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熙帶著劉箕子走出府君巷,隻覺天下雖大,卻不知該去向何處。


    他看著霸陵縣外的蒼蒼暮色,又想起自己帶著劉箕子翻過武關山隘的情形。


    那日楊熙負著箕子,幾乎耗盡了全部心神,費了夜的時光,才以“蹈虛”之術逐步上攀,從崖穀之中偷過武關關隘,進得關中之地。可笑那史立派遣的金吾衛緹騎和百名武關戍卒在山間尋找劉箕子的下落,卻是一無所獲,誰能料想到竟有人能從峰巒底下憑著雙手雙腳攀援而上?


    便是楊熙自己,之前也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完成這神跡一般的壯舉!


    身在靈台雲端上,腳踏層巒萬仞攀,正如任文公所說,楊熙如今已經算是一名貨真價實的方仙術士了。


    可是人力有窮,楊熙救得劉箕子的性命,卻解不得他麵臨的困境。中.山馮氏、衛氏一族皆為囚徒,巫蠱叛逆一事還不知天子如何處斷,這小小孩童是有家難迴,有親難認,對他來說,隻要是有人煙處,便皆是危險。


    如果是先生當此絕地,又會如何施為?楊熙雖然有萬藏貯在胸中,但當此之時,仍然不知該如何是好,才知自己比起先生,無論是智謀還是應變,都還差的很遠。


    不知先生如今是否還在長安?他現在境況如何?


    雖然他也想過向先生求救,但是一來不知先生究竟身在何處,二來也怕走漏風聲,反而引禍上身。他心中計議,此時宜靜不宜動,須得暗中觀察探聽中.山國的境遇,再決定下一步的去向,於是他便一路躲開大道,攜著箕子隻在人煙荒少處行走,便是經過市井繁華之地,也是謹而慎之,絕不久留。


    楊熙曾為京兆府的功曹,更曾驅車走遍整個京兆轄區縣城,地理頗為熟悉。他帶著箕子一路北行,既不敢離長安太近,又怕離長安太遠,有些重要消息探聽不到,隻在臨潼、渭南諸縣左近盤桓。所幸荒年之中,攜著孩童逃荒者並不鮮見,故而他二人一路走去,並未碰到什麽無法應付的麻煩。


    楊熙身上帶得有一些濟陽縣主贈送的錢鈔,但如今身邊還有個半大孩子,吃用都是開銷,不過十餘日間,楊熙已是身無分文,隻得權作江湖方士,從百家萬藏當中揀選一些開符看相之法,符水驅病之術,為人祈禳以換飯資。但如今正是荒年,他這營生好壞,可想而知。


    那劉箕子雖隻是一名五歲小兒,但許是生長在宗室大家,又從小命運多舛,心性極是堅忍,跟著楊熙縱是饑飽無著,也沒有半句怨言,隻將他當了唯一的倚靠。


    兩人饑一日飽一日,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走,終於有一日竟在街市上聽到了天子裁決中.山謀叛的消息。


    天子明詔天下,此事一時間路人皆知。


    劉箕子聽說祖母馮太後自盡而死,卻保全了馮、衛兩族大部分人的性命,眼淚一下便流了出來,隻是害怕引人注意,才忍住哽咽之聲,隻是無聲啜泣。但又聽到馮氏移歸上黨故郡,衛氏舉族移徙合浦,至少母親還保得性命,心中又是暗暗欣喜。


    楊熙聽說這個結果,也是歎息不已,馮太後於最艱難的境地仍是以自身性命為代價,保住了如許多的族人,真是可敬可畏,兼有大智,那衛姬忍辱偷生,何嚐不是大勇?


    畢竟覆巢之下沒有完卵,頂著叛逆的罪名,以流刑之身活著,可能比幹脆去死還要痛苦百倍。


    到此,中.山叛逆之事塵埃落定,知道劉箕子尚有親族存世,楊熙便曉得自己該與他分別了。楊熙給了他兩個選擇,或是送他去上黨,投奔祖母馮氏一族,或是送他去合浦,


    讓他與母親團聚。


    劉箕子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要去找母親。畢竟馮氏一族乃是祖母的親族,祖母如今已經死了,而母親衛姬,卻仍然活在世上。


    哪有不想著與母親團聚的孩兒?


    送一個小孩子去合浦,不用想也知是千難萬險。若是小乙身子康健,且人在身邊,楊熙倒是可以拜托他走上一趟,畢竟小乙慣在草莽市井打混,且武藝高強、心思純善,必然願意走一遭,但如今他仍在濟陽縣中養傷,離此更有數百裏遠近,根本指望不上。


    那麽自己還能拜托何人?


    楊熙忽然想到一個人,便是自己在京兆府任功曹時的下屬和繼任者,呂節!


    雖然呂節圓滑世故,但與楊熙關係匪淺,且心地也並不壞,也許願意幫自己這個忙。


    若是他能夠出力,想法子將這落難的小王爺送去合浦,等到風聲過後,再讓他與衛姬母子重聚,那自己便能心安了。


    計議已定,楊熙便帶著箕子趕赴霸陵縣而去。


    但沒想到剛剛出發幾日,事態又有變化,忽然關中諸縣都開始搜索五歲小孩,擺明了是要尋訪失蹤的中.山王!


    楊熙淬不及防,遭了數次盤問,他二人沒有官引憑信,一問便露馬腳,隻得落荒而逃,再也不敢經過縣城和村落。


    所以終於到達霸陵縣呂節家中之時,兩人才如此狼狽。


    結果兩人隻是在呂節家中吃了一餐飯,楊熙甚至都沒有開口提起讓呂節幫忙送劉箕子出關去往合浦一事,便從府君巷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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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並不怨怪呂節,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他也是有家室宗族之人,如何能苛求他舍了一切,跟自己一起去冒險?


    呂節的話也讓楊熙意識到,想要救人,隻靠一腔熱血,一顆好心是不夠的,更要有那舍棄一切的勇氣和誌氣!自己想要將箕子送到合浦,送到上黨,又想著托付友人,代替自己奔走相送,其實是自己潛意識裏覺得自己已經做得足夠了,已經可以從這件事當中抽身而出了!


    這樣的自己,和要將劉箕子遺棄在陌生閭裏的呂節,又有什麽分別?


    先生當年為救自己,可是連官位俸祿、家人親族,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了!


    劉箕子見楊熙忽悲忽愁,忽而又咬牙切齒,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麽。不由得惴惴道:“阿...阿叔,你...你怎麽了?是不是箕子...箕子讓你為難了?”


    楊熙低頭看著這出身尊貴,命途多舛,但跟著自己流浪月餘,無論是饑是寒,卻總來沒有叫苦過的小王爺,臉上忽然現出堅毅之色,伸手一把將他摟在懷中。


    “你放心,箕子,阿叔一點都不為難,我絕不會拋下你不管的!不管是送你去合浦還是什麽地方,我都能做到!”


    他本來隻想迴長安去,如今長安也已近在眼前,那裏有心愛的女子,有他的先生,更有他的未來。


    但這又怎麽樣?


    這孩子是一條性命啊!


    這條性命,如今隻有他肯救,也隻有他能救!


    此刻楊熙已暗下決心,自己便是拚盡全力,也要將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送出險境!


    箕子惴惴的心這才放下,但心中不安瞬間又化作委屈,隻伏在楊熙胸前,傷心地嗚嗚哭了起來。


    “什麽人在那裏?”兩名巡夜的戍卒經過,聽到巷口有些響動,均是齊齊厲喝出聲。


    但等他們靠近過來查看,隻發現巷口空無一人,在他們覺察不


    到的視線死角,卻有一個黑影如蒼鷹振翅,悄無聲息地掠過牆頭,消失在夜幕之下。


    楊熙就這麽負著箕子,無聲地奔走在暗巷之中,遇到障礙則直接一縱而過,須臾便來到城牆邊上。


    如今處處都在搜尋箕子,自己在城中久留隻怕引起禍端,還是先出城去的好。連日的奔波,讓他的“蹈虛”之術臻至大成,數丈高下的城牆也攔他不住,就算負著箕子,隻要牆麵有可攀附之處,他便可無聲攀下,如履平地。


    但就在他要躍下城牆之時,猛地心神一震,腳下忽然停步不前。


    “誰?出來!”他向著牆垛陰影處低聲喝道。


    這段時間的顛沛流離,不僅讓他的“蹈虛”之術運用得更加純熟,更將他的神念之力淬煉得更加堅韌雄渾,唿吸之間自然外放,幾可以覆蓋數丈方圓,周遭異狀不用目視,也可悉數感知,這也是為什麽他能夠帶著箕子流浪許久,卻從未被人抓住的原因。


    “不愧是若虛先生的弟子,竟能發現我的存在,不錯,不錯!不枉我冒著寒風在此等你許久。”陰影之中一人緩步走出,是一位滿臉皺紋,頭發花白的老者,他身形微微佝僂,身上穿著樸素布衣,一雙眸子卻在夜幕裏閃爍有光。


    “你...你是何人?”楊熙看見此人,隻覺陌生至極,以他的記心,若是曾經見過之人,必不會認不出來。但是這人卻一口喝破他的身份,顯然是大有來曆,讓他警惕萬分。


    “我?我隻是個在涇河上釣魚的老頭兒罷了。”那老者眼神玩味,看著楊熙和他身後背負的小童,劉箕子被他的眼神一看,沒來由的感覺心中一陣發毛,不覺轉過臉去。


    楊熙受感到箕子的緊張,忽然心髒開始狂跳!


    他想起先生曾經對自己提起過的一個人,那就是百家盟現在實際上的首領,也是百家盟十二脈中,縱橫一脈的魁首唐淵,總是戲稱自己是“涇河之上一釣翁”!


    “你...你是唐淵?”楊熙心神緊繃如弓弦,化虛之術已開始全力運轉,隨時準備逃入茫茫夜色。


    他曾經與百家盟的蛛夫人、蝠先生打過“交道”,無一例外皆是印象深刻,如今他隻覺四圍的黑暗之中,藏滿百家盟的妖魔鬼怪。


    “別緊張,”唐淵笑道,“如果我想對你不利,絕不會獨自一人前來見你,隻需要帶上兩位盟中長老,管教你想逃也逃不掉。我來此見你,是想跟你談一筆生意,不知你有沒有興趣聽?”


    楊熙思維俊敏,立刻便猜到了他的目的。如今到處都在搜尋箕子,自己不知能不能保他安全,可謂是身處困境,百家盟此時來找自己,當為了此事而來。


    這便如拋給溺水之人一根繩子,誰能視而不見?


    但楊熙知道,這百家盟所謀深遠,自己和箕子身份皆如此敏感,若是落入百家盟的掌控,後果實在是不堪設想!


    “滾吧!我不想跟你們這些鬼蜮中人做什麽生意!”楊熙冷聲道,“你們的所作所為,我還沒忘呢!”


    僅僅楊熙所知,便有傷人害命、毀壞城垣、毒殺宗親、染指大統這些駭人聽聞的罪狀,他又怎麽會與這些窮兇極惡之人合作?


    最重要的是,先生曾經囑咐過,麵對這個叫唐淵的老者,不論他說什麽話,最好是一句都不要聽!


    說罷,楊熙將身一縱,順著城牆縱躍而下,如一尾遊魚迴歸大海。


    牆頭之上,隻傳來唐淵一聲歎息:“唉,我不妨告訴你一個消息,若虛先生已經不在長安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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