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輕人怎麽會知道他們想要救張逸雲?


    小乙剛要開口詢問,突然被韓狗兒一把扯住,拽到身後。


    “我認識你,你是李忠!”雖然夜色昏暗,但韓狗兒是長安城中線引,見聞廣博,仍然一眼便認出了這個年輕人,就是“長安四公子”之一的李忠!


    在長安城中,“信義忠賢”這四公子的名頭可謂家喻戶曉,說得是四位有才學、有智識、有前途的年輕人,並稱為長安四公子。


    這個“信”字,指的是東平王世子劉信,據說為人智計無雙,但不知為何,前一段時間他好好的郎官不做,卻匆忙帶著家人離開長安,返迴了東平郡。隻有親眼見證了暖玉樓那場爭端的小乙才知道,那劉信是被那個西域兇人打怕了,連報複都不敢報複,便卷鋪蓋逃離了長安。


    而“義”字則是指前丞相翟方進的世子翟義,年紀輕輕便累遷至河內太守,去年他的父親暴病去世,大家都以為他失了依靠,但沒想到先帝念及翟相功勞,對他又加封賞,將其拜為青州牧,此時已去青州上任了。


    “賢”字卻是指那豔冠長安的董家二子董賢。此人最值得稱道的便是容色昳麗無雙,每當出行之時,前來圍觀者滿街滿路,他有沒有真才實學,當不當得起“四公子”的名聲,反而沒人關心了。他現在貴為天子的座上之賓,官至駙馬都尉,倒是天子麵前最為炙手可熱的紅人了。


    這李忠占了一個“忠”字,但私下卻被稱作“四公子”的添頭。他出身不甚顯赫,父親隻是山東一個小縣城中都尉,將他送到長安城來做了個郎官,已經是傾盡全家之能了。偏生這李忠卻不像其他郎官一般喜好文辭經書,卻整天一副武人打扮,喜好舞刀弄槍,與市上遊俠頗有交遊,這也是為什麽韓狗兒一眼便將他認了出來。


    “在下正是李忠。”那年輕人一笑,道,“你便是東市的韓五兒?”


    在市上打混的遊俠,都按本事地位論資排輩,他說的“韓五兒”,便是指韓狗兒在東市的遊俠當中,排名第五的意思。


    韓狗兒見他對遊俠行當如此熟悉,眼中全是警惕之色,不由得低聲道:“李大人為何要攔住我們兩個草民?”


    李忠微笑道:“我沒攔著你們,你們想走便走,量這長安城中也沒人攔得住你們兩個地裏鬼。”


    “李忠,時間緊急,莫要胡鬧。”忽然馬車帷幕之中傳出一個平和的聲音。


    李忠一聽車中之人發話,立刻垂手侍立,退在一旁。


    隻見車簾掀開,一位中年文士走下車來,若有所思地看著與李忠對峙的二人。


    這文士高額鳳目,長須如縷,頭發半黑不白,衣衫半新不舊,頭上未著冠冕,隻以頭巾束住,讓人看不出他的身份。但是無論表情還是舉手投足,都隱隱透出一種貴氣,卻是多年的上位者才能擁有的氣質。


    此人必然大有來頭!


    四人麵麵相覷,沉默許久,文士突然開口道:“兩位少俠想要去救張逸雲,某十分欽佩,可是你們知道他在哪裏,要怎樣將他救出麽?”


    韓狗兒反問道:“這位大人又怎麽知道我們要去幹什麽?”


    文士微微一哂,道:“韓少俠,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在問我。如果你不想迴答,那麽我等立刻便走,就當從未在此遇見過你們。”


    少俠這個稱唿,韓狗兒是第一次聽到,隻覺說不出的怪異。但他真的生怕此人轉身便走,躊躇一瞬,終於開口說道:“不瞞大人,我們受了逸雲前輩深恩,確實想要救他。但是知道的事情很少,大人方才說的,我們一概不知。若是大人知道什麽信息,還請告知我等,我們兄弟二人感激不盡!”


    那文士微微頷首,仿佛早就知道他會這樣迴答:“那我再問你,如果張逸雲現在即將被隱秘處死,而你的身形與他相似,若我能創造機會,讓你替他去死,你還願不願意去救他?”


    什麽?!


    杜小乙大驚,且不論這人說張逸雲即將被處死是真是假,讓韓狗兒替張逸雲去死,這怎麽使得?


    韓狗兒卻毫不猶豫,嘿嘿一笑道:“反正我這條爛命也是逸雲前輩救的,若是能替他去死,換他逃出生天,我自然是願意得緊!他媽的,就是希望死的時候能夠快一點,最好哢嚓一下,人頭落地,別讓老子受活罪!”


    小乙的心如


    墜冰窟,想要說些什麽,卻梗在喉嚨裏麵什麽也說不出來。


    若是讓他去替逸雲送死,他肯定也是毫不猶豫便去了!此刻大兄有此決定,自己又有什麽好說呢?


    那文士又點點頭,道:“好,你可以走了。”


    包括李忠在內的三人均是一愣,隻覺有些頭腦發暈。不是正在說救張逸雲的事嗎,怎麽又讓韓狗兒走呢?


    文士見韓狗兒一臉呆愣的樣子,眉頭微微一皺,又重複了一遍,道:“韓少俠可以先迴去了。杜少俠跟我一起來吧。”


    他的話雖然溫和有禮,但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韓狗兒毫不懷疑,若是自己不照他說的做,便會發生他不願見到的事情。


    正在兩難之間,突然小乙從後推了他一把,道:“大兄,咱們誰去都是一樣的,你迴家等我消息,我跟著這位大人去就是了!”


    韓狗兒本就豁達,此時也沒什麽別的辦法,便低聲道:“好吧,小乙你就跟著他們去,若有什麽危險,你就趕緊逃!以你的身手,想必也沒什麽人能捉得住你!”


    小乙點頭道:“我省得。大兄不是也說過我福大命大嗎?不會有什麽事的!”


    兩人這廂作別,韓狗兒便轉身潛入街邊陰影,消失不見。那文士卻已登上馬車,鑽迴到帷幕之內。李忠似笑非笑,對著小乙作了一個“請”的姿勢,竟是請他上車!


    “這是要去哪裏?”小乙心中驚詫。


    李忠撇撇嘴,道:“不是說了,要去救張逸雲嗎?”


    小乙聽他這麽一說,頓時心一橫,便掀開車蓬帷幕,一頭鑽進車中。


    進得車來,他頓時有些訝異,車中並不像他想象中那樣一片烏黑,隻見車蓬頂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銅盞,四圍用輕紗圍繞,散射出蒙蒙微光,將那車內的中年文士照得清清楚楚,光線卻散射不到車外去。


    銅盞之內不是燈油、不是鬆明,而是一截黃色的麻繩,正在靜靜燃燒。那繩子上不知塗了什麽東西,竟然經火燒灼,隻見有光,不見繩子縮短,車中沒有煙氣,隻是彌漫淡淡的蜜糖清香。


    那文士拍拍車中椅校,道:“坐吧,車子便要走了。”如他所說,車身一震,便聽馬蹄噠噠輕響,輪軸響動,馬車向前行去。小乙身子一晃,多日以來練習距馬步的功力頓時起了作用,讓他沒有狼狽摔倒,而是順勢坐在了那文士的對麵。


    文士見他的目光不離發光的燈盞,不由得笑道:“這是用蜜蠟油浸過的麻繩,一根能燒兩個時辰。唉,這蜜蠟果然不如油脂之臘,雖然禁燒,光芒還是太弱了些。”


    小乙這才知道,原來這燈盞裏燒得竟是蜜蠟!蜂蜜本就難得,從中提取出的蜜蠟竟然用來點燈,這貴人們的生活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車馬轔轔前行,小乙與那文士相對無言,那文士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在上下打量著小乙的容貌模樣,弄得小乙心中越來越緊張。


    過了半晌,文士終於開口問道:“你便是杜小乙?”


    小乙緊張地點點頭道:“迴大人話,正是小人。”


    文士卻搖一搖頭,道:“我派人查過你的身世,你不是長安本地人,與韓狗兒也無兄弟之實,所以小乙必是你的假名。你的真名叫什麽?”


    聽了這話,小乙心中如同翻起驚濤駭浪。這人知道他不是長安縣人,也知道小乙是他的假名!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一瞬間小乙差點嚇得跳車逃竄,但想到可能逸雲前輩的生死,都要著落在這位貴人身上,又硬生生地忍住,顫聲道:“大人為何要問這個?”


    文士笑道:“我之一生,從來問心無愧,但早年卻有一個小小心結,也曾多方求索。後來忽然醒悟,便不再糾結,但今日看到你,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問。”


    小乙聽他說得糊裏糊塗,但是知道現在還要仰仗他去救張逸雲,自己走上這輛馬車,便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人將自己和大兄的底細查得如此清楚,自己還有什麽可以瞞著他的?


    於是他便坦言道:“在下原名杜魚兒,九歲之時為避天災,隨父親從家鄉流浪至長安,後來父親去世,因為一些原因,我也成為流民,被韓狗兒大兄收留,所以又喚作小乙。”


    他這一番話隱去了很多細節,但是所言句句屬實,也算不得欺騙。


    但那文士聽了他的話,頓時眼睛一亮,臉上現出一絲又似興奮、又似惆悵,還有些如同解脫的複雜的神情,開口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隻是微微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杜魚兒,杜魚兒!怪不得,怪不得!原來是為避天災,早就從商洛縣來了長安啊!”


    小乙心中微凜:自己方才沒說自己的家鄉是商洛縣,這位大人又是怎麽知道的?但此時奇怪之事已經太多了,這點細節反倒也沒什麽奇怪。


    他所說的話,小乙明明每個字都懂,但是連成句子,卻不知道有什麽涵義。


    小乙隻覺拳頭發癢。


    因為大兄曾經對他說過,遇到那種說話像謎語一樣神神叨叨的江湖術士,不要聽他們說話,隻要按住打一頓就好了。


    他覺得那樣有些暴力,但是有一次終於忍不住動手打了一個術士,卻是感到非常爽快,才知道大兄所說的話很有道理。


    但是他當然不敢對這貴人動手。這人不單單身份高貴,又是拯救逸雲前輩的關鍵,自己哪敢動他?但說來也怪,小乙動了打人的念頭之後,心中卻不像之前那麽緊張了。


    那文士注意到小乙平靜了下來,眼神裏又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沉默半晌,突然又開口問道:“小乙,你殺過人嗎?”


    小乙心中大叫糟糕,因為聽到這話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去歲在中南山裏,被自己和大兄二人合力殺死的那個年輕人。


    雖然說那年輕人想要殺他們在先,他們隻是為了保命才反擊,而且也並沒有想殺死他,隻是將他摔絆在地時頭部撞到了地麵,意外摔死,但殺了人便是殺了人,不管有多少理由,都改變不了他曾殺人的事實。


    文士見他不語,便已經猜到了真相。他又問道:“那麽,為了拯救張逸雲,你肯殺人麽?”


    他問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小乙一時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迴答。不知怎麽的,他又想起杜稚季說過的話:“許多人都自詡俠義,但為了俠義的殺人就不是殺人了嗎?”


    是啊,何人可殺,何人又不可殺?自己又如何判斷,又如何有資格去決定?


    他苦思良久,頭上都冒出豆大的汗珠,突然之間心中卻冒出一絲明悟。


    既然沒法判斷是否可殺,那便看該不該殺,看除了殺人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他艱難開口道:“如果能夠不殺人而救出逸雲前輩,我當然不會殺人,但是如果非要殺人才能救得他的性命,那我也不會手軟!我說不清這麽做對還是不對,但我隻知道逸雲前輩是我的救命恩人,為了自己親近之人能夠活下來,我寧願背負殺人的罪過!”


    文士聽了這話,卻仍是步步緊逼,繼續問道:“如果你知道有個人明日將會殺你,你今日有機會將他殺卻,你會不會動手?”


    小乙剛答完一問,卻又收到一問,頓時腦中再次卡殼,口中囁嚅道:“我...我又怎麽知道別人明日是不是要殺我?”


    文士雙眸幽深,似乎藏著無盡的心事:“如果你就是知道呢?或者說,你知道這人要殺你的大兄,要殺張逸雲,你卻有機會今日就將他殺死,你會不會下手?”


    小乙隻覺自己的心髒砰砰直跳,腦海之中也是一片混亂,被這個問題攪得神思不寧。


    殺了此人,自己和自己的親朋明日就可不再被殺。但是明明今日他還沒有殺意,自己又憑什麽要去殺他?為了別人還沒有做過的事而將其殺死,這怎麽想都是不對的吧!


    他索性放空頭腦,什麽也不再去想,隻憑自己的本心本性,開口答道:“若是他人明日要殺我,那我今日便與之好好相處,讓他收了殺心。若他明日還要殺我,那時我便盡力自保就是。若是要殺我親族朋友,我便全力阻止他就是!”


    文士冷冷一笑,道:“若是你阻止不了呢?”


    小乙抹了一把頭頂的冷汗,緩慢而堅定地說道:“若阻止不了,那我便死在前麵,也算一了百了!若是為了救人,我也許會不得已而殺人,因為不殺人就不能救人。但是因為別人還沒做過的事情,而對其生出殺心,我卻實在是做不到!天下人都可能是明天要殺我之人,如果我要以殺止殺,豈不要殺盡天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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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文士一愣,突然哈哈大笑,笑聲鑽出馬車帷幕的縫隙,在空曠的街市上久久迴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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