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上且慢!便是此子有此功績,然軍中有功者頗多,奈何單提拔一曲尉耶?”


    “公上!如此破格提拔,恐軍中將士不服。”


    “公上不可啊!此子入軍不過兩年,就得此高位,置那些效力軍中數年的健兒於何地?”


    ……


    四太子還沒出言,階下便是一陣反對之音。


    驍陽侯咬牙切齒,看著營帳正中的沈柯,恨不得一口吃了它。


    “我意已決。”羽公向前兩步,雙手按上沈柯肩膀,重於千鈞。


    聲音鏗鏘,一切反駁聲音全部落下。


    四太子欲言又止,眉心微凝,微不可查地搖搖頭。


    羽公權威太盛,他在這帳裏委實沒什麽權威可言。


    方才眾將中附和他的實在不多,更多的軍將卻是沉默,對於這部分軍將而言,羽公一言一行,均如神旨。


    嘿,恐怕正是如此,父王才越來越猜忌他吧。


    四太子心中冷笑,若非如此,怎會平空將他調來北府,擠開羽公來做這個有名無實的主帥。


    罷了,這點小事,且由他去,一黃口小兒而已。


    四太子看了眼在羽公攙扶下順勢站起來的沈柯,心中暗自揣摩這小兒的來路。


    “來!”


    拉了沈柯,羽公一掀帳幕,眾將跟隨出去,隻見兩萬前鋒營士卒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校場之上,氣勢危肅。


    “即日始起,沈柯便是爾等主將!”


    麵對三軍,羽公一擺手臂,沉聲道。


    “諾!”眾軍齊聲應和,起身卻看著沈柯臉孔,雖未如軍紀敗壞之軍那般交頭接耳,但目光中也充滿了不信任,就如羽公身後眾將一般。


    撲剌剌……


    就在這時,一行黑鳥打校場上頭飛過,卻是一群在城中吃飽了腐肉的烏鳶。


    “弓來。”沈柯心中一動,朝左首衛士借得一弓,眾軍將注視之下,張弓搭箭,一箭‘嗖’地離弦,但聽一聲慘厲鳥鳴,那飛鳶從天而降,墜落在沙土之上,眾軍見時,但見箭矢斜斜地貫穿鳥頭,想起飛鳥在天距地百步有餘,心頭俱是大震。


    沈柯表情沉靜,再抽箭張弓。


    嗖――嗖――嗖――嗖――嗖――嗖


    六聲弦響,飛散的黑鳶連連慘鳴,從天墜地,除一隻穿腹之外,皆是鳥首貫穿,眾軍將大駭,俱是麵無人色。


    驍陽侯亦是麵色發白,四太子盯著地上鳥屍,隻是凝眉不語。


    “真落鳶將軍也。”張琦虞撚著須子低聲讚歎,讚許地看著沈柯。


    兩萬前鋒營如夢初醒,忽地齊聲頓戈歡唿起來。


    是否名將且不用說,軍中敬仰強者,這等神箭足以讓人心悅誠服。


    沈柯把微麻的右手掩在罩袍之下,將長弓還給看他目光如見天神的衛士,側眼看了眼凝立不語的羽公,心頭沉甸甸的,一團亂麻。


    ……


    會後,沈柯便被羽公請入臨時府邸,單麵對談:


    “我如此安排,你可怨我?”


    “沈柯不敢。”沈柯搖頭,他哪裏會怨,隻是當了將軍,且是羽公的將軍,他這些日子以來心裏的願望,怕是都要泡影了。


    “四太子與我一向有些齷齪。”羽公看著沈柯,目光誠懇:“北府二十萬大軍,宜統而不宜分。蓋天王非等閑之輩,雖敗亦未必無翻身之力。欲剿滅於他,非三軍同心不可。公羊覆死,必有人替其位。我如此安排,也是為讓四太子少生事端。”


    沈柯更是無言,卻沒想到羽公如此坦誠,連這等權術機密都直接說了出來,如此坦蕩做法,便是真有怨氣,又如何發得出來。


    羽公又道:“我知你心意,若蓋天王平後,你心意仍然不改,也可掛冠而去,我絕不強留。”


    沈柯頓時苦笑。


    隻恐到時候他便是心有去意,也會因為種種無可奈何而留下吧。


    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還能說什麽呢,隻能抱拳:“隻恐沈柯不通兵略,隻有匹夫之勇,難以幫到公上。”


    “此事易耳。”羽公淡笑擺手:“前鋒營但陣上衝鋒便可,大略但問將帥,統軍時多與軍中將佐商量,時候一久自然明白。以你資質,為萬人之將不難。”


    萬人之將不難……


    沈柯默然一陣,看了看一臉笑容的羽公,心中疑問終於不能抑製:“可為什麽是我?公上麾下將佐之才不知凡幾,為何公上單單青睞於我?”


    “……公上可是與先父有舊?”


    他暗暗捏著手指,認真地盯著羽公的眼睛。


    隻有如此,才能解釋那天羽公為何會出現在那院子裏,為何聽到沈柯的那句話後反應會那般怪異,為何對他抱有如此異樣的賞識和青睞。


    隻有如此,才能解釋得通前後的一切。


    羽公笑容斂盡,歎了口氣,轉過身去。


    沈柯一口氣一鬆,腦海一陣眩暈。


    默然良久,羽公再歎了口氣:“那間院子連著周圍的幾道街巷,都已經被我派人拆毀。”


    沈柯又驚又怪:“為什麽?!”


    羽公轉過身來,看著沈柯的眼睛,那股壓抑著的異樣情感,在目光之中一表無疑:“你口風嚴,軍中無人知你真實來曆,這很好,以後也不要和人說起,不然你必有大禍。”


    沈柯眼睛越張越大,滿臉都寫滿了‘為什麽’三字。


    “若我所料不錯,你爹沒和你說過他名姓,是麽?”


    沈柯張了張嘴,突然明白,所謂的東街藥鋪沈大郎,根本就是個假名吧。


    爹那麽有學問,教他讀過那許多書,怎麽可能連個正經的大名都沒有?


    便是隻讀過幾本經書的鄉下夫子,都知道給自己起個像模像樣的名字。


    為什麽爹會和羽公相識?


    為什麽爹會隱姓埋名?


    為什麽……為什麽?


    種種的困惑不斷浮起,仿佛一層黑霧漸漸籠罩上他的心頭,沈柯的心卻越來越涼。


    他並不是傻子,很快就察覺到,他爹隱姓埋名,羽公也如此諱莫如深,很明顯這些東西都是不能夠讓別人知道的。


    他也不能例外。


    他嘴角動了動,突兀地向羽公雙膝跪下,淚水奪眶而出:“沈柯不孝!虛度一十七載,竟不識父親名姓,唯求公上高義見賜,沈柯絕不向外透露半字。”見羽公不語,沈柯舉起右手:“若公上見賜,沈柯此生赴湯蹈火、肝腦塗地,亦必報公上高義!蒼天明鑒,沈柯若有半句虛言,願受萬刀誅戮!”


    羽公搖了搖頭,再次轉過身去,不再言語,隻是耳中聽著沈柯叩首的沉悶聲音,手指微微顫動起來。


    ……


    大軍營寨。


    “哎!快,快,看那邊看那邊!”


    “沈瘋子迴來了!”


    “怪了,他怎麽那麽一副模樣,好像死了爹娘一樣,明明是升了將軍。”


    “咄!你也知道他封了將軍,還不少說兩句?被他聽到了,小心你的腦袋。”


    “公上的鎧甲都給了他,日他奶奶的,老子怎麽就沒那個運道?……”


    “有那個運道,你也要有那個本事才行。”


    一個軍漢咕噥一句,見沈柯漸漸走近,一桶旁邊同伴:“好了好了,都閉上了鳥嘴,他過來了。”


    一行守軍正身直立,目送著沈柯進了營帳。


    一路失魂落魄地進了前鋒營,便有軍士引他進了主帳,一進去,卻見幾人早在帳裏,張琦虞正在正中,沈柯一怔,神智略略清明起來:“張將軍?”


    “前鋒營事務,尚需交割給你,公上怕你生疏,故讓我來助你。”張琦虞笑攜著沈柯的手臂,見過了各個將佐,卻見賈忠也在其中,問張琦虞時,張將軍答:“按軍中慣例,我之副手要帶去後屯,你之副手,當與你一同提拔。”


    沈柯點了點頭。


    “文書機密,你都認識過了,軍中事務大抵如此,過一陣子各營營校都來參見,你多多親近一番……還有,罷了。”張琦虞看著沈柯蒼白臉色,和略略發紅的額頭,搖頭歎了口氣:“公上處境艱難,你我為公上腹心,還須多多留心一二。”


    這便是拿沈柯當做自己人了。


    見沈柯點頭,張琦虞再叮囑一陣,便離去了,沈柯送出營帳,又與幾個營正寒暄一番,營前便再次空了下來,沈柯望了圈偌大個前鋒營,心中生出一陣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緒。


    今日起始,他便是個將軍了。


    隻是想起羽公直到最後也不肯再多說一個字的態度,他便覺得自己活得糊塗,活了十七年,卻連自己究竟是誰都不知道,多了個將軍身份,也隻是個糊裏糊塗的人罷了。


    他想起羽公如此說時的嚴肅表情,心中歎息,忽然後悔起來,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問羽公那句話……如此什麽也不知道,或許會更好也說不定。


    如果那沒問那句話,如果入城那天他沒迴老宅,如果他沒有加入北府軍……沈柯漸漸苦笑起來。


    都是如果而已。


    轉念一想,爹生時隱姓埋名,恐怕也不希望自己知道這些東西吧。


    但就這樣糊裏糊塗地活下去麽?


    最後沈柯也隻能歎氣。


    隻要羽公不說,他胡思亂想這些,也是無濟於事。


    罷了……


    他有些想通,卻仍然有些沒想通,轉過身去,卻見賈忠懶洋洋地站在營帳口,吐了口氣:“呃~早知道沈小哥有本事,沒想到……哈哈,老賈活了小半輩子,今天終於走了大運。”


    “你又喝酒了?”沈柯皺眉:“今天禁酒。”


    老賈好酒,經常因為這事挨軍棍,剛剛說話時,就是一口酒氣。


    “嘿,我高興了才喝兩杯,又算是什麽大不了的罪過了?”賈忠笑容陰鶩:“沈小哥,你莫非不知道,方才就有好幾個人,在這營裏犯了該死的罪麽?”


    “此話怎講?”沈柯不解,皺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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