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僧於上千士兵於不見,徑自走到眾人麵前。看他模樣,不怒而威嚴自生,不笑卻沉若自得,顯然是個有大修為的有道高僧。隻見他神態沉靜,卻已將眾人看了個遍,聽他穩聲道:“老衲法號慧靜,是這寺裏方丈。不知我峨眉山一方佛土,怎地便惹得各位看不順眼,非要來此打鬧一番不可?”


    原來這慧靜高僧在遁入空門之前便是位武學高人,他絕意進取於蒙古韃子,便隱身這四川峨眉佛寺,圖個餘生清靜。後當了寺裏方丈,雖是一寺之長,可一來這峨眉佛寺不像南北少林那般是個學武地界,每日隻是眾僧禮佛;二來他自身意圖清隱。所以他隻是每日閉關修為,於這山寺之事倒是越發疏遠。今日若不是他聽到了這煙火彈之聲,察覺出了大事,他也不會露麵。


    跟隨而來的一眾僧人在慧靜大師後都是恭敬備至,其中一位麵目溫善的女尼走在前麵,這寺裏諸事平時都是她在關切,可她性子和順,雖知寺裏之前來了張圭一批士兵,可也沒作掛懷,隻覺得不打擾了寺裏清靜便可。她雖與尹孤玉頗為熟悉,可尹孤玉也沒告訴她張圭是她丈夫。此人腰畔別了一石塤,倒是與不思的塤頗為相像。


    這時卻聽那張圭冷笑道:“這人上山尋我麻煩,大師說當如何理斷?”那慧靜大師聽了,麵目沉靜未改,可聲音忽冷:“說到底,世人纏休,皆為利益!理到最後方知,人心唯有將利益看作身外之物,方能求得快樂安靜。”


    眾人聽了這話,張圭和言戚暮心裏都是一慚,阮惜芷和憐玉卻是暗自點頭,隻覺得這高僧不但武藝高強,修為也甚為隆深,隻言片語,便將世事說透了。


    那慧靜大師道:“大家不妨去佛殿一聚,身在佛山腳下相爭,自是要看看佛麵了。”說罷轉身便走。張天阡忽地想起阮惜芷那句“峨眉之側觀誰麵,敢請善君渡慈航”來,此時倒是吻合了方丈之語。眾人見他武藝深厚,不敢不聽他的話,都是紛紛跟著,兩方的士兵也是隨在其後。


    過了片刻,隻見雪覆古柏,枯林密集,眾人來到了一座佛寺前。此寺廟名曰“伏虎寺”,此名來由,乃是在南宋紹興三年,密林有虎為患,士性和尚擴建寺廟,特建“尊勝幢“於無量佛殿前,虎患乃絕。兩方士兵守在寺外,眾人進了佛堂大殿之上。隻見佛殿疏朗宏大,柱礎古樸,內**著一座笑口常開的大肚彌勒佛塑像;大殿左右兩廂供奉著四大天王——東方持國天王、南方增長天王、西方廣目天王和北方多聞天王。


    眾僧分坐兩側,慧靜方丈在佛前頷首默禱,隻聽梵唱聲起,原來是僧人們開始誦經。木魚聲聲,肅穆莊嚴,惜芷和憐玉心裏都不禁肅然起敬。


    隻聽慧靜方丈轉身問張圭和言戚暮道:“兩位居士怎生稱唿?”張圭和言戚暮分說了名號,但於兩人的爭執始末卻都是不說。慧靜方丈道:“苦海無邊,迴頭是岸。”言戚暮問道:“大師,這可奇了,你怎知我等身在苦海?”慧靜微微一笑:“世人都以為錢財是好,仕途是好,可都不知自己的苦惱也是自此發來。沒財的要求財,沒官的求官,便是這得財的也想方設法要守住,得官的也處心積慮的要保住這官服,就要傾軋同僚,為非作歹,總是將鬧個天翻地覆!到頭來,殊不知不該自己得的終要散去,多了的錢財要流失,官做大了守不住便要自身難保!又哪得了一天安生快樂?你們苦苦追利,難道不是在苦海掙紮麽?”他右手放到胸前,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阮惜芷聽了,隻覺這張圭等人苦苦追利,與這大師說的道理背道而馳,當真是極為糊塗!心下不由得十分不恥他們執迷不悟、追名逐利之態,又很可憐這些心懷“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信條的人。


    張圭冷笑道:“大師,你固然高貴,我等是比不上的。要不然怎麽你在這深山裏居住,我在榮華世界裏享福?”言戚暮道:“人活在世上,哪個不圖個榮華富貴,子孫後福?我就不懂了,為何你說這到手的富貴還能沒?像煮熟的鴨子飛了?真是歪理!真是歪理!”


    慧靜聽了兩人嘲諷之言,沒有動怒,隻是從容道:“《百喻經》裏有這樣一篇短喻:曾有個女人患了眼痛,一個與她相識的女人問道:‘你的眼痛麽?’那女人道:‘痛啊!’那與她相識的女人便道:‘有眼睛就一定會痛的。我的眼睛現在雖然不痛,可是我想挖掉它們,以免它們以後會痛。’旁邊的人便告訴她:‘眼睛若在,就會時而痛,時而不痛;可要是眼睛不在,便會痛苦終生的!’富貴也是如此,一切憂患都從富貴中來,如果作布施,不會保證你永久快樂;可是如果不作布施,將來就一定會落得悲苦。兩位居士可領悟了其中道理?”


    眾人都明白方丈是教他們懂得富貴中藏憂患,若不將多出的錢財布施出去,將來定會身遭苦痛。慧靜方丈又道:“身外之物終究隨風去了,不要執迷。卻說世人苦難根由,都是‘執著’二字嗬!”


    惜芷聽方丈一席話,竟是醍醐灌頂。她先知這錢財都是身外之物,不再追名逐利,便是擺脫了這追求富貴中的苦惱,擺脫了富貴本身暗藏的憂患,更是擺脫了苦海;後知世人悲苦根由,皆為“執迷”,她不由得聯想到自己便是太過執迷於對先生的愛慕,才因得不到而自悲自苦,自怨自艾,況且先生於自己說不準也隻是一個年少幻夢。


    張圭和言戚暮等在此時卻難以懂得這個理,言戚暮冷笑道:“你不要說這經那經的,你們這些和……”他剛要說“和尚”二字,可又覺得太不尊重方丈,心中又十分忌憚他的高深武功,便改口道:“你們這些和事佬,都是這樣拽經文!”


    慧靜方丈道:“好,既然老衲決意管一管這場冤孽紛爭,那便要管到底了!你們兩位便與我在這佛殿裏打,要是八百招內打我不死,你們恩怨化了,下山過各自的平常日子;若是將我打死了,你們便是爭鬥發狠到底,也沒人管了。隻是你們若不聽從我這法子,休怪老衲無情!”


    言戚暮心想他今日定要找到陸尹琮,是以必須和張圭相爭;張圭又想除掉言戚暮,所以他也要和言戚暮作最後決戰。兩人彼此冷冷看了對方一眼,都向慧靜大師擺開了起式。


    慧靜方丈沉聲叫道:“動手罷!”言戚暮更不囉嗦,雙手一翻,白刃如轉千圈,泠泠的雪光一閃,直插慧靜前胸。隻見慧靜並不見如何動,前胸後縮,仿佛塌陷,而言戚暮手裏那刀似乎進不得前,隻覺使上的的這七分力全凝在這刀刃上,可將觸未觸之際,這力竟如水滴入濤濤江河一般消失不見;同時大師身上似乎自然有一股力量將這刀勁化開,他手裏的白刃竟如不聽使喚了一般滑向一側。言戚暮大驚,忙地變換了招數,以快製彼,出手狠厲無比。


    這張圭看慧靜同言戚暮打,心中不禁盤算,要待這言戚暮猝不及防時給其致命一擊,所以隻是在旁掠陣,並不對慧靜施以狠手。


    慧靜全身如同罩著一股力量,敵來則綿柔,出手即剛硬。言戚暮短刀數記進手招數,連環相劈,步履迅捷,身形莫測,刀法一氣嗬成。隻見他右足蹬地,左腳向前一滑,左手橫刺慧靜腰部,慧靜右手輕然在他手臂上一推,已將這招數化解。言戚暮已料到左刀一擊不中,乃是為右手作伏,意圖將他身上綿力劃個口子,給右刀可乘之機。卻見他右手猛推,直刺慧靜小腹,那刀勁剛猛狠厲,隻求一擊便中,而那慧靜身上之力果是弱了許多。


    慧靜眼見遭險,卻似乎不以為意,身形忽地倒下,大殿內驟風忽起,他這一倒,如同大雁滑翔般氣勢浩烈,早已將這刀避過。他迅疾滑向側邊,一腳踢去,言戚暮無可擋卻,隻見右手白刃要被踢落!


    張圭見時機來臨,翻起一招硬拳,直向言戚暮後心擊去!他離言戚暮實是太近,阿提斯等雖有心相救,可終已不及!這招一出,頗有些出了慧靜意料,可他進招猶有餘力,何況打開張圭這一拳?隻見他右手一彈,一枚念珠破空而響,直擊張圭手腕!而在這瞬息之間,慧靜也已撤了踢向言戚暮的腳。


    諒張圭武功,本是避不開這枚念珠,手腕非要重傷不可!可他何等聰明,怎會不料慧靜來救言戚暮?他出拳便沒使十分力,還留了一招迴轉身,這時竟是恰好將這枚念珠避開,然心裏也已經吃了一大驚!


    張圭惱羞成怒,啐道:“臭和尚,你以為今日便殺不了你麽!”出掌威力大盛,已是向著慧靜打去。這邊張莊陌也看出這方丈武功太強,父親和言戚暮兩人定是打他不過;她也明白隻有殺了慧靜才可繼續滅掉言戚暮一行,心中作了計較,便對張天阡道:“哥,咱們上去相助!”張天阡點頭,隻聽鈴鐺響動,這一雙青年兄妹飛身出場,一藍一紫兩條矯健身影輕靈閃過,真個好看!兩柄長鞭唿嘯破空,宛如靈蛇探身俯齧,倒也好生駭人!


    兩兄妹長鞭在慧靜身周飄蕩。張天阡長鞭穩健,出手快捷剛毅;張莊陌長鞭輕靈,如風送柳絮,水漾浮萍。兩人疾風暴雨般向下揮鞭,慧靜遭到四人重圍,一時之間有些忙轉。


    慧靜身上罩著的力量本是一種護身內功,這內功不是綿綿不絕,波濤滾滾的,時間一長,內力耗費頗大,這力量便也要逐漸散去;不但如此,這力量一旦麵對多個敵人圍攻時,就會顯得力有不逮,便如張天阡這邊的長鞭被力量所阻,那張莊陌、張圭和言戚暮所受到的阻力便會減弱。但他武功頗深,應付四個敵人雖然著忙,可也不落下風,加之自身極高修為,雖是這幫人不遵守承諾一齊上來圍攻,他也心態寧定,竟是絲毫沒有怒氣。


    阿提斯、伊克西還有那個沒在張天阡鞭下受傷的色目人三人也上來一齊圍攻慧靜方丈。在旁的惜芷見了,心中暗罵這些人奸詐狡猾;而憐玉此時卻暗哂那三個色目人此時不到廟外料理了張圭的士兵,恐怕再無機會活著走出這佛殿大寺。


    眾僧眼看方丈遭險,都是憂急難當,可這峨眉佛寺除卻了慧靜一人會武功,其餘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僧人,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絲毫於險境無補。那腰別石塤的女尼想要上去阻攔,可八人相鬥之勢何等猛烈,她微一靠近便被巨大的力量衝將出來。


    隻見言戚暮這邊雙刃翻轉,左手橫劈,右手直刺,變招快如閃電,出手雪光繚亂。這刀刃最是鋒利,言戚暮左刀將慧靜身上的綿力劃開一道口子,右刃隨即跟上,每每慧靜都是險險避開這招。


    此時慧靜已與眾人拆了三四百招,內力漸有不支,周身一團熱氣。這張天阡和張莊陌的長鞭正出反卷招數不斷,可究竟人多,他倆怕傷自己人,長鞭的威效倒是使不太出來,可是慧靜對敵實力強勁的張圭和言戚暮,時而被兩條鞭子掠一下,也是相當不好受。伊克西、阿提斯和那使鐵拐的色目人功夫與慧靜差太遠,不敢太過上前,都是乘虛冷不防地上前攻一下。


    隻見張圭使出一套破風拳法,此拳法剛毅穩健,出拳毫不猶豫,長驅直入,拳勁單一,卻極為集中,便是一團柔風也能從中破成兩半!張圭用這拳法,正破慧靜大師身上柔力。一時之間張圭用破風拳,言戚暮用雙刃,慧靜大師周身力量已不足以抵抗二人。


    忽地,張圭身形迅捷移動,出手不求重傷對方,隻是擾亂慧靜的注意,隻見慧靜大師一行十五路意絕掌法,與言戚暮拆了數招。第十五招“意絕歸隱”一出,將言戚暮的刀勁輕柔而又決然卸去,可下盤鐵拐又立馬打來,他對這招不以為意,隻以為可用綿力化去,剛要對付張圭,卻見張圭隻是快速身移,出手快速卻不求重擊,但自己的力量卻隨其而動,難以集中,便在這瞬息之間,鐵拐將至,慧靜腿上綿力過弱,隻得連忙側躍避過!這一番招數打過,慧靜冷汗直冒,暗道:今日要喪命於這幫陰損宵小之手!


    張莊陌見張圭身形變幻,靈機一動,長鞭出手盡往張圭對立麵揮去。如張圭在慧靜之左,她的鞭子便揮向慧靜右側,但求相助父親,弄得慧靜顧此失彼。這招果然見效,一時之間,慧靜大師已成捉襟見肘之態!


    張圭見時機已到,已將這慧靜和尚弄得忙手忙腳,心中一喜,破風拳含著極深的內勁,猛地向慧靜腰畔擊去!張天阡和張莊陌看到父親出手狠厲,知道父親要一擊致慧靜於死地,都是雙足猛蹬,轟然躍起,兩條長鞭都是甩將起來,繞成無數個圈子,從慧靜天靈蓋擊落!言戚暮左腳上前,左刃隨即橫劈慧靜上身,右腳向外旋轉,右手反握刀把,向慧靜小腹斜斜掃去!而這使拐的色目人用鐵拐猛擊慧靜下盤,阿提斯和伊克西位於兩側,各自擊打慧靜左右肋下!這慧靜罩在這七人的狠毒招數下,竟是身在絕境!此等險惡局麵,便是神仙下凡,也自逃脫不得。但見瞬息之間,慧靜便要慘遭眾人毒手,身赴萬裏黃泉!惜芷、憐玉和眾僧見了,都不禁慘聲驚唿!


    “轟”地一聲,惜芷和憐玉隻覺得有一股洪力猛然朝麵襲來,兩人瞬間就被這力量推了出去,重重落地。隻見眾僧都被這股力量帶到空中,墜在佛殿各處。隻見古柱倒落,碎屑遍地,眾人眼前隻是灰煙重重!


    卻見那七人中除了張圭還可站住,其餘的都倒在地上,那使拐的色目人竟自口吐鮮血,氣絕而亡!剩下的五人內中都受了極大的損傷。


    原來這慧靜方丈修煉的高深內功竟於這危絕關頭如海水決堤一般洶湧迸發,自頭至腳,無不散發出了驚人之力,是以這些人才支持不住,被巨力打了出去。張圭武功最強,幾乎未曾受傷,而那使拐的色目人武功最弱,經受不了這力量,才氣絕而亡。


    眾人定睛一看,隻見那灰煙中央,慧靜大師躺在地上,竟是已然斃命!原來這但凡習武之人,內力若是一點點耗盡,倒還有法補救;可一旦內力於瞬間以巨大的力量揮散出去,那人的肉體必是萬萬經受不了。縱是武學晚輩也適用這個道理,更何況這身懷高深內功的慧靜方丈。


    還支持得住的僧人盡是慘嚎,忙地踉蹌搶上扶過慧靜方丈的遺身。這幫僧人怎料未出正月,瑞雪正存,可今時今日卻橫遭這等非命之巨禍!一個個聲淚俱下,都是悲痛欲絕。


    張天阡和張圭連忙過來扶起張莊陌,她武功不強,這一震受下來,當真讓她口噴鮮血,難以支持。惜芷和憐玉看到慧靜方丈氣絕,心中都是暗自憮然歎息。這樣一個修為高深的大師竟是死於這幹不仁不義,唯利是圖的宵小手裏,著實令人扼腕痛惋!


    兩人相扶起身,惜芷轉頭一瞥,突然發覺擺放在這佛殿之側的東方持國天王竟是微微向側移動了開。剛剛那一震雖然非同小可,可是也不至於將佛殿的大佛和天王移了地方,那其他的三個天王都是好好地在原地,未有損壞,可唯獨這個東方持國天王移了地方,而原來的地上竟是露出了一個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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