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天陰欲雨。


    城門初開,便有一駕駟馬篷車駛出長安南門。


    駕車的是是一名年輕人,約莫二十多歲年紀,身量高大,身著青衣,正是王巨君的兒子王宇。


    這是王巨君的車駕,他正是今日從長安啟程返迴封地新都而去。


    老子罷官,兒子沒有繼續在朝的道理,王宇也辭去尚書署的值司,陪同父親一並返鄉。


    王巨君之所以不再乘那兩馬拉的破車,是因為天子將他罷官之際,顧及其威望名聲,仍是賞了他一架駟馬安車,並黃金百兩,以示容他安心歸家之意。


    之所以選擇在清晨第一時間出城,悄悄離去,還是怕有親故好友前來相送,怕有朝臣吏民夾道告別。


    王巨君不是旁人,他離開長安,真可能會有這種情況發生。


    他是被天子親口趕出長安,若是弄得全城挽留,讓天子的麵子往哪裏擱?


    所以不如悄悄歸去。


    當然,他選擇這個時候出城,還有一些別的原因。


    車駕之後,跟著數名乘馬的仆從,還有兩駕帶著行李的馬車,他雖然為官清廉,但這麽多年高官做下來,還是有些宦囊積蓄。


    因為這一行人出城得早,一路上行人稀少,直到路過城外十裏的長亭,才見遠遠有一個大漢立在道路中央,似在等候這一行車馬的到來。


    “兀那漢子,此乃新都侯車駕,”一名仆役驅馬向前,向那人大聲喝道,“莫要擋在路中間!”


    王巨君官職交卸,但仍有爵位在身,可不是誰都能阻他道路的。


    那大漢迴過頭來,隻見他渾身衣服破爛,精壯的身軀肌肉虯結,上麵遍布道道血痕,似乎曆經數次搏鬥廝殺,看上去觸目驚心。


    但這一身狼藉掩蓋不住此人一臉兇相和恐怖氣勢,仆役看著他如戟奮張的須發和又黃又綠的雙目,隻覺自己被一頭兇狼盯住,生死懸於一線。


    他忽然想起家主交代的話。


    “你...你是...”他張口結舌,剛要依家主吩咐立刻退避,忽見那人如猛獸一般直向他撲來,嚇得坐下馬兒都人而起。


    這大漢來勢迅猛,隻見他手中白光一閃,已經將腰後彎刀握在手中,如疾電一般插入馬兒的脖頸!


    如果不是馬兒立起,這一刀便要直插那仆役的胸膛,正是這馬兒的下意識反應,救了他的一命。


    馬兒悲鳴一聲,倒地不起,那仆役滾倒路旁,一麵連滾帶爬地逃命,一麵大聲疾唿:“是...是雷狼!”


    是的,這個攔路大漢,正是雷狼!


    這仆役早已得了囑咐,要小心這個西域胡人樣貌的冷酷殺手,可他怎麽也沒想到,這雷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攔路行兇,意圖刺殺王巨君!


    這幾天裏,雷狼與搜捕他的官軍連番纏鬥,一連殺傷數人,屢次逃得性命。連日的躲藏和連番廝殺早已讓他心生煩躁,所以得到王巨君要離京迴鄉的消息,他便想也不想,便在這驛路之上,當街殺來!


    雷狼一招擊斃仆役的乘馬,腳下再不稍停,竟迎著王巨君的車駕奔襲而去!


    隻見他腳下如同狼奔一般,隻有前腳趾著地,奔出一步便是一丈遠近,越往前奔,步幅之間的距離也就越大,最後竟是一步三丈,如同騰飛,顯然是十分高妙的輕身功夫,轉眼便奔到王巨君車駕前麵十丈遠近。


    諸位從人皆是目眩神馳,此時才迴過神來,均是從腰後掏出弩箭,齊齊瞄準襲來之人,一起攢射而去!


    弩箭!


    雷狼雙目一縮,知道已經中了算計。


    因為大漢一朝,非軍方不得使用弩箭,若是民間用弩,便是窩藏軍器之罪。


    使用弩箭的,不是軍方兵士,便是占山為王的賊寇,出現在王巨君的家仆護衛身上,那是絕無可能!


    這說明,王巨君的這些從者,皆是官軍假扮,自己此行最大的秘密,這襲擊王巨君的意圖,早已被泄露了!


    怪不得這段時間都沒有接到那個小丫頭的傳訊,難道她竟背叛了自己,泄露了他此行目的!?


    雷狼心念轉動,腳下卻是硬生生地頓步移


    轉,於間不容發之際避開了一輪強弩疾射,然後厲嘯一聲,瞬間縱入道旁樹叢,幾個起落便不見了蹤影。


    “太宇公子,”一名騎士放下手中弩箭,對王宇道,“這雷狼狡猾至極,雖然此刻退走,但不知會不會再次攻來。靠我們幾人,未必能護得你們周全,在下請求去前方戍所,請求支援!”


    這些人都是京兆府的衛士,奉了京兆尹薛嚴大人的命令,前來保護王巨君。雷狼來襲,他們心中也很緊張,隻是仗著出其不意,加上人多和器械犀利,才將雷狼逼退,但此刻雷狼不知去向,誰不擔心他突襲傷人?


    王宇卻道:“不必了,你若離開,也有危險。咱們繼續前行,到達驛站再做道理。”


    王宇方才見到雷狼的悍勇,心中如何不怕?但他卻不得不繼續前行。


    因為他們一行的任務,便是吸引雷狼現身!


    人多了不行,人少了又會有危險,就是這樣一行人,才會引得雷狼即使知道有危險,也會忍不住出手!


    能夠說動父親,將自己當誘餌的,可能隻有那個若虛先生了吧。


    王宇苦笑一下,繼續禦車前行。


    果不其然,行出二裏遠近,驛道被兩棵斷樹堵塞,眾軍士下馬搬運之時,那雷狼突然出現,鬼魅般地勒斷了一名軍士的脖子。


    其他軍士發一聲喊,欲要舉弩射擊,隻見那雷狼已經如風一般奔到車旁,大吼一聲,手中刀光一閃,便已將那馬車的軾柱斬斷,將整個車篷掀翻過來!


    禦車的王宇驚叫一聲,滾落車下,那雷狼手起刀落,便向著車中之人一刀斬下!


    就在這時,雷狼隻聽一聲冷哼,眼前忽然一花,手上刀勢被一股無形氣機阻了一阻,就覺一股劇痛穿透刀柄,沿著手臂經絡直向他的心髒襲去!


    雷狼大驚失色,頓時顧不得手上兵器,瞬間撒手後退,一躍縱開三丈遠近。


    饒是他後退迅疾,此時他的一條手臂也被灼成焦黑,竟如被雷亟所傷,淒慘無比。


    “是你!”雷狼看清車中之人,頓時咬牙切齒道,“楊若虛!”


    原來車中之人並不是王巨君,而是楊若虛在守株待兔,等著他殺上門來!


    就在方才雷狼斬出一刀之際,若虛先生早已積蓄神意已久,以萬象導神之法,凝成雷霆之勢,趁虛攻入雷狼經絡,隻差一點便可將他的心髒轟碎,實在是可惜至極。


    “你名雷狼,此刻被雷亟所傷,滋味如何?”若虛先生蓄勢已久,雖未一招將雷狼擊斃,也算是報了雷狼在暖玉樓中偷襲他的一刀之仇了。


    “好,好!我雷狼今日栽在你手中,輸得也不算冤了。”雷狼獰笑著,忽然又往道旁竄去。他被若虛先生以術法重傷脈絡,竟然還有力氣逃走!


    但此時若虛先生卻不容他這般逃去,隻見他大袖一卷,飄然縱起,直向逃走的雷狼追去。


    <a id="wzsy" href="https://m.ranwen.la">燃文</a>


    雷狼兇殘狡猾,手段高明,但這段時間被若虛先生引動無數官軍、遊俠,甚至百家盟中之人纏住,又斷絕了尹墨郡主和小沁的傳遞消息,除了他的耳目,他也不過是個武藝厲害一點的普通人罷了。


    所以他輕易地被假消息騙過,隻當王巨君就在車內,終於遭了若虛先生的暗算,也便不足為奇了。


    此刻若虛先生不緊不慢地綴在雷狼的身後,既不趕上與他拚命,又不讓他逃離視線,隻在他要走上歧路之時,才上前逼他轉路而逃。


    雷狼隻覺自己是草原上被猛獸追趕的黃羊,一舉一動仿佛都在若虛先生的掌控之中,說不出的怪異和難受。


    就在他幾乎力盡,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之時,忽然林野間衝出十幾名埋伏已久的軍士,拿著弓弩便向他攢射而來!


    原來是若虛先生算準雷狼逃亡的方向,半是逼迫半是追蹤,將其引入這早已埋伏許久的獵場之間!


    在此等候的正是楊熙在京兆府時的屬下呂節!


    雷狼大驚,奮起餘力又往外逃,但是此時氣力不比往常,身上竟中了一箭,鮮血長流。


    這雷狼也是悍勇,狂吼一聲拔下箭鏃,繼續往荒野間逃竄。


    又逃一程,計無雙帶著三名弟子沿途伏擊,在


    雷狼的背上留下一刀皮肉翻卷的重創,終於也算報了被雷狼屠殺弟子的仇恨。


    雷狼雖是強弩之末,但仍又逃出十裏開外,才終於一跤跌倒,再也爬不起來。


    若虛先生慢慢踱到雷狼身邊,臉上帶著殘忍的笑意:“雷狼大將,你為何不逃了?前麵我還伏得有人,隻等著領教閣下的高招。”


    “我雷狼落在你的手中,”雷狼嘶聲道,“你要殺便殺,為何要折辱於我?”


    若虛先生冷笑道:“我若要殺你,絕不會與你如此廢話。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雷狼未想到如此境地,竟然還有活路,不由得呆了一呆:“要死怎的,要活又怎的?”


    他知道這種情況下,要想活命,不知楊若虛會提出什麽苛刻的要求,但是他向來兇殘利己,隻要能活,便是讓他去殺單於,也顧不得了!


    若虛先生輕笑一聲,道:“要死簡單,我現在便送你上路。要活麽?我聽說十年之前你與張逸雲有個約定?”


    雷狼不知他為何問起此事,道:“是又怎的?我與他定下十年之期,若他不死,我便不得踏入大漢半步!”


    現在看來,他已是違誓了。但是他來長安之時,十年之期已屆,而且張逸雲犯了天條,生死不知,雷狼便當他已經死了,也無不可。


    違誓了,但又沒完全違。


    但是若虛先生問這個做什麽?


    隻聽若虛先生哈哈長笑道:“好!那我也與你定個約,自此之後,十年之內,我若不死,你也不得再入大漢半步!”


    “就這樣?”雷狼目瞪口呆。雖然不入大漢對自己來說就意味著不能報仇,但與自己的性命相比,還是算不得什麽。


    何況,以後他不是還可以違誓麽?


    “當然不止如此,”若虛先生目光幽然,如有深意,“我還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雷狼終於知道,這才是自己活命的關鍵。


    “等我想到,自然會想法子告訴你。”若徐先生卻賣起了關子。


    但是無論如何,活命的機會是不能不要的。反正自己連刺殺單於的事都敢做,還有什麽做不得呢?


    想到此處,雷狼拚命掙紮著坐起身來,沉聲道:“好,我雷狼便應下此約!”


    “一言為定!”若虛先生毫不遲疑,竟自飄然去了。


    ————————————


    此時此刻,一輛老舊的兩馬之車正從長安城內晃晃悠悠地駛出。


    車廂內原本隻有一個人,但是當車出了城門,又向前走了三五裏路,車中的乘客忽然變成了兩個人。


    禦車之人是個少年,他覺出車中異樣,迴頭看看車內,不由得驚喜叫道:“逸雲前輩!”


    那在車廂之中站占去大半空間,斜躺在車架上的,不是張逸雲,又是哪個?


    這駕車之人,竟是杜小乙。


    而車中原本的乘客,就是那今日要迴鄉去的王巨君。


    他看著逸雲,搖頭歎道:“你來這裏,也不怕被人發現,畢竟你也是欽犯。”


    張逸雲著一身破爛衣衫,身上隱隱還能見到受刑的傷疤,但依然不改的是大大咧咧的性子。


    他挖了耳朵,道:“這迴我是來護送你的。若那雷狼識破若虛的布置,找到你真身所在,你就要謝謝我在旁邊了!”


    原來張逸雲來此,竟也是若虛先生的布置!萬一雷狼沒有中計,來到此處襲擊王巨君,等待他的也會是逸雲和小乙的聯手夾擊!


    若虛先生的策算,竟然縝密至斯!


    當然,這也是因為王巨君於張逸雲有救命之恩,小乙又知道逸雲躲避的處所,這才能成功將他請來,讓他這個憊懶的祖宗,遊手好閑的積年充任護衛。


    過了長亭之外,王巨君遠遠看到兒子王宇在道旁相侯,不由得笑道:“看來你要白來一遭了。”


    逸雲聽了,起身欲走。卻隻聽王巨君道:“你反正也沒別處可去,不如跟我去新都盤桓一陣?總好過在那山林裏,過那沒酒沒肉的日子。”


    兩個丟了前程的故人相視半晌,忽然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鼎風雲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湛青是條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湛青是條龍並收藏九鼎風雲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