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離錢潮市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世界有點奇怪?你出生、長大、上學、工作、戀愛、申請信用卡、分期付款買一個大部分功能都用不上的手機、用祖孫三代的積蓄加30年未來買一個70年產權的房子、結婚、勒緊褲腰帶買一輛車、生孩子、為孩子挑選學區、再攢下點錢又買一套房、孩子上大學、孩子戀愛、給父母送終、按揭給自己買一塊墓地、給孩子帶孩子、癌症、在病床上花掉半輩子的存款、抓著哭成淚人的老伴的手、咒罵死神然後不甘地死去……


    “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人生有什麽意義?你有沒有在仰望星空的時候心裏狠狠地說一句老子不幹了?你想掙脫那個無形的桎梏,想逃脫佛祖說的輪迴牢籠,想獲得大自由……可你一低頭,想到下個月還有2萬貸款沒還,孩子的功課得了一個a-,母親的血壓高到了180……你就膽怯了,你不敢失業、不敢生病、不敢花錢、不敢旅遊……你就像被一群瘋狗追趕,連稍作喘息的機會都沒有,除了向前狂奔沒有任何方向。”


    “那我該怎麽辦?”


    “我這裏有兩顆藥丸,你選擇紅色的這顆,就會明白這個世界真實的一麵,會直麵殘酷的事實真相;你選擇藍色的這顆,就繼續你平靜而無聊的生活,做一個混吃等死的俗人……”道長伸出兩隻拳頭,在我麵前攤開,掌心裏分別有一紅一藍兩顆巧克力豆。


    我伸出手,撿起兩顆巧克力丟到嘴裏嚼爛、吞下……什麽也沒發生,我並沒有腦後插著一根導管從營養槽中醒來。


    道長淡淡一笑,靠迴椅背,說:“這個世界是由極少數人掌握的,一群有權有勢的人,在秘密掌控著一切,包括你的生活—你買什麽車,穿什麽衣服,泡什麽妞,等等,他們是權貴之中的權貴,富人之中的富人,他們隱形著,私自扮演著上帝的角色。”


    “靠什麽?”


    “物質、金融、廣告、消費……”道長身體往前一傾,盯著我說,“這股勢力已經有很長的曆史,在古代,他們靠皇權、宗教、儒家學說、輪迴轉世等理念控製人們的思想,但總會有一些智者識破他們的詭計。到了現代,他們終於發明出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現代商業,他們創造出一個極其發達而虛幻的物質文明,電腦、手機、電視、奢侈品……他們引導大家去追求這些虛幻的東西,人成了物質的奴隸,再也沒有時間仰望星空,進行哲學上的思考……”


    我的視線越過道長的肩頭,看到一隻蒼蠅在玻璃門上飛舞、碰撞,但始終不得其門而出。


    “這又如何?”我攤了攤手說,“現在陽光燦爛,歌舞升平。”


    道長有些急了,嘴唇抖了抖說:“你難道想就這樣螻蟻一般的活著?”


    我抬起手腕看看時間,站起來聳聳肩,說:“該吃飯了,如果螻蟻能吃飽飯,我沒什麽意見。”


    ……


    我在炫目的陽光下迴想與道長的這段對話。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離開了高爾夫球場。我們本該把練習球館付之一炬,讓那些擠在兒童樂園裏的靈魂得以安息,但因為怕騰起的煙雲過分引人注目而放棄。


    我們在日出時分趕到了跨海大橋,張誌軍說得沒錯,我們趕在了難民潮之前。現在橋麵上空無一人,大橋如同一條巨蟒,蜿蜒著伸入被朝霞映得通紅的大海之中,凜冽的海風吹過空曠的橋麵,卷起一陣陣沙塵,一群群海鳥在高聳的索塔之上盤旋起落,此起彼伏的叫聲讓氣氛顯得更加的蕭索、淒涼。


    跟錢潮市區裏擠滿汽車的道路不同,也許是危機初期就提前封閉的原因,這條連接海灣兩岸的雙向六車道的高速公路大橋上現在一輛車也沒有。我們行走在空蕩寬闊的橋麵上,感覺自己就像穿越到了巨人國,情不自禁地感歎起人類文明的偉大,隻是這種偉大的日子似乎一去不複返了。


    我們的跨海旅程在一開始還算順利,日頭初上,海風不徐不疾,昨晚的囫圇一覺把疲勞一掃而空,我們邁開大步,頗有點雄赳赳氣昂昂的感覺。但隨著太陽越升越高,我的腳步便越來越沉重。


    雖然才3月出頭,但太陽曬在身上卻像是火烤一般,尤其是被保暖內衣、羊絨衫、抓絨衝鋒衣和羽絨衣層層包裹的我們,我感覺汗水就像是一層溫熱的糖漿,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因為悶熱而發出刺癢。


    接近正午時分,每個人都把外套脫了,但陽光雖然猛烈,氣溫卻並不高,衣服隻要稍微多脫幾件,海風馬上乘虛而入,身上的汗水被風一吹,人就開始打哆嗦。李瑾告誡我們至少要把衝鋒衣穿著,以免體溫過低。


    脫下來的外套又加重了本來就不輕的行李重量,五六十斤的背包壓在肩上,背帶就像是嵌進了肉裏,每走一步,肩膀就火辣辣的疼,我想一定是磨破皮了。


    但這些都不算什麽,最讓人受不了的是缺水,鬼市準備的每個背囊中都標配了一個600毫升的行軍水壺,我們另外又裝滿了六個596毫升的礦泉水瓶,每人都有將近1000毫升的飲用水量,這在日常的環境中當然綽綽有餘,但在這比沙漠還無遮無擋的跨海大橋上就顯得極其緊張了。我們的飲用水都是用鬼市準備的軍用單兵淨水器過濾各種天然水之後得來的,但這種淨水器隻能過濾河水、雨水、湖水等淡水,在這茫茫大海上,卻是毫無用武之地。


    還沒到中午,五個行軍水壺的水便已告罄。我不得不下命令,把所有飲用水都歸集到一處,每人定時定量,每隔一個小時統一喝一次水。


    好像是害怕唾沫星子會帶走水分,每個人都沉默著。橋梁逐漸深入大海之後,海洋漸漸變得蔚藍,現在沒有工業汙染,天空也像是拋光過的藍寶石一般,天和海在遠處交融,不分彼此,隻有銀白色的大橋像是利刃一般劈開這純淨的藍,把混為一色的海天一分為二,我們行走其上,就像天地間隻剩我們七人。


    我走在隊伍第二的位置,最前麵是充當尖兵的張誌軍。我眯著眼,看著遠處張誌軍的背影在烈日下蒸騰,像是走在沸騰的開水中。張誌軍把一塊圍巾披在腦袋上遮擋陽光—難怪阿拉伯人都做這樣的打扮,我胡思亂想著,即使是沙漠民族,也知道白天躲在帳篷裏避開烈日,隻有夜間才出來長途旅行,這裏就像沙漠一樣,不,甚至比沙漠更殘酷,沙漠裏起碼還有幾顆胡楊、紅柳、仙人掌之類的植物提供蔭庇,經驗豐富的旅人也能找到應急的水源,但這裏卻像是死亡之域,連找一絲陰涼都不可得。


    就在我胡思亂想、神遊天際的時候,前麵的張誌軍突然舉起握成拳的右手,這是讓我們停止的意思,表示前麵有情況,我連忙收住腳步,也把手捏成拳頭舉過頭頂,警示後麵的同伴。


    前方是一段斜拉索橋麵,平坦的大橋在這裏高高隆起,以便大噸位海船通行,拱形的橋麵在我們麵前就像是一座聳起的小山坡,阻擋住我們的視線,讓我們看不到後麵的景物。張誌軍此刻正站在坡道的頂端,在發出警告之後,便自顧自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消失在坡道後麵。這說明前麵沒有明顯可見的危險,應該是出現了什麽他判斷不了的東西需要前去探尋。


    最好是一片陰涼,我暗忖,一邊蹲低身子解下95式步槍,跟三毛大力他們一起組成一道防禦陣線。


    片刻之後,張誌軍重新出現在山坡上,他揮著手,示意我們上前。


    “看起來像是好事……”我輕輕嘀咕,聲音低到隻有自己能聽見。


    我們艱難地走過這段上坡,簡直像是耗盡了所有的殘存體力,但當我最終站在坡道的頂端向下俯瞰的時候,不禁驚駭地張大了嘴。隻見橋下不遠處出現一個人工島,島上有一座殘塔,塔身的一半破破爛爛,像是被巨力硬生生地扯開,殘破的鋼筋扭曲著暴露在外,另一半向下坍塌,砸在一座五六層高的建築上。這座建築規模宏大,擺著一個俗氣的大鵬展翅造型,但除了被高塔砸爛半邊之外,中間也像是被一個巨人猛砸了一拳,黑乎乎的露著一個大洞。而從這座人工島開始,整座大橋被攔腰炸斷,出現一個至少二三十米寬的豁口。


    “這怎麽過得去?”我手搭涼棚,一邊看,一邊疑惑不解地問身邊的張誌軍。


    “從匝道……”張誌軍指指大橋通向人工島的四條匝道,“炸得不徹底,引橋的橋麵都還在呢,你們下去就看到了。”


    我們快速衝下,發現果真如張誌軍所說,主橋雖然炸得很徹底,但四條匝道卻隻炸了半邊,隻有短短的幾米出現空缺,而且這些豁口之上還架設了可供攀爬的繩索,應該就是張誌軍說的鬼市一早做的布置。


    我們沒費什麽勁便通過了第一條匝道,拐進了人工島,在一個收費站之後,那座殘破的建築現出身形,上麵高掛四個大字—大海方舟。


    大海方舟是一座酒店,在大海中憑空建造出4萬多平方米的建築,由碩大的主體平台和一座150餘米高的觀光塔組成,建築宏偉,但設計就乏善可陳,透著濃濃的政績工程味道。我曾經在大橋剛開通時帶過一位現在已經忘記名字的姑娘到這裏住過一晚,說是360°全無敵海景,但那時因為發達的航運、過度的捕撈以及各種工業汙染,能看到的隻是如醬湯般的海水,而且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腐爛魚蝦的腥臭味,讓人興致全無。


    但現在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這座海中孤島已經被炸得稀爛,不知道是預埋的炸藥還是來自導彈的直接攻擊,大部分建築表麵被煙火熏得漆黑,倒是給這座粗鄙不堪的建築增添了幾分獨特的美感。


    還沒完全倒塌的建築給我們帶來了難得的陰涼,我們在陰影裏休息了半個小時,吃了點壓縮餅幹補充體力,隻不過沒有水,壓縮餅幹幹幹地塞在嗓子眼裏,就像是拌了一勺石灰粉。


    好消息是大海方舟建在大橋的最中央,這也意味著我們的跨海之旅已經過半,雖然剩下的一半還是任重而道遠,但好歹讓我們心裏有了底,對漫漫前路也有了希望和盼頭,而希望就是人最大的動力,還沒歇夠預計的半個小時,我們所有人都開始嚷嚷著上路。


    走之前我們為要不要解掉陳市長布置的繩索而小小爭論了一番,三毛、猴子和我一致認定,應該解開繩索,以免身後的難民潮和感染者追近帶來麻煩,而大力、楊宇凡和李瑾則持相反意見,張誌軍跟往常一樣,不參與任何意見,自己作為尖兵先走了。


    最後還是李瑾的話說服了我們:“後麵的那群人,不僅僅是一些人頭和數字,他們之中,很有可能有你過去的同學、老師、同事、鄰居、客戶……甚至是遠房親戚,我們看似隻解開一條繩子,但很可能讓幾萬幾十萬人求生的希望就此破滅,讓他們過來,也不一定就會搶占了我們求生的機會啊……阿源,我們一定要這樣……你死我活嗎?”


    我心裏咯噔一下,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覺到一絲害怕。是啊,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的思維方式變成了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簡單邏輯?是從狼爺騙開我的房門的時候?還是陳市長準備犧牲我們好讓自己人拿到糧食的時候?抑或是在江心洲看到鍋裏那隻小手的時候?


    不全是那樣的!我晃晃腦袋,還有馮伯、陳姨這樣的好人,還有帶領全家艱難求生的老任,雖然不光彩但還是給了女人一條活路的老鼠,賣給我們豬肉的老錢……這些人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們沒有害人之心,想的隻是怎麽在這末世掙紮求生罷了。


    我歎了口氣,默默地背上背包,向對麵的引橋走去,其他人也都沉默著跟了上來,沒人再提解開繩索的事。


    後半程的路程除了身體更累、嘴唇更幹之外,一路平淡,沒有什麽可以書寫之處,到了太陽完全沉沒在我們右手邊的海麵上的時候,我終於看到一條淡灰色的輪廓出現在視線之內。


    “是陸地!”我興奮地指著那條灰影。


    “還有燈光!”眼神最好的猴子跑了兩步,把手攏在雙眼旁邊看了一會兒之後點頭說道。


    我細細一看,果真看到憧憧灰影之間有點點微光透出來。我心裏不禁忐忑起來,就像是被關在牢裏多年的犯人突然被釋放迴家一樣,不知道外麵到底變成了一個什麽樣的世界。


    會有飯店、旅館、溫暖幹淨的床鋪嗎?他們還在用錢交易嗎?可我們身上沒有錢,那些花花綠綠的紙片在感染者圍城的錢潮市唯一的功能便是用來引火……我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江詩丹頓手表,又摸了摸掛在脖子上的翡翠觀音掛件,心道幸虧那次跟老呂發現了密室,這兩樣東西在太平年代至少可以值個一二百萬,現在換幾頓吃的應該沒問題吧?


    但我們越接近陸地,心便越往下沉。首先是那帶給人希望的亮光,等我們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一棟燃燒的大樓!這讓我想起錢潮市保衛戰結束後的那個星期,潰兵湧入市區,跟失去理智陷入瘋狂的人一起燒殺劫掠,城市裏狼煙遍地的情景。


    等我們完全越過大橋,走上陸地,卻發現自己日夜魂牽夢縈的對岸安靜得可怕。這裏本是一大片繁華熱鬧的工業區,因為一頭連接著海波港,一頭通過跨海大橋直達海州,交通條件優越得無以複加,所以一直是很多電子產品大型代工廠的麇集之地。雖然現在大家不再購買手機了,但好歹這裏曾經聚集了數百萬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屬,這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已經在這裏成了家、落了戶、生了根,為什麽現在卻如鬼城一般空無一人呢?


    我們在工廠之間寬闊的馬路上穿行,越走心裏越發毛。那棟高聳的大樓還在熊熊燃燒,各種建築材料不停地剝離、墜落,發出轟然巨響,但馬路上卻空無一人。兩旁的建築雖然比不上危機之前那麽光鮮、整潔,一些玻璃幕牆也有碎裂、殘缺的現象,但整體還是保留著起碼的人類居住的痕跡,並不像錢潮市的大多數街區一樣孤零破敗,一看就久無人煙。這裏就像是某些傳說中人類在一夜之間莫名消失的神秘鬼域,鍋碗瓢盆都在,隻是人沒了。


    “怎麽辦?看起來不大對勁啊……”做尖兵的張誌軍返迴隊伍中間,他往前麵探了差不多一公裏,全是類似的情況,完全看不到人煙。


    這跟我們預計的完全不一樣,也讓我們計劃好的種種預案都落了空。


    “該不會是鬧鬼吧……”楊宇凡縮著腦袋左顧右盼。


    “咱們要不要歇一晚上?”張誌軍說,“情況不明,晚上趕路太危險。”


    我沉思片刻便點頭答應,我們趕了一天的路,早已疲乏到了極點,反正這裏這麽多空房子,隨便找一間湊合一晚上,明天找個高樓上去眺望一下,看看情況再走也來得及。


    我打定主意正想跟大夥說呢,旁邊的楊宇凡突然臉色大變,瞠目結舌地看著前方,好像真的見著了什麽妖魔鬼怪一樣。


    我順著他的視線一看,隻見馬路一側一抹昏黃的火光飄向路中央,就像是無依無憑的鬼火。


    我們都吃了一驚,紛紛拉開槍栓對著那抹鬼火,那鬼火似乎也聽到動靜,猛地一震,發出“啊”的一聲驚唿。


    “是人!”聽到聲音我馬上鬆了一口氣。不知怎的,即便是在這樣的時代,一個同類的聲音也能給我們帶來一些虛幻的安全感。


    那人愣在當場,我們舉著槍緩緩接近他,走到他跟前,才發現這人裹著一件黑色呢大衣,下身是黑褲子、黑皮鞋,手裏提著一盞老式的手提燈籠,一身漆黑融入夜色,遠遠看起來那燈籠就像是憑空漂浮。


    這是個七十上下的老人,身形清瘦,略有些駝背,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等我們走近看清楚了彼此,麵對幾個黑洞洞的槍口,他驚愕地瞪著眼,手裏的燈籠像被狂風吹拂一樣抖動起來,呆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們是什麽人?”


    我一看這老人,一下想起了馮伯,一種熟悉的親切感油然而起。我放下槍,盡量把自己的聲音放低,聽起來沒有威脅感:“老伯,我們是從錢潮市來的……”


    “錢潮市?!”那老伯吃了一驚,“不是說錢潮市的人都死光了嗎?”


    “我們剛從跨海大橋過來……老伯,這兒怎麽一個人都沒有啊?”我按捺下心裏升起的種種委屈、不甘和無奈,把話題扯迴當下。


    “唉,還不是高將軍撤了。”老伯一邊說一邊環視了我們一圈,大概是看清楚了我們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又搖搖頭歎了口氣,“你們……可不容易吧?來,去我屋子裏坐坐,就在路對麵,我還有些紅薯……”


    老伯指著前麵顫顫巍巍地向前走,我看了一眼張誌軍,他向我輕輕一點頭,不露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融到夜色中去了。


    “昨天突然開始撤的,公開說是要全撤到禹山島上去,老百姓一聽說,就全亂了套了,都跟著跑了……這就到了,就是這間。”老伯指著前麵一扇鐵柵欄門開始從大衣兜裏往外掏鑰匙。


    “我來我來。”三毛半拿半搶地從老伯手裏拿過鑰匙,迅速地打開門,擰亮手電筒閃了進去。


    鐵門裏麵是一個小院子,我們進去以後,三毛已經四處查看了一遍,他朝我使了個眼色,微微地搖了搖頭,示意裏麵安全,沒有埋伏。


    我探出腦袋看了看外麵,還是空無一人,張誌軍也不知道躲在哪裏,我放下心來,把鐵門重新關上。


    院子裏麵是一棟二層小樓,樓下房門洞開,裏麵簡單地放了一張桌子,幾個櫃子,最靠裏是一張竹板搭成的床,床上胡亂堆著些黑乎乎的被褥,門前屋簷下有一個小煤爐,屋簷一角堆了一堆煤球。


    “孩子,你們餓了吧?”老人把燈籠放在桌子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櫃子上拿下一個小碗,碗裏麵裝了半碗暗黃色的液體,上麵浮著一段貌似紅酒塞的軟木,軟木中心穿著一根棉線。他把小碗放在燈籠旁邊,又把燈籠外麵的罩子抽出來,用裏麵的蠟燭湊近棉線,棉線馬上燃燒起來,原來這是一盞簡陋的油燈。


    老伯把蠟燭吹滅,走到屋角拖出一隻口袋,把綁口袋的繩子解開:“咱們吃紅薯成嗎?這是我去年自己種的,現在分配的糧食也越來越少了,這個月幹脆什麽也沒發……”


    一聲“孩子”差點讓我落下淚來。我們已經習慣了人和人之間相互猜疑、防備,實力比你強就搶你甚至殺了你,實力比你弱就躲著你,我似乎已經忘記人和人之間其實還有這樣的溫情存在。


    “大爺,您放著,我們自己來……”楊宇凡顯然也快哭了,他吸溜了一聲,過去幫老伯往外掏紅薯。


    “老伯,您貴姓啊?”我問。


    “哦,我姓錢。”錢伯又開始忙活著生爐子。


    “錢伯,你們這一年,都是怎麽過的啊?”我環顧四周,這間房子裏幾乎空無一物。


    “唉……”錢伯長歎一口氣,用油燈的火點燃了一張紙片塞進煤爐的底部,然後在上麵放了一些細碎的木柴,他蹲下身子把頭側向一邊,朝爐子底下的小窗吹了一口氣,火苗馬上就躥了上來,明滅的火焰照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就像是一幅立體的油畫。


    “日子不好過啊。”錢伯把幾個煤球塞進爐膛,黑煙馬上冒了出來,他擦了擦被煙熏出的眼淚,拿一張硬紙板開始往下麵的小窗扇風,每一扇,爐子口的煙就淡一點,火苗就起來一點。


    “一開始,就是從電視上看到錢潮市出事……之後我們這兒也很快亂了,說‘僵屍’馬上要來,大家都被嚇壞了,鄉下有親戚的就開始往鄉下跑,更多的人往禹山島上跑,有路子的人則去西部,人們都瘋了,隻要能逃出去,不管去哪兒都好,也不管那地方情況怎麽樣,有沒有‘僵屍’,到了以後怎麽生活……”


    “那政府不管嗎?”我想起錢潮市所有的過江大橋被炸斷的那天,被逃難的民用車堵在橋對岸的那些用望遠鏡也看不到頭的坦克、裝甲車、運兵車。


    “管不過來……”錢伯拿出一口鋼精鍋擺在爐子上,舀了幾瓢水進去準備燉紅薯。


    “我來……切小塊點,熟得快,省柴火。”我趕緊接過紅薯,拿出自己的無極刀把紅薯切成滾刀塊,連皮倒進鍋裏,蓋上鍋蓋。


    錢伯伸出一根手指頭指指天上,壓低了聲音說:“那時候,人人自危,都怕傳染上病毒,不逃難的也隻敢在家待著,沒人出去上班了……”錢伯笑著把爐子的風門關小,然後艱難地在爐子邊的台階上坐下,雙手用力地搓揉他的膝蓋,“不過這也怪不得人家,大家夥都是人,都害怕,那‘僵屍’槍也打不死,火也燒不死,多嚇人呢。”


    “後來呢?”


    “後來有個叫張紫光的張委員,帶著兵來了……”錢伯屈伸了一下小腿,膝蓋發出清脆的哢哢聲響。


    “這張委員人倒也不壞……”錢伯接著說,“就是沒手段,除了跟老百姓收稅以外別的什麽也不管,後來紅巾軍來了……”


    “紅巾軍?”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剛從爛柯山上下來的樵夫。


    “嗯,從西邊過來的武裝力量,因為每個人頭上都纏著紅頭巾,所以大家都叫他們紅巾軍……”錢伯迴答,“他們來了以後,跟張委員的部隊兩邊大戰了一場,張委員被打敗向北撤了,這地盤就讓紅巾軍給占了。那段時間啊,簡直就是人間地獄,他們挨家挨戶把所有貴重的東西包括救命的食物都收了上去,說什麽集中資源辦大事,要抵抗‘僵屍’,更要內懲國賊……其實就是搶地盤,隻有加入他們所謂的‘國民民主衛隊’才能分到糧食。對了,有段時間還說要一勞永逸地解決感染者的問題,要把盤踞在錢潮市的‘僵屍’全部轟平,以這個為借口又搜刮了一陣,後來確實把隊伍拉到錢潮江邊朝對岸轟了幾炮,你們知道嗎?那大概是7月底8月初的樣子……”


    我算了算時間,那剛好就在第二次城市保衛戰的時候,我們被感染者追的時候那頓莫名其妙從對岸轟過來的炮火,這麽說還是這紅巾軍救了我們的命?


    水開了,鋼精鍋的鍋蓋被蒸汽頂起,發出“咯咯咯”的聲響,一股煮紅薯的濃香隨著熱氣冒了出來,我拿出幾包壓縮餅幹撕開包裝扔進鍋裏,攪了攪,又蓋上鍋蓋。


    “再後來,就是高將軍來了。”錢伯又說。


    “這高將軍到底是誰?”我好奇地問。


    “咱也不知道啊。”錢伯答道,“光聽別人都那麽喊,聽說以前是部隊當官的,反正手下有人,又有槍又有炮的,大家都服他。這高將軍來了以後,先是穩定人心……哦,說你們錢潮市人都死光了就是那時候開始的。說‘僵屍’不可能過江來,讓大夥不要慌,然後就是組織生產自救,他一開始也把糧食都集中起來,還把禹山島上的儲備糧也給拿出來了,但規定每個人都必須勞動才能換吃的,不管男女老少,除了實在走不動的老人和小孩之外,像我這樣的都得下地幹活。明天天亮了你們看,這兒能種莊稼的地方全種上了,馬路的中央隔離帶也全給刨開種上了蔬菜。”


    “那就好,吃得飽飯就是好。”大力砸巴著嘴說。


    “哪裏吃得飽哦。”錢伯拍打著自己的膝蓋,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農藥也沒有,化肥也沒有,糧食長不大,結不多,好不容易生幾顆,一大半也被蟲子吃了……”


    “去年冬天就開始餓死人了,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餓死,我那老伴也是……”錢伯說到這裏,聲音也哽咽起來,緩了緩才重新開口,“你們看我這腿。”


    他擼起自己的褲腿,這時我們才發現他的小腿瘦得幾乎隻剩下一層皮,可腳踝卻腫得老大,上下成了一般粗,錢伯伸出一根手指在腳踝上按了一下,皮膚上頓時出現一個坑,但就像是按在橡皮泥上一樣,半天都沒有迴彈。我知道這是嚴重的營養不良造成的水腫。


    “到開了春,日子就更難過了,青黃不接,也沒什麽農活可幹的,分配的口糧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這個月幹脆就一頓也沒發。我這袋紅薯啊……”錢伯壓低聲音看了看門外,“是我在那邊廠房裏偷偷種的。”


    “可就是這樣,大家也還算安穩,沒人往外跑了,因為一來高將軍非常嚴格,白天勞動,晚上宵禁,外出都得拿軍隊開的介紹信,不然抓到就是槍斃,二來也真沒地方可去,外麵還鬧‘僵屍’呢,還到處打仗……”


    “高將軍為什麽要撤呢?”我忍不住奇怪地問。


    “聽說是‘僵屍潮’要來了……”


    “屍潮?!”我嚇得從台階上蹦了起來,“怎麽可能?錢潮市往南的幾座橋都炸斷了,就算是我們過來的跨海大橋,也隻有幾根繩子連著,感染者是絕對過不來的!”


    “不不……不是錢潮市來的。”錢伯搖著手說,“聽說是從西麵,從錢潮江上遊來的,繞過了江麵比較寬的這一段……”


    我抬頭看了看三毛,他迅速地從背包裏掏出地圖,鋪在地上,我打開手電,其他人也湊了過來。


    “咱們現在在這兒,”三毛指著錢潮江的入海口,“從西麵繞過的話……”三毛的手指順著河道逆流而上,河流蜿蜒曲折,不斷有支流匯入,越往源頭河道便越來越窄,在地圖上移動了幾百公裏之後,原本寬闊的錢潮江在地圖上已經變得隻剩下一條細線,再往後則是一片寬闊的水域,我知道那是全國著名的旅遊風景區千山湖,也是一座大型水力發電站的所在地。


    “很有可能。”我伸出手指在千山湖上戳了戳,“發電站的大壩阻斷了河道,錢潮江下遊的水量全靠支流的匯入,加上今年開春以後雨水不足,好像就驚蟄那天下了場大雨,感染者穿過幹涸的河道過來,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這感染者又沒腦子,它們怎麽知道那邊水淺能走呢?”楊宇凡奇怪地問。


    “是啊,按理說感染者除非是受到什麽動靜的吸引,不然是不會到處亂走的……”我想起剛剛把我們趕出錢潮市的屍潮,似乎冥冥之中有什麽力量在驅使著它們,讓它們逐步蠶食人類的地盤,把人類趕盡殺絕。


    “那咱們趕緊走啊!”猴子總算是恢複了一些元氣,又開始大唿小叫起來。


    “不急。”我站起身,走到爐子跟前,掀開鍋蓋,裏麵的壓縮餅幹紅薯粥正在撲騰,“錢伯說那個什麽高將軍的人是昨天發現感染者潮的,這個時間跟錢潮市的屍潮時間點應該差不多,以感染者的行進速度,起碼要兩三天的時間才能到達這裏,而且屍潮衝過錢潮江之後,麵對的空間就大了,往西往南都可以,這中間還有幾個大城鎮,總能擋上一擋的……再不濟,吃頓紅薯粥的時間總是有的。”


    一說到吃,眾人便都不說走的事了,畢竟累了一天,一頓熱騰騰的飯食的吸引力是無法抵擋的。我用勺子在鍋裏攪拌,一陣陣濃香撲鼻而來,所有人都開始喉頭滾動,咽起唾沫來。


    我盛起滿滿的一碗粥遞給錢伯,錢伯先是連連推辭,說自己已經吃過晚飯,再吃就浪費了,我不由分說塞在他手裏,用命令的口氣告訴他一定得吃,他也就不再拒絕,拿起勺子吃起來。


    我給大夥一一盛好粥,又留好張誌軍的那一份,然後自己也盛了一碗,跟大家一起坐在台階上開始喝粥。壓縮餅幹煮的粥黏黏糊糊的,就像是宿醉之後的嘔吐物,紅薯還沒煮透,有些硬芯,但大夥都吃得格外香甜,把紅薯皮也吃得一點不剩。


    “錢伯,這麽多人都往哪兒跑了?”三毛三口兩口吃完自己的粥,從兜裏掏出半盒“利群”牌香煙來,在裏麵扒拉了半天,才掏出一根整支的遞給錢伯,錢伯搖搖手示意自己不會,三毛馬上縮迴來,把煙重新放迴煙盒,又掏出個煙屁股,借著油燈點上。


    “大多往港口跑唄,那兒有船,跑到島上就安全了……”錢伯看起來牙口不大好,含著一塊沒煮爛的紅薯,隻能用牙床慢慢地抿。


    跟我們想的一樣,我暗忖,看來出海這條路並不是太好的選擇,先不說能不能順利登上一條能出海的船,就算出了海到了島上,這麽多的人到時候住哪裏,吃什麽?而且禹山島離陸地太近,麵積也大,難保感染者不會過去,或者內部出現什麽問題。要出海就得去更遠的地方,最好是人煙稀少的小島。


    “我去替大軍。”三毛把煙屁股抽到隻剩黃色的過濾嘴才扔在地上踩滅,披上外衣走了出去,片刻之後,張誌軍走了進來。


    “接下去該怎麽辦才好?”我把從錢伯那裏了解到的情況跟張誌軍說了一遍之後問他的想法。


    張誌軍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說:“沒有太好的辦法,我覺得還是得出海,畢竟在陸地上感染者的威脅太大了。按你的推測,感染者的擴張幾乎是無法避免的,總有一天要把全世界都傳染個遍,更別說現在咱們自己人還打仗呢,按錢伯的說法,我推測現在各地早已經山頭林立了,就像民國時期的軍閥割據一樣,這些人比感染者更危險。”


    我點點頭:“那咱們今天休息一晚,明天一早也去港口!”


    我輪到最後一班崗哨,當蒼白的曙光從東方升起,剛剛夠照亮院子的時候,我把睡了一地的同伴挨個踢醒。


    “要上路了?”錢伯也從屋裏走了出來,揉著眼睛問我。


    “是的……”我看著眼前這位麵目慈祥的老人,忍不住悲從中來,“錢伯,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留下來就是等死,後麵的話我沒說出來。昨晚我們就問過錢伯為什麽不跟著逃走,他說自己年紀大了,就不拖累別人了。“在我小時候,人過了七十,那就是長壽了,我今年七十四了,活夠了。”


    錢伯說得豁達,我們卻聽著心酸,我們這一走,一定就是生離死別,這一輩子也別想相見了,可是大家也都知道帶上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趕路並不現實。


    “不隻有感染者,今天還會有錢潮市過來的流民。”我不禁開始恨自己為什麽沒拆掉過河的繩索,“那些人可不像我們……”


    錢伯還是笑著搖了搖頭:“那我就躲起來吧。孩子你別說了,我都懂,這人哪,可不像以前了,我小的時候,村子裏過個陌生人,都會請到家裏喝口水的……”


    “這些吃的留給錢伯吧。”張誌軍從兩個裝食物的背包裏整理出一小塑料袋的食物,裏麵都是些壓縮餅幹和巧克力之類的高熱量食物。


    “這可使不得,我還有紅薯呢,你們七個人可隻有這麽點糧食。”錢伯後退著連連擺手。


    那一小口袋紅薯吃完您就得餓死了……一陣巨大的悲傷從胸口湧上來,眼睜睜看著這個我敬愛的老人走上死路,而我們卻沒有絲毫辦法,我隻能硬生生把袋子塞在老人手裏,他還不好意思地不停往我們背包裏塞紅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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