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一個月過去。


    朝堂的動蕩漸漸止息,但不知不覺已經換了格局。


    孔光被貶後,新任禦史大夫何武素來與翟相交好,於是三公之中,已有兩人成為一黨,勢力大增。


    那同為三公、出身王氏外戚的大司馬王巨君卻如呆鄧木雞,仿佛一無所覺,任憑翟相等人撤換九卿,安插人手,甚至時時稱病不朝,不見人影。


    天子新立了太子,江山有恃,隻覺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再沒有臣子拿無嗣這個理由來煩他,不覺舊態複萌,整日在宮內與趙氏姐妹廝混,一幹政事皆由丞相、尚書仆射代理,由是翟相權勢愈發令人側目。


    太子劉欣已經搬入西宮之中,時時隨太子太傅師丹學習經義禮儀,其溫良恭儉漸漸為朝內宮中所稱道,都覺有太子如此,真是漢家之福了。


    太子搬離夕陰街後,他那宅子便也冷清了許多,不再有各懷心思的人們在那門首探頭探腦,窺伺宅內的動向。


    但很少有人知道,每隔十日,太子總要輕車簡從,趁夜色出宮。迴到這宅子當中呆上一會,多則兩個時辰,少則半個時辰,然後再匆匆離去。


    因為太子殿下最重要的謀士,本應在家鄉丁父憂守孝的中壘校尉劉歆,便藏在這宅內。


    他之所以能順利登上太子之位,可以說多虧了這劉中壘的功勞。那太學之上別出機杼,文對天下,便是出於這劉中壘的麵授機宜,果然深合聖心;那圍場之中自己如有神助,獵到百年難得一見的白色麋鹿,說不定也是他的功勞。


    華夏之寶,氣運加身。當他看到劉中壘獻上的那件神物,便知道他選擇了自己,天下氣運也選擇了自己。


    所以太子一直以來,對這位先生是又敬又畏,言聽計從,縱是搬入西宮,每過一段時間,也要迴到此處,聽他分析朝中大事,擬定下一步的行動思路。


    二月初三,日夕時分,一輛馬車隆隆駛入夕陰街。


    太子舊宅之內,一間靜室之中,燃著一尊紅泥小爐,茶釜中翻滾著暗紅色的茶湯。一個麵白長髯,文質彬彬的中年人正在翻閱案上的書簡,但每當茶釜欲沸,都能及時拿起旁邊木杓,從一個小桶內舀起半杓涼水,添在釜內,滾沸之勢立刻平息。


    這時隻聽屋外篤篤門響,不像是仆從謹小慎微的敲門聲音。中年人微微一笑,出言道:“太子殿下,請進罷。”


    木門吱呀推開,走進來的是一名臉上略帶一絲疑惑的少年,果真當今太子劉欣。


    太子看著這麵帶微笑,端坐案前的男子,心中中暗暗納悶,為何自己來的時間不同,每次敲門的方式也不同,卻每次都被這先生聽出?但這話也不便詢問,隻好暫時拋了開去。


    兩人分賓主坐定,劉中壘拿起茶釜,為太子殿下斟上一杯熱茶,忽然道:“太子殿下方才與翟文仲談得可還開心?”


    太子劉欣一聽這話,差點沒嚇得跳將起來。


    來此之前,他的確與翟相之子翟義宴飲密談,可是先生又是怎麽知道的!?


    “您怎麽知道我與翟文仲相會?!難道……”太子臉上駭然色變,總算把後半句話憋了迴去。


    但劉中壘如何不知他的意思?隻見他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可以寬心,我怎麽會在您身邊安插眼線?我見殿下臉上微紅,顯然是吃了酒來的,眉間又有喜色,必然是與人相談甚歡。現如今誰還能請動太子大駕?答案便很簡單了。”


    太子這才信了先生沒有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但單憑自己神色便能有如此判斷,也當真是匪夷所思。


    他臉上冷汗涔涔而下,頓時收了想要隱瞞此事的念頭,如實說道:“方才來拜見先生之前,欣的確與翟文仲會麵,我正欲向先生述說,沒想到先生竟看了出來。”


    劉中壘微笑不語,淺淺抿了一口茶水,等他繼續說下去。


    太子繼續說道:“雖然先生告誡我不要與朝臣交


    往過密,但我想翟相一直支持於我,不能算是外人,而且此時他在朝上勢力最大,接觸一下也沒什麽。一起吃酒的還有兩位年輕俊彥,皆是翟文仲交往密切,信得過的人物,想來對我在朝中穩固勢力當有幫助。”


    劉中壘不置可否:“嗯。都是什麽人?”


    太子見先生並未批評於他,不由得臉現喜色,道:“一人是東平王劉雲的嫡子劉信,一人是禦史董恭的二子董賢,二人都是郎官署的郎官,但?都是?頗有才華。”


    劉中壘默然半晌,道:“這二人我都聽說過。那劉信有些急智,但盛名在外,卻沒見什麽實際例證,想來也許是東平王為兒子邀名之舉。那董賢之名,多在美貌,便有智謀才能,也並不如何顯耀。”


    太子與這三人相談甚歡,隻覺翟義談吐不凡,劉信智謀無雙,董賢更是如神仙中人,讓人見之忘俗,不覺已經許諾要給他們安排前程進路。此刻聽到先生這不中聽的評價,心中自然極為不樂,但礙於師徒之分,又沒法表達出來。


    他眉頭一皺,急急分辯道:“朝上之臣多是元老,我欲在朝堂立足,怎能沒幾個體己親信?何況這些人都從翟相,翟相勢大,王氏外戚正是最弱的時候,不正應該與翟相一道,肅清王氏勢力,以正朝……”


    “太子殿下!”劉中壘突然厲聲打斷他的話語,“您要時刻記著,您現在的身份是太子!太子便是將來的皇帝!皇帝是不需要考慮如何在朝堂上立足的!需要考慮在朝堂立足的是他們,而他們是你的臣子!”


    太子嚇了一跳,聽了先生的一席話,不由得訕訕不言。


    劉中壘見他惶恐,又放低了聲音道:“但是您現在還是太子,還不是皇帝。天子是不會願意看到您與朝臣沆瀣一氣,結黨營私的。因為他要將天下交給您,而不是交給您的臣子!”


    “而王氏外戚……哼哼,王氏外戚的根基不僅有大司馬,有朝上五侯,還有長信宮!”劉中壘飲一口茶道,“您想借儒臣和宗室之力,壓服王氏外戚,有沒有想過太後答不答應?!”


    太子想到長信宮中那位少言寡語,從不離禁宮半步,但影響力無所不在的太後,不禁又驚又怕,不自覺地拿起茶杯,飲了一口滾燙的茶水。


    方才一番話,他當然知道說得在理。但現在他貴為太子之尊,心態已經不自覺發生改變,被劉中壘這樣不留情麵訓斥一番,隻覺大跌麵子,一時默然無語。


    劉中壘看他舌尖被燙,卻仍然勉力將茶咽下的樣子,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茶要慢慢喝。”


    太子默默點頭,一口一口將茶慢慢飲盡,再拜而退。


    夜色漸深,須臾已是人定時分,街上連巡邏的金吾衛也不見了蹤影。


    相府之中,翟義正興奮地向翟相述說方才與太子密談之事。今日他好容易約到太子,又將幾位盟友引薦給他,兩下相談甚歡,自覺大為得意,一迴府上,便將與太子談論密事一一向父親稟告。


    不想翟相聽完,卻捋須沉吟,良久才說:“你與太子密談之事,有點犯忌諱,以後切不可如此草率。”


    翟義道:“有什麽犯忌諱的?我等之前便擺明車馬,支持劉欣為太子,現今他已登太子之位,還不許我與他說話了麽?”


    翟相冷哼一聲:“此一時,彼一時。他未當太子的時候,我們支持於他,是想讓天子早立繼嗣,是臣子的本分。現下他已是太子,再要與他親近,便是攀附之行!我等現在本就勢大招風,無數人等著尋咱們的短處,拆咱們的台子!不要忘了,劉欣隻是太子,上麵還有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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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天子隻顧著在後宮與美人玩樂,哪裏會管這麽多?”翟義嗤笑道,“如果他要管的話,朝上也不會這樣黨派林立了。”


    翟相麵色凝重,沉聲道:“話不能這麽說,天子雖然性情跳脫,肆意妄為,但在大事之上頗有聖心,不然也不會選劉欣當太子了。如今朝野不寧


    ,我們已被認為是太子一黨,更要注意避嫌才是。”


    “朝野不寧?”翟義一呆,而後笑道:“是了,那中山王爭嗣失敗,怎麽忽然就死了呢?該不會是父親大人派人做的吧?”


    翟相破口大罵道:“蠢材!怎麽可能是我派人做的!別人不來懷疑,你倒會給自己安罪名了!”


    翟義自知失言,訕訕地去了。


    時間漸至夜半,整個長安城都陷入了一片黑暗,隻有皇宮之中,仍有點點火光。


    帝王今日幸玉秀宮,侍寢的是那趙氏姐妹當中的妹妹。幾番雲雨過後,美人自去蘭湯沐浴,止餘帝王在窗邊發呆。


    平日天子最愛美人入浴的美豔場景,往往都要與她合巹共浴,可今日已經雲散雨收,又加上心中有事煩惱,卻再也提不起興致去看美人入浴。


    突然一陣香風襲來,一個軟玉溫香的身子鑽入帝王懷中,一張吹彈可破的俏臉已湊到麵前,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中雲霧繚繞,眼睫毛上還掛著幾顆珍珠一般的水珠。


    這美人便是趙婕妤,本名趙合德,是皇後趙飛燕的同胞妹妹。她與姐姐共侍天子,竟能十年如一日,從無爭寵吃醋,實在是一個異數。


    要知後宮之中,嬪妃們生活的全部,便是侍奉天子。嬪妃有成百上千,但天子隻有一個,從來都是有你無我,縱是親姐妹,也要互相爭上一爭。


    但這趙後姐妹卻均是不同尋常,姐姐趙飛燕心如細發,行事滴漏無缺,妹妹趙合德卻一身憨氣,天真爛漫,兩人相輔相成,毫無爭競,卻讓帝王沉溺其中,失了那一個都不成。


    此時天子見合德身無片縷,一雙玉腿如蛇一般纏上身來,尖尖手指在脊背上慢慢搔過,又麻又癢。但是臉上卻毫無一絲淫態,一雙杏眼忽閃忽閃,含情脈脈地瞧著天子,一副小女兒的好奇神情。天子愛極了這又憨又媚的尤物,忍不住在她的櫻唇之上啄了一啄。


    合德嚶嚀一聲,顫抖著閉上了雙眼。但過了許久未見天子動作,不由得又將眼睛偷偷張開一線,卻見天子以手按額,仿佛在煩惱著什麽。


    “天子在憂心什麽?可否說出來,讓臣妾為您分憂?”合德伏在天子耳邊,輕聲細語,絲絲喘息撩人心弦。


    “還不是朝上的事。”天子撫摸著合德潮濕的烏發,“欣兒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心機太深。今夜向我請安之後,又跑出宮去,不知與哪些官員交往去了。”


    合德嘻嘻一笑,嬌聲道:“這不是與皇上當年一樣麽?聽說皇上當年為太子時,在宮裏也是呆不住的。”


    “這是你從哪裏聽來的混賬話!”天子一邊笑罵,一邊用手指刮了刮合德的小鼻子。


    “是阿姊…啊…是皇後娘娘說的呀,她不會騙我的!”合德提起姐姐,總是滿心歡喜,看來姐妹情深的說法,絕不是作假。


    天子歎息一聲,道:“我那時卻沒他這麽多心思,隻是覺得在宮裏氣悶,想出去玩玩而已。他初為太子,便與那些臣子過從甚密,隻怕反會被權臣所製啊。你說,這該怎麽辦?”


    合德毫不猶豫地道:“我是個女人,什麽都不懂的。但是姐姐教過我,要是覺得誰有威脅,便將她除了便是。天子能管著天下官員,誰不聽話,把他殺了不就行了?”


    她一本正經地說著殘酷的話語,但是偏生臉上還是掛著天真爛漫的憨氣,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說出來的話有多麽的驚世駭俗。


    天子聽了這話,哈哈一笑,便低頭吻上了那熱情似火的櫻唇。但是方才已經雲雨幾番,急切之間雄風不得便起,一時有些尷尬。


    合德雙眼迷離,口中丁香一轉,已向天子口中度如一顆丹丸。這是那丹辰子煉製的合巹丹,想不到合德手裏居然還留得有,天子吞下丹丸,頓覺雄風如火,烈烈而起。


    暗沉的天幕之上,熒惑如血,緩緩向心宿第二顆亮星靠近而去,不久終於合並在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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