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流轉不歇,轉眼便是七月時分。


    未央宮中樹木蔥蘢,各處殿宇繁花錦簇,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隻有那被燒成焦炭,垮作一堆的通明殿,仍然像一座倒掉的紀念碑一般,記錄著那場驚天浩劫。


    新皇站在永延閣上,麵色陰沉地看著那通明殿的廢墟,隻想盡快將其清理幹淨,也好讓自己從那時不時襲來的噩夢之中清醒過來。


    那一日過後,新皇登上大寶,先皇靈歸太廟,天下安定如常,似乎沒有多少人記得那夜長安城和皇宮內的騷亂與大火,可是每當夜深人靜,新皇想起那犬牙交錯的紅蓮魔火,想起那向自己襲來的大逆狂徒,心中仍是恐懼不已。


    所有與那記憶相關之物,新皇恨不得全部將其清除殆盡,落個眼不見為淨。但沒想到他雖然身為天子,但連重建宮室都要拿到朝上廷議,各位大臣各抒己見,總是莫衷一是,實在讓他頭痛不已。


    若是先皇在時,可能就一言而斷了吧。但是自己立誌要做一名賢君,卻不能如此草率為之。其結果就是,直到現在,那被燒成廢墟的通明殿,仍然矗立在明渠之畔,就像是巨龍身上難看的傷疤。


    不過身為天子,他終於知道了為何先皇總愛在這永延閣上獨自憑欄,因為從這閣頂,看不見那烏煙瘴氣的西宮前殿,隻能看見建章宮內草木蔥蘢,花鳥繁茂,心中可得片刻安息。


    “皇上,劉先生來了。”身後響起一個清越的男音。


    天子轉過身來,隻見來者麵如冠玉,臉如桃花,長身玉立,白衫清朗,正是那長安第一美男董賢。


    這董賢得翟義推薦,與時為太子的劉欣結識,被擢為太子舍人。又在那驚魂一夜當中,陪伴太子左右,不離不棄,奮不顧身,實在是立下了大大功勞。太子即位後,立刻將其擢為黃門侍郎,與那大儒揚雄是一般官階。這不過三個月時間,又要遷其為駙馬都尉。


    新皇即位不過三月,竟要連續擢升這樣一個無根無底的外臣,朝上群臣不禁大嘩,進言反對者有之,出言譏謗者有之,隻有幾個肱骨大臣才明白其中就裏,隻是不發一言,暗暗默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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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因此事大為惱怒,很是申飭了幾位臣子,終究還是讓那董賢任了駙馬都尉一職。但也因為此事,漸有風言風語傳開,都道這新皇登基之後,不是要修宮室,就是拔擢佞幸之臣,大漢的帝王,是一個不如一個了。


    不管是黃門侍郎,還是駙馬都尉,皆是皇帝近侍,得以自由出入宮禁。雖然朝上大臣多對這董賢的升遷頗有微詞,但在外人看來,卻實在是一步登天,煊赫至極了。


    卻說那中壘校尉劉子俊本應在孝中,但其實早在新皇還沒即位,甚至還沒成為太子之時,他便被接到夕陰街的定陶王舊宅當中,替他運籌劃策,圖謀江山。在他的指導下,定陶王如願得到先皇認可,被立為太子,又機緣巧合,得以這麽快即位稱帝,功勞若有一鬥,這劉子駿當獨占八升。


    但是這些功勞,隻能藏在新皇心中,卻無法宣諸於口。他借口朝中缺少人才,命那劉子駿脫孝歸朝,擢之為騎都尉、侍中。在旁人看來,也是天大的恩寵,可是哪裏有人知道,這點子恩寵官職,甚至不能抵得過他的真實功勞之萬一。


    今日劉子俊領了新職,已在朝上謝恩,天子又將其留下,在朝會之後,讓他來永延閣敘話,親厚之意毫不遮掩,讓朝臣豔羨無比。


    此時隻聽腳步聲響,一個高冠文士身著朝服,慢慢走上閣來。這劉子俊今日上朝領旨,自然是正服大裝,此時未及更衣,便又被召至永延閣中敘話。隻見他無喜無悲,一臉淡定之色,進得門來,口稱:“吾皇。”倒身便欲下拜。


    天子急忙奔上前去,


    用手攙住他的手臂,急道:“私下場合,先生無須行此大禮,快快請起!”


    劉子俊見天子如此情真意切,臉上露出微微笑意,站起身來,沉聲道:“如此,臣便生受了。”


    見他站起身來,那董賢眼疾手快,幫他搬來一個繡墩。現在這董賢與劉子俊皆為都尉,官職相仿,但董賢自知這劉子俊在天子心中地位特殊,怎敢與其平輩論之?當下隻是持晚輩之禮,甚是恭敬。


    劉子俊也不推辭,慢慢坐在繡墩之上,向著上首的天子問道:“天子今日召臣來此,是要問何策?”


    天子略一沉吟,突然雙眉一軒,道:“自然是要問治天下策!”


    劉子俊臉上笑意更濃,讚道:“好!天子不愧是一代明主,果然有魄力!但治天下也太過寬泛,天子要從何治起?”


    天子不假思索,接口便道:“靖朝堂,重民生,固國本,開太平!”


    天子能毫不猶豫,說出這些話來,可見他已經在腦海裏想過了無數遍。此刻他問劉子俊治天下策,可能隻是為了將心中的話說出來罷了。


    劉子俊笑道:“如何靖朝堂?”


    天子立刻答道:“除外戚,重儒臣,唯才是舉!”


    劉子俊臉上笑意更濃,道:“除外戚?天子是說除王氏外戚吧?”


    天子臉色一變,沉吟片刻,道:“當然是王氏外戚。”


    所謂外戚,便是天子的母族。先皇的母族便是王氏,這王氏外戚勢力之大,可謂權傾朝野,太皇太後王政君的兄弟在朝中皆任要職,當年太皇太後的兄弟們一日之內五人封侯,真是前無古人,震動朝野,王氏外戚勢力,可見一斑。


    此刻天子即位,欲展宏圖,第一件事便是要鏟除這王氏勢力。但方才劉子俊說了那話,卻是在提醒這位新皇帝,現在你的母族丁氏、傅氏,也是外戚了!


    若要除外戚,不僅要鏟除王氏勢力,更要防止自己的母族趁虛而入,趁機坐大!


    若無這種魄力,隻不過是讓外戚換個姓氏罷了。


    聽了天子的迴答,劉子俊心中暗暗歎息。他似不經意道:“聽說日前王莽也升了官?”


    王巨君已經身為三公,官職本已加無再加,但他在那驚魂一夜中,不動一刀一槍,獨力化解一場幹戈,將新皇救出厄難,可謂居功至偉,不得不賞。


    於是天子便在他的大司馬之上加了個“錄尚書事”,這“尚書事”就是負責百官給天子的表章,是整個朝廷最要緊、最有實權的職司,又加食邑兩千戶,方才稍償他的功勞。


    但是,王巨君也是外戚出身,此刻不得不給他加官,這鏟除王氏外戚勢力,自然也倍加困難了。


    一腔熱血固然是好事,但要想革除故弊,哪有那麽簡單?劉子駿隻是寥寥數語,便讓天子全身冷汗涔涔,複又冷靜下來。


    隻聽劉子駿悠悠歎道:“天子欲要大展宏圖,自然是大大的好事,但萬不可將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說句大不敬的話,世人都覺的先皇耽於淫樂,是個庸君,但世人哪知為帝之難處?先皇有如此功業,已是難能可貴了。”


    天子默然無語,心中卻不得不讚同先生的這番話。在即位之前,他也認為先皇慵懶,不理朝政,也想象自己登基之後,能夠有一番新作為,讓世人刮目相看。但是真正當了皇帝,才知道這千絲萬縷的事情,不是想想就能明白,也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


    先帝雖然不如孝武、文、景,但是在位二十餘年,亦有重視農桑,廣開太學之功業,群臣雖然怒其不勤政事,但最後也隻得議上一個廟號曰“成”,這已是了不得的評價。自己百年之後,後人卻又如何評價自己呢?


    劉子駿見天子滿臉煞白,不知他想到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心知自己方才的話有點太重了。這新皇心機深沉,可不要鑽了什麽牛角尖才好。想到此處,他便岔開話題道:“皇上,那件物事,您可有好好保存?”


    那件物事?天子呆了一呆,意識到劉子駿是在說那能食金鐵的怪球。他連忙道:“那件物事煞是奇異,不論多少金鐵等物,均能吃得下去,但重量大小卻分毫不變,不知道那麽多的金鐵,卻是吃到哪裏去了。”


    劉子駿見他竟在董賢的麵前提起那件神物,不由得微微蹙眉,但是天子卻道:“先生不必疑慮,聖卿救過我的性命,萬事皆無需避著他說。”


    聽了這話,劉子駿才知道,原來這董賢,已經被天子當做了心腹。雖然他隻覺董賢是個無能之輩,但天子既然已經明言,他也不便置喙,便坦言道:“那可能是禹王九鼎之一,雖然不知其功用,但也不可等閑視之,須要好好保管。”言外之意,這如果是九鼎之一,說不定還要賴它的氣運,才可保得國泰民安,皇位穩固。


    天子點頭道:“朕不敢輕忽,已將其鎖在石函內,令其不能接觸金鐵之物,放在了一個隱秘處所,還請先生放心。”


    劉子駿又問道:“聽說這宮中本來就有一尊禹鼎,天子可曾見到?”


    天子眉頭一皺,有些遲疑地迴答道:“那尊禹鼎,我未曾見,但聽說是放在這明渠水下了。”


    劉子駿仿佛沒有意識到天子的失態,又道:“若是將兩尊禹鼎放置在一起,是否會有什麽變化?天子還是早日試一試的好。”


    天子更加吞吞吐吐道:“那尊禹鼎鎖在明渠水下機關之中,這機關卻要以傳國玉璽為鑰,才能將其升起,令那鼎重見天日。那玉璽...現在太皇太後手中。”


    “什麽!?”劉子駿拂袖而起,一臉震驚。傳國玉璽落入太皇太後手中,這事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鎮靜如他,竟也忍不住大驚失色。


    天子臉色漲紅,道:“那一晚上,朕正在操辦先皇大禮,突然遭遇那等變故,實在管顧不及,竟讓太皇太後她...她派人將傳國玉璽偷偷取去,藏在了長信宮中。我也去討要過一次,但她隻道我剛即大位,要替我保管玉璽,說什麽也不肯給我,我又有什麽辦法?”


    這傳國玉璽雖然不是天子身登大位的憑證,但沒有玉璽,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味道。這要被天下人知道,又要怎麽看待這位皇帝?而且這玉璽在太皇太後手中,天子想要鏟除王氏外戚,又何其難也!


    天子看著劉子駿臉色青黑,更覺滿心煩憂,隻是問道:“先生可有什麽法子,能將這玉璽討要迴來?”


    劉子駿長歎一聲,隻是搖頭不語。


    董賢在一旁沉默許久,此時突然出言道:“臣有一法,不知行不行得?這大司馬王巨君是太皇太後的親侄兒,他方得聖恩賞賜,若聖上有所托付,他必定不敢推辭。能否請他出麵,將那玉璽討要迴來?”


    劉子駿冷笑一聲,道:“孺子果然沒甚見識!太皇太後把持玉璽,便是為了挾製天子,不得對付王氏外戚!這王莽怎會將他們家族的救命稻草拱手討還?”他對這董賢殊無好感,是以言辭激烈。但不知為何,他對那王巨君也是毫不客氣,甚至直唿其名,毫無禮貌。


    天子聽了這話,卻愀然不樂,道:“聖卿縱然說得不對,先生也無需如此譏諷嗬斥,畢竟他也是一片好意,在為我思想辦法。”


    劉子駿聽出天子對這董賢滿是迴護之意,心中又是一陣歎息。但就在這時,他突然想到一人,不由得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皇上,您是否還記得,那一夜裏,跟在王莽身邊的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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