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暖閣門又從裏打開,一位騎裝男子走了出來,見著杵在門口的女子,愣:“你?”


    程英嚶點點頭,亦有些尷尬:“蘇仟,我……我是來拿醒酒湯的,這就走……我不是來找誰的!”


    言罷,程英嚶轉身就走,大水衝了龍王廟,怎偏偏撞上了蘇仟,可惜地上沒條縫,來藏她發熱的臉的。


    然而片刻凝滯後,輕笑從身後傳來:“你呀……家主從來酒量就不行,你是知道的,所以故意跟來吧。哪有都到門口了,還折迴去的理?這可不是我蘇家人的作風。”


    最後一句話讓程英嚶微驚,想細問些,卻被蘇仟打斷,後者蹙了無奈又憐愛的眉尖,恍若看著個小丫頭:“七年了……真不想進去?”


    頓了頓,蘇仟掏出了懷裏的匕首,寒光在他眸底炸裂:“他就在裏麵……你放心,有我守著這門,在你出來前,今兒哪怕天王老子都進不去的。”


    程英嚶的心咚一聲,撞得胸腔一痛。


    “我,我能幹什麽!你這話說得,我就是來拿醒酒湯的,誰也沒想見!”程英嚶忽的很是委屈,嘴硬辯道。


    連蘇仟這個旁人都瞧得清楚,為什麽他七年前一別,杳無音信,如今夢裏霧裏的歸來,卻又不與她相認。


    蘇仟無聲的歎了口氣:“他從來都沒有避你,他避的……是自己的心。”


    程英嚶的心又咚一聲,差點就跳出來了。


    她咬咬牙,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暖閣的門,蘇仟在她身後匕首出鞘,死死的守住了關上的殿門,於是一場夜色綺麗,轉瞬紛至遝來。


    暖閣裏很安靜,或者說過於安靜了。


    重重疊疊的輕紗簾幕,籠著幻影般的夢,白玉燭台上的燈火綽綽,映出夜色如笙簫,仿佛在幽深的殿閣深處,織纏。


    夾鏡鳴琴閣的熱鬧戛然而止。能聽見窗下紡織娘的窸窸,庭院裏石榴花落,晚風拂過一地緋,月影被攪成了碎銀。


    程英嚶喉嚨動了動。不知道為什麽,她開始莫名的緊張,因為她看見了簾幕深處一張蘇繡屏風,屏風後坐著一名男子,微微歪頭,手撐著腦袋,似寐未寐。


    紗簾如霧,夢也不真切,絲絲縷縷的晚風撩起紗簾一角,能看見屏風上燈火剪出的身影,是修長又清雋的線條。


    比夢,還要墜落夢深處。


    她程英嚶的夢深處,她程十三的時光深處,那場荒蕪歲月,懵懂無知的豔麗。


    覺察到有人來,那人直起腦袋,跪膝正坐,眸底應該也倒映出了屏風後,燈火剪出的倩影,就不知是不是曾入他夢了。


    程英嚶的腳步越放越慢,腦海卻越來越空白,忘記了西周,忘記了四月宮變,忘記了這七年輾轉更迭,記憶蘇醒,記憶裏的人兒,越來越清楚。


    她想起來了。


    這世上沒有誰能比她熟悉,屏風上他身影剪出的線條,蜿蜒的一筆一畫,都如浸了歙州墨的紫毫筆,在雪白的蘇繡上描出他的頭,他的手,他的肩。


    那時,他就是坐在屏風後,日光勾勒出剪影,她所見僅至於此,她卻相信,他應當有遠山的眉,如緞的發,水霧迷濛的笑,眸底蕩著洞庭的星光。


    小十三。


    他總是這樣輕輕喚她,聲音如江南的阮,噙了秦淮的煙波。


    七年,從五歲到十二歲,她於千千萬萬個日子,凝著程府別邸裏那道蘇繡屏風,凝著屏風後的剪影少年,無數遍的幻想著走到屏風後麵去,觸碰他。


    她想觸碰他。


    看著他的眸,聽他喚她,看他上翹的嘴角,然後貪戀他懷的溫度。


    ……


    然而,僅僅幾步的距離,她和他卻如兩岸人,跨不過,家規森嚴的程府苛守男女大防,薄薄的屏風將學堂隔成兩半。


    一邊,是程府十三千金,一邊,是程大將軍請來,十三千金的教書先生。


    ……


    如今,程英嚶卻站在這道屏風後了。沒有誰再能阻擋她,跨過這道屏風,也不會有嚴苛的程府家規,錮住她伸向他的手。


    極其相似的場景,攪得時光和迴憶都混亂,泛黃的畫幀蘇醒,滾燙。


    屏風後的那道剪影也沉默。心照不宣的迴溯裏,歲月的逆流穿過長變了的麵容,長高了的個頭,刻了風霜的眉,最後迴到依舊噙了星光的眸。


    “小十三。”


    他喚她。


    隻是他已經不是了當年的少年,她也不是了當年的孩子。


    ……


    程英嚶捂住了眼,發燙得緊,雖然自那著明黃衫子的男子去後,她再也沒哭過,但此刻酸澀的鼻尖,還有做夢般的歡喜,都讓她醉酒似的發暈。


    她終於可以跨過這道屏風了。


    她終於可以看看屏風後的他,到底是何模樣,終於可以觸碰他,他懷的溫度,是不是沒有隨時光冷卻。


    程英嚶小心翼翼的伸出了腳,動作輕柔得像是不忍打碎一個夢,屏聲息氣地跨到了屏風後——


    她看到他了。


    七年,又七年,她的教書先生,公子翡。


    程英嚶微微蹙了眉,俯下身去,想竭力看得清楚,再清楚些,這場夢太過美了,她生怕自己一眨眼,就又化為槐安的魘。


    這是怎樣的一位江南客啊。


    他無聲無息的坐在那兒,就如同攜來了洞庭的碧波影,錢塘的瓊花豔,還有隱隱約約的桂香,也是十裏蘇堤柳。


    這是遍尋盛京富貴郎,甚至是東宮那種皎色,也找不出來的人物,因為關中秦川白浪,而他,就是一座江南城。


    程英嚶終於明白,西周流傳著一句戲言:郎豔獨絕,東宮殿,曉風殘月,江南主。


    當時她不解,能夠以“曉風殘月”形容的人物,到底生得怎樣一副皮囊,如今瞧來,方明白十分真諦,世間其他的詞,都無法形容。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不是江南好,而是郎君好,見君如醉,醉倒曉風殘月。


    尤其是這般的人物,還著了一襲紫衫,淡淡的紫色,柔軟的綃綾,沒有任何刺繡或者紋飾,就是毫無雜質的紫色,在燈火下鋪陳開。


    綠瞳,紫衫。


    不是清素的江南,而是豔麗的江南,霧裏的紫藤花荼蘼,翠油的葉兒掛著露珠。


    程英嚶的心跳,忽的就紊亂起來。


    ……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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