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潑的少女仿佛失去了羽翼,明亮無憂的眼眸裏漸染愁緒。


    唯一能讓她高興的,就是每夜微塵都會到感靈塔去燃燈。每當華光綻放,垂鈴也跟著那光亮活了起來。在那點點金屑之間,她猶如迴到了初見時,那個一眼就讓她心顫的花間少年。


    那時的微塵,還會臉紅,還會氣惱,也會因她的無措而舒展眉頭。


    那個微塵才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可現在的微塵已經變成了一尊隻能讓凡俗世人仰望的玉佛。


    皈依佛門,受盡佛法的洗禮,惠及世人,普度眾生,這是他的願望吧?


    垂鈴把屬於她的春日藏在心裏,她再也不是那個會感歎將軍不說“心悅於你”的女孩了。


    “微塵,教我佛法吧。”


    少年眉目長開,越發清雅俊逸,美如冠玉,一雙帶著淡淡疑惑的美目向她看來,垂鈴隻覺得心神恍惚。


    可在那雙仿佛能看透世間一切汙濁的眼睛注視下,她隻覺得悲哀——這雙眼能看到她的心意嗎?他恐怕隻覺得那些心思是褻瀆吧?


    “你想學習佛法呀,阿鈴。”微塵的聲音溫柔無比,他每次叫她的名字都會讓她心悸。垂鈴深深的覺得,微塵一定是在某個時刻給她下了咒,就是為了報複她兒時對他的戲弄。


    而那個咒言,就是她的名字,這是她的心咒。


    “這是好事。生為靈物而修佛,必能得大道。”微塵很高興,眼裏都是喜悅的光亮。


    垂鈴微笑頷首。得道又能如何呢?你才是我的道啊。可是,即便隻為了你此刻眼中的那些光彩,我也甘願稟戒十重。


    之後的每日微塵又多了一件事,就是為垂鈴講經。此時的微塵已不必像普通沙門那樣每日早晚都到正殿去上課了,他已經成為授課級別的阿闍梨,可以自行上早晚課。


    每日的晚課時間,就是垂鈴除了燃燈時可以見到微塵的時候。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今日剛好講到《金剛經》,微塵的聲音十分好聽,講起枯燥的經文來猶如月下琴音繞竹,纏綿似樂府情詩。


    “這佛偈說的是什麽意思?”垂鈴醉在那聲音裏,隻想多聽幾句。


    “簡單地說,就是世尊說所的每一句佛法,也可以說是我們的目的,我們做的一切,都好比夢幻,夢幻如同水中的泡沫、水中的倒影一樣是不實之象,如晨間的露水,雲中的閃電一般轉瞬即逝。”


    垂鈴不解:“這不是說世尊在最後否定了他的佛法嗎?”


    “是啊,這世間一切有起有滅的法,都不必執著,這就是佛祖的慈悲。”微塵目光溫和,已然是他口中的慈悲佛相。“


    “一切都是空嗎?”


    “不,一切都不是空,做夢的時候夢境就是真的,當幻存在的時候,幻就是真實的世界。夢幻是真,但夢幻一旦過去了,就是不存在的。空與有都是法相,隻要在夢幻中依舊守持自我,不執著於夢相,就無所謂空不空。空也好,有也罷,不執著,方能此心不住。”


    聽到此刻,幻蕪才歎道:“其實在一開始的時候,垂鈴就告訴我了,這一切都是夢幻,是我自己領悟不夠啊。”


    長絕:“是因為這四句偈麽?”


    “是啊,感靈塔倒塌時,我就已經聽到這四句偈了。她已經告訴我此間人生都是夢幻一場,是我太執著了。”


    禪房裏垂鈴和微塵仍舊對坐而視。“阿鈴,還有什麽事嗎?”


    垂鈴有些踟躕道:“今日是二月十五。”


    “花朝節,阿鈴有去遊春撲蝶嗎?”微塵莞爾一笑,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我一個人有什麽好去的……”垂鈴低著頭,眼睛卻偷偷向上瞟著微塵,見他始終含笑,才鼓起勇氣說道:“再晚些花朝就過了,現在應該沒什麽遊人了吧,我,我想去賞紅,你陪我去吧?”


    微塵作為一個出家人,已經很久沒有過這些屬於凡俗的節日了。他看著垂鈴微紅的臉頰,一雙眼睛含著期盼,忽然就想起小時候也曾陪她在後院中賞紅,那時候他們都還小,垂鈴隻能踩在他肩上才能勉強夠到樹枝。


    “好吧。”


    “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花朝節賞花撲蝶,祭司花神,人們遊春踏青,在觀景賞花事飲酒賦詩,或種花挑菜,方不辜負一城春色。“賞紅”就是花朝節的習俗之一,姑娘們將各色彩帶彩紙掛在樹梢上,多以紅色黃色為主,彩紙上寫上自己的心願,好讓花神實現自己的願望。


    夜間也會有女子在花枝上掛“花神燈”,滿樹的燈火與花枝綠樹相映,最是人間芳菲錦繡時。


    此時樹燈已滿枝頭,幻蕪和長絕跟著前頭一紅一白兩個身影,行走在灼灼燈火之間,似與昨日重疊。


    “你在想什麽?”長絕忽然問道。


    “我想起初遇你那年除夕,我們行走在帝都繁華的長街上,也是如此繁華的景象……不,那時比現在更繁華。”


    長絕的眼中映照著燈火,再看幻蕪的臉,隻覺得那璀璨的光暈不曾離開過自己的眼瞳:“我卻覺得此時更美,許是心境不同吧。”


    “時間好快啊,那時的你不過是個孩子,安靜卻又悲傷。可是現在的你……”幻蕪轉頭,想要看到身邊少年的麵孔必須要仰起臉了,“仍舊是個孩子。”


    長絕想反駁,可看到幻蕪笑得開心,話到嘴邊又咽下了:“嗯,我這個‘孩子’始終需要你在我身邊,不然我一世注定無法開懷。”


    幻蕪的臉瞬間就紅了,好比那盛開的芍藥,她覺得指尖也微燙起來,一時竟不知說什麽話好。


    她也很想就此沉淪,可她現在還有未完成的事,還有要守護的人。她已決心做一方綢布,擋在烈火與飛蛾之間。


    垂鈴帶著微塵來到鎮中最大的槐樹前,這顆槐樹也不知有多大的樹齡了,其枝葉繁茂,亭亭如蓋,粗壯的樹幹大概需要三、四人才能合圍。


    雖未到槐花綻放時節,但這顆槐樹上已有星星點點的淡黃色點綴其間,夜風中也融著淡淡的清香。


    這棵樹上已經掛滿了綢帶,還有寫滿願望的小木牌。


    樹下有一老翁,老翁身前有一方矮桌,桌上還擺著幾塊木牌,想必是白天許願剩下的。


    老翁一見到垂鈴,便將牌子遞給她:“小姑娘是來許願的吧?來來來,這是你的。”


    垂鈴接過木牌,木牌上還係著一根紅綢,想必是用來掛在樹上的。木牌隻有手掌大小,做的很精致,這比普通彩帶彩紙要耐用多了:“老伯,多少錢啊?”


    “不要錢不要錢,內子久病,卻最愛花朝節,我如今做了木牌不過是成全內子的心願罷了,也算是做點功德了。”老翁擺擺手,笑著拒絕了垂鈴,語氣裏帶著淡淡的惆悵。


    “謝謝,”垂鈴手下木牌,又道:“婆婆的病一定會好的。”


    微塵站在她身後,慈悲的目光中閃著難言的光亮,生老病死,愛恨癡纏,好似無論怎麽努力,都難得圓滿。


    能始終心懷純善,已是難得了。


    垂鈴一個人在木牌上寫這什麽,微塵仰著頭,看著這滿樹的世間心願,將這偌大的樹都壓彎了枝頭。


    “怎麽掛上去啊?”垂鈴惆悵了,稍微低矮的樹枝都已經掛不下了,隻有最高的枝頭還空著。原本掛枝許願,就是掛得越高越好,掛得越高越能讓花神娘娘看見。可是太高的地方確實也掛不上。


    要掛就掛最高的!垂鈴把小木牌叼在嘴裏,撩起裙擺就準備爬樹。


    “阿鈴,我幫你掛吧?”微塵有些擔心,衝著垂鈴說道。


    垂鈴無法開口說話,隻能搖頭,手腳卻不停,好在她從小就不安分,爬樹對她來說並不困難。


    很快她就爬到一半了,枝丫重重疊疊,垂鈴一伸手就能碰到。


    微塵:“就掛在這裏吧,別爬了。”


    垂鈴在微塵的聲音中聽到幾分難得的憂慮,一想到這幾絲的波瀾是為了自己,她就像吃了幾貼大補藥似的,一心隻想爬到最高處。


    那抹紅色身影被繁密的枝葉掩住,從下往上看已然看不見了。垂鈴就像是順著這棵樹爬上了天宮,再也不會迴來似的。


    微塵不知為何,一顆心“咚咚咚”跳得很快,讓他的唿吸也有些急促起來。


    半生在佛前仰視,竟從未生出這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又陌生又驚奇,讓他不安。


    “阿鈴……”他在樹下喊她的名字,沒有應答,樹葉也不曾搖動半分。


    是不是真的被這成精的樹枝纏住了?還是她真的就此消失,再也不會迴來?


    微塵心裏忽然空了,再多的佛偈也無法填補。出家人的淡然在此刻被打破,微塵沒有細想,撩起衣擺也爬上這顆巨槐。


    微塵可不像垂鈴總是爬上爬下的,出家人手腳總是笨一些,他十分艱難才爬了一小半,光潔的臉上已經墜了汗珠。


    他第一次感受到“遮天蔽日”原來是這樣的景象,浩瀚的夜空一點也看不見,眼前隻有紅紅綠綠的一片,繁雜似撥不開理不清的愁緒。


    “阿鈴……”他沒有力氣了,卻還是喊著她的名字,也不知是喊給垂鈴聽的,還是喊給自己聽的。這個名字,已成為他堅持向上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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