有趣,又在和人還價,心中很是喜歡。那船夫道:“你們到底有沒有得錢咯,別到時候蒙我!”


    這陸尹琮當然是分文沒有的,可是阮惜芷身上有包裹,她和憐玉的衣服都在裏頭。但是兩人一路奔波,這身上的銀鈔也所剩無幾,惜芷打開包裹一瞧,不多不少,剛好一百五十文!


    她對陸尹琮道:“我這裏隻剩下一百五十文了!嘿,陸大哥,你倒是會說!”陸尹琮隻是一說,沒想到阮惜芷還真隻有一百五十文了。陸尹琮笑道:“阮姑娘,看來咱們倆還當真是頗有緣分!隻是,這以後的路沒了錢,哈哈,我卻不知怎麽走了!”那船夫見阮惜芷隻有一百五十文了,當下不敢多說,生怕陸尹琮再和他還價,連忙道:“一百五十文,走得!走得!上來吧。”陸尹琮道:“你這人倒乖覺!不過攫盡了我們的錢財,當真讓我們以後怎麽走路呢!”說罷苦笑著搖了搖頭,牽著馬上了船,阮惜芷也一道上來了。


    馬站在船尾,陸尹琮和阮惜芷進了船艙。陸尹琮腰上還是大痛,勉力坐在艙中一盞幾前,阮惜芷道:“陸大哥,你……你覺得怎麽樣?”陸尹琮道:“我且歇一歇便好了,到時候咱們過了河,請個郎中來給我看看。”陸尹琮又道:“我雖然服了那解藥,可還是覺得周身頗為無力,不知是何緣故。”原來那軟骨毒還有解藥都在血液裏擴散極慢,陸尹琮中毒數日,毒遍全身是不用說的了,可是那解藥擴散太慢,加之藥量很少,要全解了這毒確還需些時日。但這一節他二人怎生得知!


    阮惜芷道:“這解藥確是你中的那毒的解藥!可能……可能原本該服三粒,你隻服了一粒,毒解得慢罷!”陸尹琮一笑:“姑娘說得有道理。”他趕了一夜的路,也是頗為勞累,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卻見阮惜芷眼望窗外,微有悵意,眉間綰著一朵不散的愁雲。她歇坐片刻,便走出船艙,坐在船頭上抱著膝,眼光呆呆地瞧著這翻起重重波濤的河麵。原來這冬日大河,竟撩人悵思,她一時之間,竟是不由得思念起家鄉父母,深覺自己不孝,惹二老憂心;父母思過,又想起了喬洛愚,心中想著也不知先生現在又教了什麽書,自己不知還有沒有機緣聽他教書了。再一想起他,惜芷心中那份兒女情長倒沒有先前那麽深重了,她猜想著可能因為自己經曆了這般多的江湖中事,於這兒女私情倒也不怎麽放在心上了。她微微苦笑,想著就算自己仍有情,他也無這般心思,當真是“多情卻被無情惱”嗬!


    她又想到憐玉,也不知她現在到底怎麽樣了,不由得鼻尖一酸,滾下淚來,她輕輕泣道:“憐玉,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心就要疼死了!”


    那她自己呢?惜芷歎了口氣,想著自己還是隨著陸大哥一起去湖廣罷,不然她煢煢孑立,孤身一人,倒也真是有些害怕。至於去了湖廣以後怎麽辦,那便是以後要商量的事了。惜芷想著總要求厓海會的人把憐玉救出來為上。


    她抹幹淚水,看起這河上縠皺波紋來。不知不覺,黃昏已臨,惟剩下斜陽餘暉。惜芷望著長空裏緋紅色的暮靄,不覺吟道:“歸途。縱凝望處,但斜陽暮靄滿平蕪。”


    陸尹琮這一覺睡了好久,他再醒來時,隻覺腰上疼痛緩了許多。抬眼望去,忽見天色已晚,船頭上已掛上了兩盞碧紗燈籠,而阮惜芷抱膝坐在船頭,悵悵地望著河水。


    陸尹琮從窗中向外望去,隻見斜天裏湧起一大片烏雲,很快便將一彎眉月掩住,過不多時,便有幾點冷雨飄灑下來。那船夫叫道:“這天氣也真奇怪,前幾天還下著雪,這又下起雨來了!”


    陸尹琮看到阮惜芷還坐在船頭,忙地走了出去。隻見兩盞碧紗燈籠映照河麵,河水泛出光影來,倒也真個好看!而伊人坐在船頭,船行雨中,宛如一幅秀麗畫卷,陸尹琮一瞬宛如置身其中,不由得怔了一下。那船夫笑道:“這姑娘愛看風景,雖下著雨,倒也不妨,我這有把傘!”說著擲過來一把油紙傘,陸尹琮伸手接住,笑道:“我們不要傘,本可進艙躲雨的。”又對惜芷道:“阮姑娘,咱們進艙罷。”惜芷莞爾一笑,道:“我看得癡了,竟是連落雨也不省得。”說著進了船艙,陸尹琮自把那油紙傘還了船夫。


    陸尹琮點亮了一支蠟燭,轉身笑道:“這垂釣者有“斜風細雨不須歸”,而今外頭卻不是斜風細雨,而是冷風冷雨,姑娘怎地也不歸?”惜芷笑道:“原是艙外風景比艙內風景好。”陸尹琮聽了,不禁囅然而笑,道:“艙內隻一個病夫睡覺也!”兩人都是笑起來。


    阮惜芷衣裳都濕了,急需換衣,她臉上一紅,不知怎麽開口讓陸尹琮迴避。陸尹琮卻看出了惜芷心思,他道:“聽姑娘說外頭風景好看,那我也到外麵看看去。”說罷拿起艙中一件蓑衣,起身走了出去。


    惜芷好生感激,連忙換衣,又將自己頭發理了理,待得梳理完畢後,才柔聲道:“外頭有雨,請進來罷!”


    陸尹琮進艙來,隻見惜芷換了一身嫩綠色的裙襖,宛如清水芙蓉一般,更顯秀姿淡雅。燭光映照下,仿似明珠生暈,美玉流光。惜芷對著他嫣然一笑,陸尹琮臉不禁一紅,心中怔然而動。


    青年男女同舟而行,本已是大為忌諱,可惜芷知道陸尹琮是個誌誠男子,心中半點也不憂慮。這舟上隻放著一張榻,惜芷見尹琮有傷,要讓他睡,可是陸尹琮執意要她睡在榻上,惜芷見勸不動他,隻得同意自己睡在榻上。夜深後,船慢慢地走著,好在這雨一直也沒有下大,這船還是行得頗為平穩。惜芷合衣睡下,陸尹琮伏在幾上,再也沒有向阮惜芷瞧上半眼。


    翌日清晨,尹琮醒來時,見惜芷還是沉沉睡著,身上蓋著的衣服滑落。他輕輕走上前,給她蓋好衣服,便走出艙外。這雨已不下了,雨過天晴,倒是一個大好天氣。


    過了片晌,惜芷也醒來,見陸尹琮駐足船頭,朗風吹動他衣服下擺,後影甚是俊俏。她怔然看了片刻,陸尹琮突然迴過身來,兩人目光對上,惜芷眼光立馬垂下,有幾片桃花飛上了她的雙頰。


    那邊船夫喊著:“船快靠岸了!”尹琮道:“多謝大哥了!”那船夫道:“這謝啥子喲,連夜劃船是常有的事嘛!”


    船靠了岸,惜芷付了一百五十文錢,兩人又即上馬奔行。這馬跑起來風馳電掣,惜芷不禁讚道:“當真是好馬!”突然間,兩人都發現這馬竟然流起血來。原來這馬之前跑了一夜,身上便已然現出血來,隻是二人都未曾注意,此時兩人才看到這馬流血。尹琮驚道:“難道這馬之前跑了一整夜,跑脫了力?”翻身下馬查看,隻見馬身上滴著鮮血,可是這馬卻仍然是精神抖擻,長嘶數聲。


    惜芷忽然想起一事,她高興道:“我知道這怎麽迴事了!”尹琮相問,惜芷道:“《史記》中載:‘西域多善馬,馬汗血。’這恐怕就是那流汗便流血的寶馬。”尹琮一聽,頓時也大為高興,又是暗自對惜芷的博學讚歎不已。他笑道:“得此好馬,我們迴到湖廣指日可待!”又是前前後後地把馬看了良久,讚歎之聲不絕。惜芷笑道:“如此汗血寶馬,當配像陸大哥一般的英雄好漢!”陸尹琮聽了,不覺歎道:“阮姑娘請別譏笑我了,天下英雄好漢,哪個似我這般落魄慘淡?”阮惜芷忙道:“陸大哥休這樣說,待迴到貴會,你等皆是慷慨悲歌之士,討伐元虜,光複漢室,哪得不成?更何況,在我心裏,漢人隻要有驅除元虜之心,肯不屈服於蒙古韃子,那便是英雄好漢。等到陸大哥的毒祛盡後,武功還複,自是驍勇無敵。天下好漢,一定莫不仰敬。”


    陸尹琮笑道:“姑娘的漂亮話倒是很會說,嘿嘿,隻是陸尹琮啊,沒那麽大的名聲。”兩人又騎馬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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