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柯在床上躺了柱香時分,剛剛起身,羽公便走了進來。


    本已想定,隻待羽公再出言招攬就立誓效忠。不想從頭到尾,沈柯都沒聽到羽公言語間有一絲一毫的招攬之意,隻是不斷殷切詢問他的傷勢,這讓沈柯有些忐忑,忐忑不知何時應對羽公隨時可能出口的招攬,又有些慶幸,慶幸於羽公不開口招攬,他以後就能夠成無盡的血戮征伐中脫身而出了……但,他又拿什麽迴報羽公之恩呢?


    和羽公寒暄一陣,忽聞門外有人求見,羽公聽了,看了沈柯一眼,眼神有些奇怪,不多時臥房走進兩人,一大一小,沈柯也是一陣驚訝。


    大的虎背熊腰,昂藏九尺,身寬體大,卻是替了沈柯在城頭戍崗的周屠,小的一臉肮髒,隻是兩隻眼睛出奇明亮,卻是沈柯從井裏撈出來的小啞巴。


    他拖著周屠的褲子,兩眼定定地看著沈柯,雖然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但就是忍不住讓人可憐。


    “沈小哥,你遲遲不迴來,這小崽子就不停地鬧騰,吵得俺受不了,沒奈何把他捆了,放在塔樓裏麵。”周屠大手傻傻地撓了撓頭:“大夥兒擔心你,聽聞你在此地,就大著膽子讓我來看一眼。”


    他又看了眼對他怒目而視的小啞巴:“就是不知道他怎麽跟來的,俺明明綁得夠結實,周圍也不是沒人看著……”


    小啞巴鼻子裏哼出口氣,表情隱約有些得意,便是沈柯,心情也稍稍放鬆了些。


    在城頭上的時候,這孩子可沒有這麽豐富的表情。


    “這是誰家子?”這時羽公忽指著小啞巴,詢問。


    “稟公上。”沈柯看了眼小啞巴,稍稍思忖一下,略不猶豫:“這是卑職在城裏救下的孩子,當時看他可憐,就帶在了身旁。”


    他邊說邊看著羽公的表情,但見羽公看了小啞巴一陣,忽笑著轉向自己:“沈郎仁心是好,但可有地安置於他?”


    沈柯一怔,旋即搖頭。


    “不若如此,便叫他在玄師身旁,做個道童如何?”


    沈柯心起狐疑,卻見小啞巴看著羽公,也咬著嘴唇,臉現猶疑之色,頓時感到有些踟躕。


    見沈柯猶疑,羽公臉色不悅:“玄師又豈會薄待於他?何況你居於兵營,如何照看此子?難不成要把他丟到兵荒馬亂的城外去?”


    沈柯微微一驚,更加踟躕時,但見小啞巴點頭,便應下了。


    “如此便好,時候不早,你在此昏睡兩天,也該迴營去了。”


    “兩天?”沈柯吃驚,他竟然整整昏迷了兩天。


    ……


    沈柯與周屠方走,羽公便屏退他人,臥房之中,隻留下他和小啞巴兩個。


    大門緊緊關閉,小啞巴見羽公一臉冷漠地轉向自己,心髒突然一跳。


    “你前日在井下耳中所聞,若向他人外泄半句,本公知了,定誅殺你。”


    小啞巴心中巨震,一驚間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羽公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罷了,你倒也好運……”


    歎息完了,便是長長的沉默不語。


    小啞巴心情忐忑,渾身顫抖良久,方聽到羽公繼續說:“下屠城令之人,四太子也,先入城劫掠者,是驍陽侯。此事三軍皆知,頗易求證。”


    小啞巴驚訝地抬起頭,卻見羽公望向窗戶,神色淡然:“若你口風守得緊,本公或可給你機會接近他們。”


    小啞巴心中一震,兩隻小拳頭緊緊地捏了起來,眼圈一紅,眼眸中露出深深的恨意,猛地‘咚咚咚’朝羽公磕起頭來。


    “你起身。”羽公擺了擺手,見小啞巴站起來,又問:“你喚何名?”


    小啞巴一臉艱難之色,反複張幾次口,卻隻能發出喑啞的‘呀呀’聲,羽公見狀搖頭,知道此子受的刺激太大以致失語,便將矮案上的茶水傾到小啞巴身旁地上:“能書否?”


    小啞巴點點頭,俯身用手沾了茶水,便在地上寫了兩字,羽公看得清楚,又將視線落到小啞巴單薄的身軀上,神情若有所思。


    忽一會兒一陣風吹過,地上用水寫成的‘憶墨’二字就消失了。


    ……


    昏昏沉沉地度過一天,在沈柯的印象裏,那漫長的一晚上似乎還沒有過去。


    想起直到離開羽公駐地,羽公也沒有出一言一語招攬,沈柯略感失落,似乎羽公對他果真隻是一時喜愛才開口招攬,身居高位者多負傲骨,何況是羽公這等人物。


    一次兩次延攬不成,哪怕心裏沒有芥蒂,恐怕也不會再開口了吧。


    如此看來,他還沒有出色到羽公非招攬不可的地步。


    沈柯隻能暗暗決定,若羽公確然對他已經失了興趣,以後少不得要想其他方法報答羽公對他的連番恩情,哪怕赴湯蹈火也是在所不惜。


    但在滅掉蓋天王之前,這樣的機會會出現麽?


    他微微苦笑,隱約感覺到,即使羽公不相留,他想說走就走,也不是那麽的心安理得了。


    三軍勇士實多,隻不知羽公為何如此偏愛於他?


    隱約又想起了那個模糊的理由,他隻是苦笑,羽公不提,他也不問。


    或許是這八年下來,雖然心裏的那點仁義道德還沒有丟光,但對他人已經不再容易信任親近了吧,何況是羽公這等胸有乾坤,城府不淺的人物?


    若非如此,麵對羽公堪稱禮賢下士到極點的屢次相召,他如何還會那般計較所謂的恩情道義?


    士為知己者死啊……


    對殺戮的厭倦,對旁人的冷漠,讓這句話對沈柯已經不再適用。


    沈柯歎了口氣,睜開了兩隻眼睛。


    下午時分從羽士的床榻上醒來,外加大還丹藥力還未消化,他一時精神非常,到了正兒八經的晚上,卻已經無法入睡。


    心思一動,忽然想起那一卷《鶴舞》,便掏了出來翻看,他有奇眼,夜中視物隻是等閑,記下了一套整整六十個動作,照著上麵書寫的要領反複琢磨幾遍,便在營帳中操練起來,隻覺動作之間,一道道熱氣隨著唿吸從渾身毛孔裏噴射出來,打完三遍之後,但覺通體溫熱,舒泰非常。


    天界的玩意,果然不同凡響。


    沈柯也確定了,自己的身體確實有些暗傷,在‘鶴舞’之時,便能清晰察覺那些暗創處隱隱發熱。


    他深深喘了口氣,收了帛書,眼睛卻望向西北方向。


    卻不知何時才能平定蓋天王,讓老父死能瞑目。


    ……


    次日,張將軍早早地派人傳話,將沈柯從床上喚醒。


    城中的火漸漸熄了,連續三日的屠城便告一段落。


    隻是街巷十室九空,卻和當日蓋天王屠城結束時,相去不遠。


    他莫名地感歎一陣,馬上想起來,今日軍議,似乎便能夠見到那北府有名的四太子了。


    說起這四太子,在北府三軍之中,是出了名的無有存在感,普通軍卒,大多數都沒見過這位名義上的北府三軍統帥,平時戰役,也是羽公指揮。


    大概隻有軍議的時候,這位北府統帥才會出現。


    至於坐鎮軍中提振三軍士氣,這種事情四太子卻是從沒做過;最多坐在自家的大營裏發號施令,比如屠城。


    或許有過親自上陣的時候,但沈柯在陣上,卻沒見過這位統帥,也許是他每戰都衝得太前的緣故吧。


    今日卻是大軍軍議之時,沈柯突然有些惶恐,因為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被叫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麽。


    或許是論功行賞,畢竟陣前射殺敵將,當麵重賞還是當得的。


    隻是沈柯明白,那晚推了羽公的招攬,這重賞是重賞,但未必會高。


    不過一進營帳,果然坐了許多將軍,周圍站立著一些侍奉的小校,見張琦虞進來,坐著的眾將卻把目光落到沈柯身上,眼睛裏不出意外地露出驚異的神色,當然是因為這身鎧甲。


    隻是軍議嚴肅,眾將雖然驚異,但羽公坐在上首,卻沒人敢發聲詢問。張琦虞在中位坐下,沈柯侍立在後,偷眼看營帳上首,微微皺眉。


    羽公身旁,更接近營帳正中的位置,卻是空的。


    四太子尚未到。


    沈柯念頭轉動,注意力卻漸漸被羽公吸引。


    就如那天夜裏一般,羽公全副披掛,姿容沉肅非凡,全無私下裏見得那般和藹之色。


    吸引了沈柯注意力的卻是羽公如今的氣勢。


    今日眾將拱衛,與那晚殺人示威時的一身殺氣不同,今日羽公氣勢沉凝如山,哪怕靈眼捕捉不到氣勢這種東西,沈柯也能模糊感應到,和營中眾將連成一片的這股氣勢是何等的驚人。


    或許在萬軍之中,這氣勢會更為浩大,不過往日沈柯衝鋒在前,注意力完全被戰陣牽扯,卻難以清晰地察覺這股氣勢的影響。


    今日在一帳之中,沈柯方才查得清楚,看著羽公默然感歎,身具這股氣勢,哪怕手無縛雞之力,隻要嗔目一喝,恐怕即使是十分血勇之士,也要氣短三分,誰敢輕忽?


    他突然想起昨天玄瓏鏡所說的‘萬軍之勢’,有了這萬軍之勢,便能成就萬人敵之將。


    難不成這萬人敵之將,便是憑氣勢把人嚇倒的?


    “四太子到!”


    沈柯正胡思亂想是,外麵一聲通報,營帳裏的氣氛再次一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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