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雨落,直到夜間方才住歇。


    天祿閣中,一盞孤燈也燃了半夜。


    直到雲開月現,更漏將盡,案前的劉子駿才將最後一卷書簡收起,用細索認真捆好,放迴書架之上。


    “沒想到,”他站起身來,看著身邊靜立的老者,“吾將離開天祿閣之時,竟是子雲你陪了我這麽長時間。”


    原來劉子駿被貶,明日就要離開長安,今天他來天祿閣中收拾舊物,同僚故舊都怕與他交往引來什麽禍患,紛紛避之不及,真是世態炎涼。


    隻有揚雄揚子雲見他要走,卻不避嫌疑,走上前來陪他說話,一直呆到半夜。


    劉子駿收拾完舊物,忽然看到父親和自己編纂多年的《七略》一書堆在牆角,忍不住展開觀看,當年在閣中校書的種種過往恍然閃過眼前。


    當年他與父親一並刊校舊書,劉向深苦各種書籍雜亂無章,難以整理,便將整理的書卷一一登記,撰寫為一篇敘錄,記述每部書的作者、內容、學術價值及校讎過程,名為《別錄》。


    劉向病重之後,劉子駿繼承父業,將群書一一刊校完畢,又將父親所寫的《別錄》簡化整理,歸為六略,即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方技略,再加一個總集“輯略”,便成一部“萬書之書”,名為《七略》。


    其中“諸子略”便是諸子百家流傳未絕的學問,也正是因此,百家盟才找上劉子駿,意圖借他之手,重光百家之學。


    但如今他倡導古文經學受挫,終於被貶官離開長安,想必他昔日所著的書卷,也不會再有人展看。他欲將這些書卷燒掉,卻又不忍動手。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向揚雄深深一揖,歎道:“今日一別,不知日後還有沒有機會與子雲再見。這些身外之物,便麻煩子雲幫我處分了罷。”


    旁邊的儒士歎了一口氣道:“你編纂的這部‘七略’,形式前所未見,且能統領天下書卷,類目分明,怎能不傳之後世?你且放心,我一定將這些書卷幫你保管好,以待重見天日之時。若你有弟子傳人,我也可以替你轉交。”


    揚雄果然不愧為有識大儒,知道這書的價值所在,但同時他也是個不得誌的黃門侍郎,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弟子傳人?劉子駿苦笑一聲,自己雖然也是一名飽學儒士,但因久在天祿閣中,卻是一個弟子也沒有。


    但一念及此,他忽然想到一人,不由得開口道:“若有機會,子雲將這書...送給楊若虛的弟子楊熙便是了。”


    揚雄不疑有他,隻道這楊熙是劉子駿的後輩,沒想到劉子駿隻是想到楊熙聰穎堅毅,又曾經被自己算計,忽然心血來潮,想將這部類書送他作為補償。


    至於他收與不收,會不會將這書扔掉,都隨他去了。


    與揚雄告別後,他才踏出天祿閣,步行走迴家去。


    雨後泥濘,他也毫不在意。


    多年在天祿閣校書的經曆,讓他養成了不管多晚都要步行迴家的習慣。


    沿路巡夜的衛士已經習慣了他的習慣,見他經過,也無人前來盤查。


    但是他們不知道,今夜之後,這位夜歸人便再也不會走這條夜路了。


    走了一程,漸漸走近夕陰街前,麵前便是甘泉巷口。


    這條巷子便是去年他被若虛先生堵截,險被殺戮的場所。


    去年此時,天子還無比倚重於他,自己也傾盡全力幫助天子穩定朝堂局勢,甚至連若虛先生也敢算計。但那一夜之後,自己拉攏楊熙、偷盜玉璽的企圖雙雙失敗,天子對他生出猜忌之心,由是與他漸行漸遠。


    他這才終於明白,自己的一腔誌向,靠著驥附天子是無法實現的。


    剛入甘泉巷中,他忽然聽到暗影裏麵有人竊竊私語:“是不是這人?”


    “這麽晚了還從這邊走過,一定是他!”另一個聲音答道。


    然後隻聽一聲低吼,兩個黑影從牆角處衝出,直奔劉子駿而來。


    “去死吧!”當先一人手中閃過一道寒芒,竟是手持兵器!


    劉子駿腳下一頓,但似乎並不怎麽吃驚。他前幾日在朝堂與人激辯古今經學,已然觸怒了很多師法森嚴的今文一脈儒士,這些人視他如眼中之釘,便是他已被貶官,即將離京,也不想將他放過,至於做出雇兇殺人的下作勾當,也無甚稀奇之處。


    這兩名刺客乃是市上的破落戶,前幾日有人暗中找到他們,委托他們來行刺這劉子駿。他們本就是無名無籍之人,幹過許多偷雞摸狗之事,此刻得了一大筆錢鈔,隻想鋌而走險,殺死劉子駿後遠遁逃走。


    此刻見到劉子駿駐足不動,似乎嚇得呆了,當先一人頓時心中暗喜,便擬合身撲上,將手中利刃刺入劉子駿的咽喉。


    就在這時,頭頂月色忽暗又明,隻見一個全身灰袍籠罩,辨不清麵目的人影如鬼魅一般忽然出現在劉子駿的身前,一道疾如閃電般的厲芒閃過,前麵那人去勢忽止,哼都沒哼一聲,便嘩地仆倒在泥水之中,從此再無聲息。


    後麵一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大駭失聲:“鬼...鬼呀!”


    月色之下,那灰衣人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布滿疤痕,醜怪不似人形的臉。


    一截刀鋒從他的衣袖中伸出來,刀尖垂向地麵,上麵的鮮血滴滴而下,混入泥水。


    是百家盟派來守護劉子駿安危的李玄舟!


    這些市井賊人哪裏知道,劉子駿看似一個文弱儒臣,身邊卻有這般高手護衛。貿然前來刺殺於他,無異於白白送死而已。


    後麵那人轉身欲逃,忽然腳背劇痛,不由得慘唿出聲,他的腳掌竟無聲無息地被一截刀鋒戳穿,牢牢釘在地上!


    但是他一聲慘唿還未喊完,便覺唇齒之間一陣冰涼,一件硬物抵在上下牙齒之間,舌尖傳來一陣銳痛,竟又是一截犀利的刀鋒,將他的慘唿之聲憋迴嗓中。


    這鬼怪一般的老兒,身上怎麽會有這許多兇器!


    “不想跟你的同伴死得一樣快,就別亂叫。”李玄舟嘶啞冰冷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那人隻得苦忍劇痛,果真再不敢喊叫。


    “劉大人,抓住一個活口。你要審問他的來路麽?”李玄舟以利刃抵住那人嘴巴,冷冷地向劉子駿問道。


    劉子駿看著倒斃在泥水中的那具屍體,和被李玄舟製住,涕泗交流的那個倒黴鬼,不由得歎道:“不用問了,就算我要審問,也問不出真正的主使。”


    他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謂儒士,肯定不會真的雇兇刺殺自己,但是他們或處廟堂高位,或有弟子無數,隻要表達了對自己的憎惡,自有門客下人察言觀色,替他們行此隱秘之事。


    劉子駿想要讓古文經學進入官學,那便是與大多數今文一脈的儒生、儒臣作對,便是要搶這些人的飯碗。


    自古以來,搶人飯碗如殺人父母。


    現在劉子駿失了聖眷,即將遠離長安,但難保什麽時候會再迴到朝堂。


    那不如便讓他永遠不能迴來。


    李玄舟聽了這話,臉上忽然綻開一個可怕的笑容,手上隻是往前一送,那截利刃便穿透手中那顆頭顱,從後腦噴出一股血箭。


    這人也是哼都沒哼,便倒斃於地。


    “玄舟先生,”劉子駿忽然皺眉道,“你為何要下如此辣手?這些人雖然都是亡命之徒,但是死在這裏,也會引起不小的麻煩。”


    李玄


    舟冷哼道:“若不殺一儆百,你以後還會被人如此暗算。”


    劉子駿一愣,聽出了李玄舟的言外之意:“玄舟先生這是要走麽?”


    李玄舟立在陰影之中,聲如裂帛般刺耳難聽:“對。你如今失了聖眷,即將離開長安,與阿若的約定必然無法履行。我也沒必要再守著你了。看在相處這麽久的份上,今日我出手重了一些,盼能震懾一下你的政敵,保你一時安穩。”


    劉子駿許久無言,忽然道:“小娘子豈是如此短視之人?”


    李玄舟啞聲笑道:“百家盟不是阿若一個人的。她與你定約,本就擔負了不小的壓力,現在你如此不濟事,被趕出長安,阿若對盟中之人如何交代?那幫烏合之眾,還不知又要鬧出什麽事端。”


    他雖是百家盟中之人,言語之中對百家盟卻沒有半分恭敬。


    劉子駿知道他心係小娘子的安危,已是去意已決,便也不再多說什麽,向他深深一揖道:“多蒙先生照顧,此恩子駿定當記在心中。”


    說完,他便跨過地上的屍體,頭也不迴地穿過甘泉巷,返迴夕陰街的家中。


    那李玄舟仍然靜立在陰影當中,目送劉子駿遠去,等到終於不見了人影,才慢慢開口道:“計無雙,你來此作甚?”


    一言既出,忽然見牆頭一團陰影長身而起,發出一聲低笑:“玄舟老,你要迴盟中去麽?”


    月光下,能看見這人一身玄衣,身材矮小,如一頭大鷹立在牆頭之上。


    果然是計無雙在此!


    “我問你為何在此,你聽不到麽?”李玄舟語氣平靜,但嘶啞難聽的聲音當中卻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嚴。


    計無雙看著倒斃在地上的兩具屍體,心中不由得有些冷意。


    他知道這李玄舟雖然平日如閑雲野鶴一般,不問盟中之事,但對小娘子卻是忠心耿耿,自己在這種敏感時機貿然前來,無疑觸犯了他的疑竇。


    若是引他動起手來,那自己可萬萬討不了半分好處,於是忙道:“我此來並無他意,也是為了保那劉子駿而來。”


    原來,這二人被買通來此伏擊劉子駿,被市上線引得了消息,傳到了小乙的耳中。小乙雖不知這劉子駿是何人,但仍將此事與楊熙說了。


    楊熙自然不會瞞著先生,疾忙向若虛先生稟報。若虛先生聽完,若有所思地問道:“熙兒,你待如何處置?”


    楊熙雖然曾被劉子駿算計,也不喜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性子,但是日前他不顧官位前程,在朝堂之上為了學問脈絡爭辯,楊熙也是看在眼裏。


    不論他們之間有何齷齪,他都得承認,劉子駿可以算個真正的儒士,比那屍位素餐,死守師法家法,排斥異己學問的所謂“大儒”,卻要高尚許多。


    “我覺得,劉子駿不應該死在這種宵小手中。”楊熙道,“我這便報告城中守衛,定要保他周全!”


    若虛先生笑道:“劉子駿哪會這麽容易就被暗殺?也罷,既然你有這份心,就讓計先生前往一觀,若有必要,還請搭救他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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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計無雙便受若虛先生所托,前來守候劉子駿的安全。沒想到這劉子駿自有李玄舟守護,根本無需他的援手,他隻當看了一場百戲罷了。


    計無雙看到李玄舟如鬼火般的雙目仍在逼視於他,忽然心念一動,低聲道:“玄舟老,這劉子駿已經失勢,為何不押注在楊若虛身上?若是...”


    他話沒說完,便被李玄舟冷聲打斷:“不管你們要押注何人,我隻聽阿若的號令,這些廢話,莫要對我說起!”


    計無雙被他打斷,不由得心中一窒,隻想破口大罵李玄舟不明事理,但是一晃神間,那李玄舟的身影已經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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