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遂成?


    史立當然知道此人。


    他是太醫院的醫官,又是天子禦用醫士,可以自由出入宮禁,自己在內朝為官,自然與他打過交道。


    可是在這個當口,他為何要深夜來此處拜見自己?


    猛然間,史立想起自己曾經調閱的一卷案卷,裏麵有這樣的記載:傳聞中.山王罹患肝瘚之症,天子施恩,命醫士徐遂成赴中.山國為其診治,並欽差張由同往!


    張由是誰?那是中.山國謀叛的首舉之人!


    而門外前來拜訪的,便是與張由一同前往中.山國,為那中.山王瞧病的醫官!


    難道……這個徐遂成知道什麽?


    史立宛如溺水之人,把每一根漂過眼前的稻草都當了救命繩索,連聲吩咐左右:“快請徐太醫進來!”


    不多時,青衣小冠的太醫徐遂成便來到屋內,兩下見禮已畢,史立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徐太醫曂夜來此,有何見教?”


    徐遂成麵上表情沉靜,慢慢說道:“在下曾奉天子之命,為中.山王診治肝瘚之症,所幸藥石有效,中.山王的病大概算是治愈了。聽說史大人今日押解中.山國人返迴長安,作為一個醫者,對自己的病人總要負責到底,所以在下想為那中.山王複診一次,看看他恢複得如何了,大人可否行個方便?”


    史立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尷尬,他幹笑道:“徐太醫說什麽見外的話,讓您去做一次複診,有什麽幹係?但是……唉,不瞞徐太醫,那中.山王……在押解途中意外摔下山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便是同意您複診,您也沒處找他去了。”


    徐遂成聽了這話,似乎並不驚訝,隻道:“那真是可惜了。”


    房中陷入一陣尷尬的寂靜。


    徐遂成不說話,史立則是無話可說。


    他想到明日自己便要麵聖,而中.山國叛逆之事還沒收集到足夠證據,不由得愁緒萬千,突然長長歎息。


    聽他歎息,徐遂成抬頭問道:“史大人何故作此嗟歎?”


    史立知道徐遂成曾隨張由同去中.山國,張由首舉中.山叛逆,徐遂成肯定也知道此事,自己也沒必要隱瞞於他,便將自己一路審訊,但隻得到一些不太重要的證詞,要在禦前證明中.山國叛逆,仍然遠遠不足,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事向他和盤托出,將胸中憤懣一吐為快。


    徐遂成聽了史立述說自己的煩惱,沉吟良久,忽然道:“史大人押解來的囚犯之中,有無一人叫做馮習者?”


    “馮習?”史立一愣,旋即想了起來,“馮習不就是那馮氏……馮太後的妹子麽?這廝與馮太後一般,奸滑至極,我數次拷問也未曾得什麽有用的證詞,如今此人已奄奄在床,恐怕活不久了。”


    徐遂成目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色,微笑道:“那可不能讓她死了,史大人想要的證詞還得著落在她的身上!”


    史立聽出這話語蹊蹺,心中又驚又喜,連忙向徐遂成拜道:“願聞其詳!”


    徐遂成似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道:“我記得在中.山國時,在下每日去為中.山王診病。一日診療完畢,那馮習便相陪與我敘話,說得沒幾句閑話,


    她便開始打聽當今天子的境況。我知道她是馮太後的妹子,身份尊貴,也便不疑有他,知無不言。她問過我為天子診病的事,突然說出一番驚人言語,直到如今我也不敢或忘。”


    “她說,聽說孝武皇帝時,有醫者治好了天子的頑疾,得到的賞賜,不過是二千萬錢罷了,你如今就算治好了天子的痿痹之疾,也不是什麽封侯大功,隻不過是得些賞錢罷了。如果你在藥石中動些手腳,將天子毒殺,將來中.山王繼了大統,你不就能封侯拜相了麽?”


    什麽?竟有此事!


    史立霍然站起,臉上全是狂喜之色,若這徐遂成所說不差,那就憑這一番話,便可判定中.山國上下圖謀不軌之罪!


    “徐太醫,您可是幫了我大忙了!”史立額守稱慶,一疊連聲道,“相煩徐先生趕緊去診那馮習,可不能讓她死了!”


    徐遂成點點頭,跟著史立快步走入內宅,馮、衛兩族女眷見史立帶人氣勢洶洶地闖入,都是畏如蛇蠍,驚叫趨避。


    史立不去管其餘人等,帶著徐遂成和記錄供詞的刀筆之吏徑直來到馮習榻前。


    徐遂成見馮習臥在榻上,麵如灰土,氣如遊絲,再看身上,遍體皆是觸目驚心的刑訊傷痕,不由得微微皺眉。


    “她傷得太重,沒法子訊問了,還是將養一番,再行拷問才好。”徐遂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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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今晚咱們必須拿到證詞!”史立雙目赤紅,狀若瘋狂,“徐太醫,你想想辦法,務要給她弄醒過來,史立感念你的大恩大德,日後必有補報!”


    將養一番再行拷問?自己明日便要向天子複命了,如何還等得她將養恢複?


    徐遂成點一點頭,坐在榻前伸手把住馮習的脈門,心神隨著那似斷時續的脈搏慢慢寧定下去。


    他所說的話,半真半假。


    前半截馮習曾好奇他為天子診病,與他閑聊是真。後麵那些毒殺天子,謀逆篡位的誅心之語,自然是徐遂成編造的謊言。


    謊言與真話混雜一起,才足夠讓人信服,足夠駭人聽聞!


    早在他得了天子敕令,要去中.山國為中.山王劉箕子診病之時,他便已負上一樁隱秘使命,那便是要讓中.山滅國!


    醫卜星相,皆為末流,但末流賤業,也有傳承。眾人隻知徐遂成早年曾訪遍名師,醫術集眾家之長,遠遠超出太醫院的同儕,這才被選在君王之側,成為禦用太醫,可沒人知道,他真正的授業恩師,是百家盟岐黃一脈的長老薛鶴!


    他正是奉了師命,才進入太醫院當差,也正是盟中傳下的百家令,命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中.山國傾覆!


    不惜一切代價的意思,便是可以不惜別人的,甚至自己的性命!


    百家之中,岐黃一脈看似最為孱弱,那是因為岐黃一脈的弟子醫士入世皆深,傳承隱秘,互相之間多不相識。在中.山國之時,徐遂成發覺那太醫齊雍竟也是百家盟中同脈弟子,妄圖以醫藥害死中.山王,但是那手段也太過拙劣,還差點被一個方仙修士看馬腳,所以他便直接出手,先將那齊雍毒殺!


    因為他徐遂成的手段高明,所有人都隻以為齊雍係自殺,或是試藥出了岔子,根本沒人懷疑


    到他這個來自京城,還幫中.山王治好頑疾的天子禦醫頭上。


    這也讓他得以從容安排,一步一步將那張由引上不歸之路,最終隻能選擇首舉中.山國叛逆!


    醫者害人,豈是僅有毒藥可用?人心之毒,不光可以害人,甚至能覆滅一國!


    所以,即使能讓馮習說話,她也得永遠閉嘴!


    徐遂成緩緩睜開雙目,低聲道:“我試一試,看能不能刺激她的生機,讓她清醒過來。”


    說罷,他從腰畔藥囊中拈出一撮黑色粉末,輕輕撚放在她的鼻下。


    那馮習吸入一點粉末,忽然四肢痙攣,腰弓如蝦,似乎極為痛苦,但畢竟是醒了過來。


    她雙目圓睜,看到徐遂成和史立站在榻前,不由得滿臉皆是驚恐之色,顫抖著以手指向他們二人,口中荷荷作響,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史立又驚又喜,厲聲問道:“好逆賊!竟敢蠱惑徐禦醫,想要毒殺天子,是也不是!”


    那馮習卻似根本聽不到史立的話語,口中荷荷之聲漸弱,目光逐漸渙散,竟是隻迴光返照了一瞬,眼看馬上就要不行了。


    史立大急,連聲哀求道:“徐禦醫!趕緊救她呀!她快不行了!”


    徐遂成卻搖搖頭,歎息道:“不成了,油盡燈枯,神仙也救不了了。”


    眼看那馮習已然癱軟不動,眼見得是不活了,史立如墜冰窟,大喜大悲來的如此之快,到手的機會自己仍是沒有抓住,難道自己明日真要這麽硬著頭皮,就拿著一份既無根據,亦無證人的口供,去向天子複命?


    此時堂上已經亂成一團,女眷們哀哭奔走,又不敢大放悲聲,唯恐自己也惹禍上身,隻有衛姬滿臉淚痕,衝到馮習榻前,指著徐遂成痛罵道:“徐遂成!你為箕子治病,我中.山國本是感激的,金珠寶貨也送了你許多,如今你為何要為虎作倀?”


    徐遂成默默不語,史立卻忽然心中發狠,想出一條計策。


    隻聽他忽然厲聲喝到:“左右,給我拿下徐遂成!”


    左右兵丁大吃一驚,不知史立為何翻臉,但職責所在,隻得上前將徐遂成押住。


    “對不住了,徐禦醫!”史立森然一笑,“你所說的證詞,讓本官覺得你也有不小的嫌疑,與那中.山國通同一氣,密謀叛亂!”


    “立刻派人去搜徐禦醫的住所,我懷疑他收受中.山國的賄賂,密謀不軌!”他心中不住盤算,口中卻一疊連聲地發號施令。


    馮習死了,但是徐遂成還在!管他說的是真是假,隻要從他住所搜出中.山國饋贈財貨,便可坐實了他也有毒殺天子之意!


    真是天助我也,竟有如山鐵證自己送上門來了!


    史立隻覺心中鬱結的氣悶一掃而空,不由得仰天大笑,誌得意滿。


    那徐遂成被兵丁帶下,神情並不驚訝,也不哀傷,他隻是深深看了一眼狂笑的史立,知道自己終於達到了目的。


    在他登門拜訪的時候,他便已經決定要去送死了,史立的選擇,其實全部來自他的不斷提示、暗中引導。


    隻有自己的死,才能將中.山國真正顛覆,才能真正實現百家盟隱伏千裏、誌在天下的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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