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公神色不變,好似早知楊熙要問這話。


    他答得也極快:“沒辦法。”


    楊熙尤不死心,繼續追問道:“能不能救其中某些人,比如衛姬,比如中`山王?”


    任文公瞥了他一眼,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


    是問他為什麽要救人,還是為什麽要救衛姬和中`山王?


    楊熙心中猶豫再三,權衡再四,終於下定決心,對任文公吐露了從未向除了先生之外任何人說起的那樁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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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任文公曾在宮內隨侍先帝,禹鼎和通靈金丹什麽的,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麽秘密。


    聽到楊熙說起他曾與丹辰子在蛇窟之中對峙,而最後丹辰子竟殞命荒郊野嶺,任文公終於微微色變。


    他曾與丹辰子共侍先帝禦座之前,丹辰子恃寵而驕,看不起其他修士,自己與他關係並不算好,但他不得不承認,丹辰子乃是丹道大家,修為精深,確有傲視同儕的資本。


    但是不知為何,丹辰子領命去為先帝找尋通靈金丹,卻一去不返。


    直到今日從楊熙的口中,他才終於知曉,那樣一個宗師級的丹道巨擘,竟是無聲無息地死在荒野,讓他唏噓之餘,又生兔死狐悲之感。


    等到楊熙終於說完,任文公道:“延嗣以為,你沒有將那顆所謂通靈金丹拿走,沒有提前向中`山孝王示警,所以他死了,你覺得應該為此事承擔責任?”


    楊熙低聲道:“吾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雖然我知道先生彼時讓我置身事外是最正確的選擇,但若我做些什麽,也許中`山孝王不至於暴斃,留下這對孤兒寡母。”


    任文公歎道:“中`山孝王覬覦大統,先帝已做決斷,他猶不肯放棄,本就是取死之道,就算你好言提醒,他哪裏又會當做好意,哪裏又會善罷甘休?”


    楊熙仍然堅持道:“放不放棄是他的事,是否提醒是我的事,我自己沒有做到,那就應該承擔責任。”


    任文公盯著楊熙的臉,忽然道:“按照如此說法,隻要跟你有關之事,是不是都要由你承擔責任?若虛先生那般通達之人,怎麽會教出你這樣迂腐弟子?”


    楊熙似有片刻失神,沉默一會才道:“我記得這話...還有別人也曾如此對我說過。”


    那人便是張逸雲。


    在第一次與張逸雲見麵的時候,張逸雲就曾說出這話。彼時他便下意識覺得很不對,但哪裏不對,那時候他是說不出來的。


    一則是他不知如何反駁,二來那時張逸雲正掐住他的脖子,讓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但是如今他終於明白,那並不是迂腐。


    楊熙灑然一笑道:“我隻是不想違背本心罷了。”


    “不違本心?”任文公哈哈大笑,似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世上哪有人能夠行事一直不違本心?有些事你明知道是錯的,但根本無力改變,有些事你認為是對的,但也沒法去踐行。歸根結底,你能做什麽,不取決於你的本心,而取決於你的能力


    。”


    “但是我想做什麽,卻仍是取決於本心,而不在於我的能力做不做得到。”楊熙堅定道,“所以,隻要還有法子,還有一線可能,我就想試試看!”


    “少年郎,你知不知道,這種想法會害死你?”任文公眼神玩味地看著楊熙,“若你事事發乎本心,隻是從心所欲,那麽你就會發現,世間你做不到的事何其多哉!甚至於你的能力越強,你做不到的事便越多!”


    “做不到,那便可以不做麽?”楊熙雙目灼灼,毫不退縮地與任文公對視。


    任文公與他對視片刻,忽然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延嗣你雖是若虛先生的弟子,也是一隻腳踏上方仙一道的修行者,但其實你跟我根本不是同道之人!我等方仙修士,講究的是萬事決不強求,如此才能順天應命,出世長生,歸根結底,修道之人之所以修行,為得隻是自己。”


    “但你不一樣,你是天生的入世之人,你命定是要為世間之人而活的!你這樣的人,在朝堂定是經世治民的能吏,在草野也是傳播聖化的明師,真是可敬,可憐!”


    楊熙有些愕然,沒料到任文公竟對自己下了這樣一則判語。


    這個評價極高,便稱之為聖人也不為過。但不知為何,楊熙卻感覺有些陌生。


    自己真的是那樣的人嗎?


    自己真的要成為那樣的人嗎?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先生,若虛先生之能可謂冠絕天下,他所行事,隻為了楊熙一人,但即便是這樣,還有若幹遺憾,也不得事事順意。


    如先生一般武藝通神的張逸雲,在先帝崩後,便再也沒了什麽拘束,如今已是完全為自己而活。


    他又想起小乙,小乙跟自己很像,一樣古道熱腸、心地純良,但是他是有立場的,他隻為自己親近之人,為了自己身邊之人的死活,他甚至可以對陌生人揮起兵刃。


    他還想到小沁,那個曾經叫做淑瑤的女孩兒,她不為任何人而活,她活著隻為了複仇一事。如果自己算是她對舊日時光的一點眷念,但那日分別之後,她想必已再無任何對過去的眷念。


    自己走的路,與他們皆不相同,是一條歧路。


    這條路上,究竟何人與自己同行?


    猛然之間,他想到一人。


    王巨君!


    他可是被稱作在世聖人的大賢,更是心懷天下,德行無漏的士林楷模。他不以自己的顯赫出身而驕橫跋扈,也不以自己的失勢而屈服於強權,可謂自行其是,順乎本心!


    但王巨君是自己的同路之人嗎?


    楊熙突然覺得自己的異想天開有點好笑,王巨君怎麽可能是自己的同路之人?如果說每個人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之上,那麽王巨君則是不見首尾的神龍,遨遊在九霄之中!


    以前他隻聽說過巨君之賢名,但真正有所接觸之後,楊熙才意識到,他跟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明明他也隻是凡人,但他卻似乎知道一切。明明他也有許多事做不到,但他卻似乎可以掌控一切。


    想到此處,楊熙忽然驚覺:“任先生,巨君大人有沒有對你說過關於中`山國之事?”


    這一路行來,自己仿佛每一步都落在王巨君的算中,那麽他是否也預先知曉了他們如今遇到的景況?


    任文公似是看穿了他內心所想,無奈道:“巨君又不是全知全能,他哪能算到此事?”


    楊熙隻覺虛驚一場,若是此事也在王巨君謀算之中,自己可真要將他當作全知全能的神人了。


    楊熙定定神,再拜道:“任先生,您術法高深,見識廣博,難道真的沒有辦法能夠拯救他們麽?”


    任文公搖頭道:“這不是能不能救的問題,就算我願意拚盡全力,以術法殺光那些北軍士卒,那便能救得那一對母子嗎?他們如今正在被押解迴長安,應是罪名未定,若有人殺戮官兵,救他們脫身,豈非給他們坐實了謀叛的罪名?”


    “而且,”任文公意味深長地瞟了楊熙一眼,“你會向那些無辜兵卒痛下殺手嗎?他們也隻是奉命行事罷了。”


    楊熙一時語塞。


    任文公再不管他,隻是大笑縱馬前行。


    何謂之修行?修行便是以凡人之軀走那登仙之路!


    方仙一道雖然不是那絕情絕性的路子,但也須講究緣法自然,不可過於執著。若是順手可為之事,任文公自然願意幫助那中`山一族,畢竟主母衛姬曾經禮賢下士,管待供奉了他許久。但當此境遇,若要出手相助,不獨逆天行事,幹冒奇險,更是大違自己修行之道,多年砥礪溫養的無垢心境都要因此蒙塵。


    “任先生!”忽然身後傳來楊熙的唿喊。


    任文公詫異迴首,隻見楊熙也跨上馬背,卻沒有打馬跟上,而是控韁立於原地。


    “對不起,延嗣方才為難先生了,先生一路護送我到此已是不易,我不該又提讓先生出手救人這等非分要求。”他低首垂胸,看不清麵上表情,但聲音卻出奇地沉靜。


    任文公笑道:“你想通了便好。你有救人之心,已是不易,但是世上有些事,不是有心去做,就能改變什麽的。也許中`山一族到了京中,便能洗脫冤屈,受到寬宥也說不定,希望他們能有好運吧。咱們快些前行,趕在他們前麵進了雒陽城才好。過了此城,距離武關便隻有兩日路程了。”


    但楊熙仍然立馬不動,他抬起頭來,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可能任先生說的沒錯,在下也許真是有些迂腐。但是不論如何,我都想去看看,能不能幫他們做些什麽。要是今日我因為自己什麽都做不到,連去看一看,去試一試的心思都沒了,那麽將來他們死於屠刀之下的時候,我如何能得安寢?”


    他一邊說,腦海中仿佛又出現了自己幼年之時,海昏國滅的淒慘場景。


    戰火烈烈,人死國除,這也是中`山國麵臨的未來。


    “任先生,延嗣這便去了,咱們就此別過,感謝您一路相送!”


    說罷,他猛地一拽馬韁,調轉馬頭,打馬向著來路飛奔而去,止餘任文公呆立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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