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熙驚訝地迴過頭來,見身後立著一條大漢,頭戴武士巾幘,身穿藍布短襟,身材魁梧,紅臉黑須,另見他背著一張長弓,腰間包裹鼓鼓囊囊,手中牽著一匹雪青馬兒,一看便不是什麽善類。


    那人見楊熙迴頭看來,雙目炯炯,怒目瞪了他一眼道:“看什麽看?小心爺爺戳瞎你的眼!”


    楊熙大怒,方欲同他理論,不想王獲在旁,悄悄扯住他的衣袖。他轉頭一看,隻見王獲微不可查地向他搖了搖頭。


    楊熙心中疑惑,但也隻好壓下怒氣,不去理會那人。那漢子見他們默不作聲,哈哈一笑,趾高氣揚地去了。


    王獲帶著楊熙一邊向京兆府內走去,一邊對他解釋道:“這人一看便是個無賴遊俠兒,這種人好勇鬥狠,最是爭一口閑氣,一言不合便能拔刀相向,何苦要去惹他?便是延嗣在官中任職,也要留意這幹人等,小心他們惹出什麽事來。”


    楊熙氣悶道:“我當然知道這等不法之徒。他們私攜刀槍,聚眾飲酒,不將朝廷禁令放在眼裏,又欺壓良民,橫行街市,難道我就不能將他們都拿了麽?”


    王獲笑道:“這幫遊俠兒雖然喜歡鬧事,但市井之間卻又少他們不得。若是鄉間閭裏,有那三老、宗族長便可維持秩序,輕俠之類便算是不安定因素。但在市井之內,人流混雜,外來者甚多,鄉間規矩行使不得,便需輕俠豪士以武力、名聲加以鎮壓,如有齷齪糾葛,往往一名俠士出麵調停,比鬧上官府還要有用。”


    說話間,兩人走到京兆府門口,就見兩名皂隸攔住去路。王獲遞上名謁,守門兩人一看,竟是尚書官署來人,頓時畢恭畢敬將兩人迎進府內。兩人穿過衙堂,走進堂後客舍,自有從事奉上茶水,陪二人閑坐。


    一會功夫,便聽外麵傳來腳步,兩人起立相迎,就見一個年輕官員從外而來。此人頭戴鵲尾之冠,身穿玄色深裾,長眉星目,麵皮青白,楊熙看見此人,總覺得有些眼熟。


    這人笑著對兩人一拱手道:“在下京兆尹別駕吳原,幸會幸會!”


    楊熙這才想起,此人不正是去年初來長安之時,奉翟相之命前去迎接他與先生的那位主薄嗎?他怎麽到京兆府來了?


    王獲拱手迴禮道:“有勞吳別駕親自相迎,生受了。”


    兩下見禮已畢,王獲突然發現楊熙麵色有異,但也不知是什麽迴事,索性也不去管他,向吳原介紹道:“這位是楊熙楊延嗣,得了天子金口親擢,到京兆府充任五官曹掾,差引內已寫得清楚,我這便與別駕交割分明。”


    自古以來任官,都是官員自己拿著尚書署的差引,自行去任所上任。隻不過這京兆尹距離城內較近,楊熙這官職又是聖上親賜,所以才派人將他送到任上,不過倒也免了驗明正身等諸般麻煩。


    那吳原定睛一看,臉上也是微微變色,迴憶起那天跟著翟相去迎接若虛先生的經曆,他仍然曆曆在目,記憶猶新。


    那時他被若虛先生用神通控製了全身,那種身不由自主的難受感覺,豈是那麽容易忘記?


    吳原嘴角一抽,但還是很好地掩飾住了自己的失態,拱手笑道:“延嗣少年英傑,竟得天子青睞,實在令人羨慕。”又向王獲道:“王使君請放心,我與楊功曹曾有一麵之緣,一定多多關照。”


    王獲大喜道:“那就有勞吳別駕,在


    下身上還有些公務,這便迴署複命去了。”說罷與楊熙作別,徑自去了。


    一時間,屋內隻剩了吳原與楊熙二人。那吳原看都不看楊熙的差引,眼睛直盯著他看,好似要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看得楊熙全身發毛,一動也不敢動彈。


    吳原欲言又止數次,才低聲道:“楊延嗣!你為什麽會來京兆尹做官?”


    楊熙一臉無辜道:“迴別駕的話,我也不知道天子為何要擢我到此處為官。倒是別駕也來京兆尹任職,在下卻真是沒有想到。”一句話出口,楊熙突然驚訝地發現,自己麵對高位之人,再也沒了以前的那種惶恐和緊張。


    在認識了形形色色的官員吏民,經曆了種種變故,見識過朝堂之上的風雲突變之後,楊熙的內心終於變得強大了起來,不再是那個離開先生身邊,便不知所措的鄉下少年。


    吳原沒料到他竟如此說話,頓時有些語塞,臉上升起一股怒意。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道:“那你就好好做官,別忘了我現在是你的上司就行!”


    說完,他便一拂袖子,頭也不迴地走出門去。


    楊熙歎了一口氣,沒想到剛來上任,便頂撞了上司,真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還能不能過得順利。但是那吳原吃過先生的苦頭,早有戒備在前,不管自己說什麽話,他都會對自己警惕非常吧。


    如今之計,便如那王獲所說,先持中庸之道,熟悉這京兆府內環境再說吧。


    不多時便有一個皂隸來找楊熙,帶他走到衙後廊房,一位年近四十的主薄功曹在堂內相候。


    這位主薄名叫侯申,長得也瘦瘦小小,像隻猴兒,雙眼之內卻閃過狡黠的光芒。


    通過姓名之後,那侯申哈哈一笑,道:“楊功曹初來乍到,便與那吳別駕吵了一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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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熙苦笑道:“延嗣哪有那個本事,敢跟上司吵架?這府裏的風言風語傳得也太快了吧。”


    侯主薄笑道:“沒事沒事,吳別駕出身相府,也是初到這京兆府時間不久,還有些水土不服,對誰都是這般態度。”


    與這主薄談笑幾句,楊熙才知道這吳原也是個倒黴之人,本來他跟著翟相,有大好的前程,不想去年相府驚變,翟相莫名其妙一命嗚唿,他的前程也沒了著落。天子即位之後,遲遲不選定新的丞相人選,這相府之中的從事、主薄、令丞等等屬官群龍無首,隻能各顯其能,尋找出路。


    這吳原家中並非大族,朝中也無甚臂助,托庇了好幾層親友,才與那京兆尹薛嚴攀上一點關係,托庇在他的門下,做了個京兆府別駕。但他原為相府官員,此刻硬插到這京兆府中,擋了同僚的晉升之路,所以這滿府的主薄、功曹、祭酒、掾屬,對他皆有不少意見。此時見到來了個欽點的楊功曹,也是剛到任便與吳原生出齷齪,不由得都是大生知己之感,將這事兒四處傳說。


    聽他這一解釋,楊熙倒覺得這吳原有些可憐,宦途莫名其妙地折在半道不說,在這官署之中還被眾人排擠,見自己來上任,心中都是疑神疑鬼,真是可笑可悲。


    於是他也不再管這吳原的閑事,就在侯主薄處登記了姓名,領了腰牌印信,問明辦公之所,便信步向後院走去。


    這京兆府裏甚是寬敞,路徑倒不複雜,一跨進後院,便有兩個員吏走上前來,叉手向他問好,看來是已經提前


    聽說他要到來。


    他跟著兩人走入後院,隻見後院分為數間小房,每間房內陳設不一,有的空空如也,有的便像一間臥房,有的裏麵堆滿書卷,像個書房,又像庫房,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有的房內無人,有的房內卻有人坐在案前寫寫畫畫,看見楊熙前來,皆是抬頭微笑致意。


    又走了幾步,一個員吏停了下來,指著一間空蕩蕩的小屋道:“楊功曹,這便是你的房間了。無論辦理公事還是要在此居住,全憑功曹處斷。若是有甚需要,便讓從史前去采買。”


    在這京兆府中,不是每一位功曹、從事都有房間可以歇腳,有些人便要在那廳上辦公,有些人常年在外公幹,有的人則是輪班應卯,這楊熙是京裏派下來的官員,這才單獨給他安排了一間房舍,也算是額外優待了。


    楊熙見屋內什麽家什都無,不由得皺了眉頭,正待詢問,突然看見院外一個瘦高文士急急奔來,在他麵前一揖到地,口稱:“在下五官從史呂節,拜見功曹大人。”


    所謂從史,便是諸位功曹的副手,看來這呂節,便是楊熙的副手了。這五官曹掾不常設,時有時無,若沒有正曹之時,這個副手理應暫代功曹值司。楊熙見他不在衙中,顯然是得了自己上任的消息才匆匆趕來,頓時心中有些不喜。


    但他初來乍到,凡事還要“中庸”處之,便壓下心中不快,與他見過了禮。


    這呂節身為從史,從入院以來,便一直在察言觀色,揣摩新上司的脾性。他見楊熙與他見禮之後,便隻看著這空屋子若有所思,便試探道:“功曹可是要置辦些什麽東西?若有所需,隻管告訴小人便是。”


    楊熙道:“是要置辦一些案幾桌台,並筆墨竹卷之類,也好辦理公事。如此便有勞呂從史了。”


    那呂節見他沒有什麽架子,膽子不由得又大了幾分,建議道:“功曹的值司,還要稟過京兆尹薛大人,才能最終確定下來。不過如功曹這般京中下來的官員,應該不會安排您什麽苦活累活。您若是覺得這小室氣悶,也不必拘在府中,可以在左近尋個小院,既能辦公,又可安歇,若有相召,再趕來府中也是可以的。”


    “哦?”楊熙臉上似笑非笑,“那麽呂從史方才便是在左近的小院裏麽?”


    那呂節臉上一紅,道:“不怕功曹笑話,小人確實有一處院子。若大人不嫌棄,可搬到那處居住。”


    楊熙知道,這霸陵縣中地皮雖然不比長安城裏寸土寸金,但地處三輔中央,京兆府的所在地,在這縣城中心買個院子,也並非易事。他不經意地問道:“呂從史有多少俸祿?”


    呂節一愣,但還是下意識地迴答道:“小人微末官職,隻是比百石俸祿,月穀十又五斛。”


    楊熙笑道:“呂從史月入六貫足錢,這霸陵縣裏,一個小院至少也是二十萬錢,買下這個小院需要你不吃不喝存錢三年,我怎能隨便占去?”


    這呂節一聽此話,全身冷汗涔涔流下。靠著俸祿,他哪裏買得起這府衙旁邊的小院?還不是從那鄉間大族、百姓處討來的油水?這少年功曹軟綿綿幾句話說出,不僅婉拒了他的討好巴結,更是對他旁敲側擊,警告於他,他久在衙門,怎會聽不出來?


    想到這裏,呂節頓時收了對這功曹的輕視之心,知道他不是為了求財而做官,再也不敢對他隨意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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