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明所說未必完全是真,但在幻蕪聽來卻也是一種安慰。即便這鏡子真能掀起什麽風浪,幻蕪也無能為力,可她是真的怕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沉重感尤為深刻,幻蕪的本質是十分脆弱膽小的,她懼怕死亡,更懼怕苛責,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對自己的苛責。


    她始終記得幼時自己胡鬧,師父看向自己那責備的目光。年幼時的自己其實跟既明有些像,對於生命她看得十分淡薄,所以她對既明內心的冷漠格外敏感。若不是師父,恐怕她也隻會變成一隻沒有心的妖怪。


    可幻蕪終究是有心的,她那千瘡百孔的良心再也擔不起生命的重量了,所以當下這自欺欺人的心態,至少能推著她往前多走幾步。


    要下地獄,那也是死掉以後需要麵對的,至於現在,她還不能大義凜然的去死。


    “這塔中的幻境十分厲害,不然我也不需要找你了。”幻蕪知道既明是在提醒她,也是在催促她。


    “垂鈴……”


    “她被我引出去了,此時塔中隻有自身的幻境所護,對你而言不足為懼。”


    幻蕪銀牙一咬,昂首闊步就往感靈塔裏衝,酒壯慫人膽,幻蕪沒有酒隻能靠自我膨脹一鼓作氣。


    紅漆木門被推開,原本寶塔內部用來承托各層塔室的通天柱被垂鈴所種的槐樹所取代,轉角形石質梯道螺旋包圍著槐樹,通過梯道可以逐層攀爬至頂層。整個螺旋梯道都有銅燈盞直接嵌入牆壁,每層塔室都有八門,四明四暗,每個角都各有銅燈。原本塔室由木料托底,年久本就鬆動,再被繁茂的槐樹枝橫穿斜插,也被捅了一個個窟窿,最下麵兩層的底托完全破損,由樹枝覆蓋完全。


    從下往上看,幻蕪覺得好像置身於一個座華麗的廢墟,火樹銀花不夜天,燭光搖曳著不屬於它的浮華與奢靡,歲月侵蝕的殘損痕跡被匆匆掩蓋,繁華與凋敝互相拉扯,終究難逃破碎的結局。


    幻蕪被影影綽綽的燈火迷了眼睛,她忽然懂得了,如繁花如美人,一切美好的景象,都是為了走向破碎的結局而存在的。


    整座感靈塔就是這棵槐樹的保護罩,也成為了它的牢籠。“護槐鎮”,原來是指這一塔一樹,垂鈴的意誌太過強烈,她用塔護著槐樹,用自己護著微塵。


    幻蕪在樹下稍立,這塔中並無異樣,連擁有微塵魂魄的槐樹也巋然不動,她才沿著梯道往上走。


    每層塔室都有壁畫石刻,大多是佛門故事,幻蕪無心欣賞,快步走向第三層。第三層塔室保存比較完好,從窗戶往外看一覽八麵景致,磚牆上浮雕眾佛尊相,四麵生佛,迴轉之間都似有佛尊正在看著你,難免眼花繚亂。


    梯道狹長,若不是被樹枝捅破了,從梯道走進塔室,就是由陰暗走向光明,會讓人產生一種先抑後揚的感覺。行至第四層,石刻四合,就連穹頂也繪滿了精美的壁畫,幻蕪一看,中間是一端坐蓮華上的菩薩,以菩薩為中心畫出細線,將穹頂隔出六個區域,分別畫有六道眾生。


    眾生之下為地獄相,繪有劍山、火海、拔舌、熱釜、俎板、毒蛇冥宮,每一處都有鬼或獄卒,正在驅趕罪人受刑,或在為人拔舌,或將人投入熱釜,或押人前往劍山,重重地獄苦相被格外細致的描繪,曆久彌新。那些罪人痛苦恐懼的表情尤其生動,仿若真人就在自己眼前。


    越高風越大,簷角的金鈴被吹響,“鈴鈴”聲連綿不絕,仿佛畫中引鬼之人手中的鈴鐺發出的聲響,越搖越快,正催促著罪人領罰受刑。


    一陣風穿堂而過,燈燭搖曳忽明忽暗,幻蕪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晃了晃腦袋,這才第四層,就已經讓人心神不穩了。


    緩緩吐出口氣,幻蕪邁步走向第五層。一入塔室,幻蕪隻覺得眼花繚亂,牆壁和穹頂都繪滿了壁畫,一點縫隙都不留。這是佛本生故事,從菩薩顯靈到光中涅槃,整整十二幅畫繪出了佛陀的生平事跡。


    這類傳記故事本來就有景有人,還有很多動物、花草,種類繁多顏色鮮豔,霎時間紅的綠的黃的……數不清的顏色和麵孔撞入腦海,幻蕪隻覺得眉骨處都在“嗡嗡”發疼。


    塔身的建築裝飾,連窗戶都全部不見了,整個人就像被一幅巨大的畫包裹住了,壓迫感逼來,如同天穹塌陷,幻蕪忍不住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這陣太厲害了,不是說知道這是幻境就可以避免的,人的身體由所見影響,這是一種本能反應,根本來不及靠意識去控製。


    眼前的景致都在旋轉,連蹲在地上都小腿肚打顫,站起來也免不了東倒西歪。幻蕪索性四肢著地,膝蓋發力在地上爬行,反正也沒人看見,丟不丟臉早就無所謂了。


    就當是給佛祖磕頭了。幻蕪還有閑工夫自我安慰,也是非同尋常的心大。這麽一想,到覺得身上的壓迫感輕了些,她趕忙爬出塔室,沒了光怪陸離的壁畫,身上陡然變輕,這忽重忽輕的感受讓幻蕪雙腿發軟,眼前的梯道也變得模糊,連觸覺都有些遲鈍了。


    原來第五層真正的目的是減弱五識,降低感官的靈敏度。但不是所有知覺都會被減弱,幻蕪自己就覺得視力觸覺變得遲滯了,但聽力沒有變化,她深吸了一口氣,嗅覺也沒有。


    也許每個人的感覺不一樣,產生的變化也不一樣,這種變化實際上有好有壞,例如容易被眼睛所見迷惑的人,視力變差在接下來的迷局中其實是個優勢。


    但如果容易被聽覺影響,耳朵的作用被放大,接下來的路隻會更難走。


    幻蕪抹了把額上的汗,扶著牆壁往上挪動。


    行至第六層,幻蕪先側耳聽了會兒,簷角的鈴聲沒有停歇,但也沒有變化。確定沒有什麽奇怪的動靜,幻蕪這才踏入塔室,這層塔室也遍布壁畫,但幻蕪眼前一片朦朧,也認不清畫了什麽。看不清隻能靠摸的,幻蕪索性一點一點摸索起來,唯恐遺漏了什麽。


    幻蕪的觸覺靈敏度也降低了,摸著冷硬的青磚也如同隔了一層油布,按上去好似按上了棉花堆,需要無視掉最初的那種凹陷感,才能真正感覺到自己摸到了什麽。


    這種凹陷感會吃掉力量,幻蕪覺得自己泡在水中,行動格外費力。同時因為看不清楚,在觸摸時難免變得小心,這一來二去就費了不少時間。


    爬到第七層,幻蕪已經沒什麽力氣了。幻蕪對微塵簡直佩服,且不說垂鈴,她本就是這座塔的一部分,不受影響不足為奇,但微塵不過是個凡人,他長年累月在此點燈,卻絲毫不受塔陣的影響,這定力就不是一般的厲害。


    還是垂鈴教了他什麽法子收斂心神?她覺得自信心受挫了,隻能靠臆想挽迴尊嚴。


    幻蕪歎口氣,剛想邁進塔室的腳瞬間收迴。這層聽不到鈴聲了,有聲音會產生影響,沒聲音同樣是影響。


    她把手掌覆在雙眼上,略停留後再放下,可還是看不清楚。開弓沒有迴頭箭,無論將要麵對的是什麽,她都隻能全力應對了。


    幻蕪一踏入塔室,就覺得周圍的觀感都減弱了,她的心跳不自覺加快,她甚至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她一步一步往另一頭走去,步伐穩定,她認定琅玕鏡應該被放在最高層,也不打算再一點點摸索了。


    “阿蕪……”來了!幻蕪不用細聽,就知道這是長絕的聲音。


    “阿蕪……”不能停,不要理,直接往前走。


    “阿蕪,別拋下我……”這都是假的,可明知道是假的,幻蕪的腦中還是忍不住想起長絕那雙明亮的眼睛,帶著些莫名的苦澀。


    幻蕪晃晃腦袋,不能順著幻境的指使去想象,不然就中術了。


    “阿蕪,等等我,別走……”“阿蕪,救救我……”幻蕪的心忍不住揪起來,她第一次體會到言術的厲害,通過眼睛看到的畫麵還可以找破綻,可耳朵聽到的聲音卻會讓人不由自主產生聯想,自己產生的聯想比幻術製造的景象更真實,也更容易禁錮自己的意識。


    腦袋一活泛,身體就更遲緩了。


    “救救我……”幻蕪似乎看到了長絕滿身是血倒在地上,一雙眼睛隻看著自己。


    這般一停滯,她覺得腳下一絆,身體一晃就直接撲在地上。不是地麵,而是一個溫暖的人形物體。


    “阿蕪……”那個人說話了。幻蕪在那個身體上摸索了一會兒,好似在檢查他受了什麽傷。


    “是我,咳咳……”那個人咳嗽起來,整個人都在顫抖。幻蕪隻能看見模糊的一團,她歪了腦袋,眼中猶疑不定。


    她的手撫上那人的心口處,就在這個位置,曾被她親手捅出個窟窿。


    鼻端有血腥味,手上也熱熱的,似乎是血。


    “我好痛啊,阿蕪……你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不理我?你不喜歡我嗎?還是你更想聽到另一個聲……”那人的聲音越來越尖利,幻蕪似乎都能聽到迴聲,一下下撞在她的耳膜上。


    隻是他的話還沒說完,那聲音就戛然而止了。


    一把骨笛被幻蕪握在手裏,骨笛的尖端穿過那人的胸膛碰到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響,她根本沒用多大力氣,這類的幻象隻是打破最自己的束縛,不需要用可以刺傷人的力氣。


    幻蕪對著虛空粲然一笑,喃喃自語道:“你的廢話太多了,而且,也不夠暖和。”


    幻蕪扶著膝蓋站起來,收好骨笛,拍了拍手,頭也不迴地走出第七層。


    她看起來很自信很愉快,隻是垂在身側的右手還在微微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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