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母儀天下


    坤寧宮。


    宮裏香爐嫋嫋,遠處傳來琴聲,似遠又近,飄渺無常。


    隻是這琴……隱隱之間似有殺機,弄琴之人似乎心境起伏不小。


    那時而流水淙淙,時而驚濤駭浪的琴音飄入殿中,朱佑樘對著張皇後,不禁露出了苦笑。


    張皇後已是幽幽醒轉,恢複了幾分顏色,不過太醫囑咐要多歇息,朱佑樘不讓她趿鞋下地。


    張皇後幽幽道:“朵朵的琴技是好了,可是這琴音為何這般明快?”


    朱佑樘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她的心情似乎不好,罷了,不必管他。”


    張皇後抬眸看了朱佑樘一眼,道:“陛下眉宇不展,是有什麽心事嗎?”


    朱佑樘含笑,給張皇後掖了掖被子,從榻沿上站起來,慢吞吞地道:“朕在想那個柳乘風。”


    “嗯?”張皇後不禁失笑,道:“這一次多虧了他,若不是他,本宮隻怕要有性命之憂了,這個倒是個能幹的人。”


    朱佑樘卻是笑著搖頭,走到那宮燈前,看到宮紗罩子裏火光跳躍,散發出淡紅的光線,讓朱佑樘的臉色多了幾分紅暈。朱佑樘深吸了口氣,道:“這就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道那什麽清風報的文章是誰寫的?”


    張皇後一副不解狀。


    朱佑樘道:“正是他寫的,這篇文章是逼著朕赦他無罪,朕明知道這是他的詭計,卻無可奈何……”朱佑樘不由哂然一笑,自嘲地道:“所以朕看不透他。這個人膽大妄為,卻又精通醫術,治好了朕的頑疾;與太子相處得也極好,比如太子這些時日是長大了不少,學問也長進了。”


    張皇後不禁驚訝道:“他就不怕陛下和本宮治罪嗎?”


    朱佑樘莞爾一笑道:“這就是他的厲害之處,他膽大,卻也聰明。朕的性子多半已經被他摸透了,朕一向不以言治罪,也不嗜殺戮,就算猜出了他的詭計,卻還得維護著他,因為他那篇文章已經將他和皇後連在了一起,逼得朕不得不袒護他。”


    “不過……”朱佑樘微微一笑,繼續道:“若是李學士或是寧王這樣的人使出這些詭計倒也罷了,可是偏偏,使出這手段的卻是一個少年,這個人心裏在想著什麽,朕卻沒有猜透。”


    想到那文章原來竟是柳乘風用去自保之用,張皇後反而鬆了口氣,若是這文章乃是士人的想法才是她最緊張的,這一次雖然受了驚嚇,總算化險為夷,張皇後性子敦厚,也即釋然,隨即道:“陛下,本宮問你,那柳乘風到底有沒有罪?”


    朱佑樘道:“自然無罪,這一次民變已經徹查清楚,是幕後有人挑撥,意有所指,若不是他及時彈壓,隻怕事情會變得更壞。”


    張皇後嫣然一笑,道:“這就是說他有功了?”


    朱佑樘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有些事就是這樣,有功,也絕不能大張旗鼓地去宣揚,所以就算是朱佑樘在盛怒之下,也隻是給柳乘風一個功過相抵,因為這件事畢竟流了血,柳乘風做事的目的沒有任何指摘之處,可是手段未免血腥。


    張皇後籲了口氣,道:“明明是有功之臣,陛下和朝廷百官卻要加罪,卻是要依靠著誹謗本宮才能自保,這樣的人也是怪可憐的。陛下隻怪他詭計多端,卻沒有想到若是沒有這文章,大明朝的功臣隻怕要罪無可赦了。”


    朱佑樘聽了,臉上生出幾許慚色,若不是張皇後提醒,倒是他這做皇帝的先不厚道了,若是當時哪怕聲援一句,又何至於到這個地步?


    朱佑樘籲了口氣,道:“皇後說的對,說起來也是朕有錯在先。”


    能說出這番話的皇帝,從古至今,也隻有朱佑樘了。朱佑樘這個人與其他人不同,自幼的經曆讓他對許多事抱著一種淡然的態度,可以想象,連鄭貴妃這樣殺母之仇的人,他都可以原諒,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也可見他的胸襟。


    朱佑樘莞爾一笑,食指輕輕地搭在黑楠木的燈架上,慢悠悠地道:“不過柳乘風終究還是個有趣之人,朕這麽大的時候就不如他這樣灑脫,那時候……”朱佑樘負著手,微微凝眉,似乎在拾迴久遠的迴憶碎片,慢吞吞地道:“那時候,朕見了人,總是唯唯諾諾的,尤其是麵對父皇和鄭貴妃的時候,心肝兒都要嚇得跳出來。”


    張皇後嫣然一笑,二人有過相當長的一段記憶似乎都與朱佑樘和鄭貴妃的記憶有關,那種患難的日子除了戰戰兢兢,更多的還有那相濡與共的柔情。張皇後的目光中掠過一絲難掩的光澤,幽幽道:“若是陛下那時候過於張揚,隻怕就沒有你我夫妻今日了,這是因為鄭太妃心胸狹隘,睚眥必報,所以陛下不得不如履薄冰。可是柳乘風能張揚,卻是因為陛下心胸廣闊的緣故,否則以柳乘風的智慧豈敢這般造次?他是料準了陛下是好人呢。”


    朱佑樘失笑道:“你這樣一說,倒像是柳乘風拍了朕的一記馬屁一樣。”他徐徐走到榻前去,牽住張皇後的手,深望著張皇後道:“方才真是嚇煞了朕,現在見皇後鳳體剛健,便想到了從前那些苦盡甘來的日子。”


    這二人的柔情還未太久,遠處的亭榭裏,琴音又變得高昂,殺伐之氣磅礴而出,宛若千軍萬馬奔騰。朱佑樘不禁搖頭,道:“這個女兒,卻為何有大丈夫的氣概。”


    張皇後幽怨地瞥了朱佑樘一眼,嗔怒道:“這怪得誰來?隻怪陛下太放縱了。”


    朱佑樘想了想,不禁莞爾一笑,道:“好吧,都是朕的錯。對了,再過幾日便是皇後的誕日,是不是要好好操辦一下?”


    能記得老婆生日的皇帝,隻怕從古至今也未必有幾個,張皇後不禁笑道:“操辦什麽?驚動了旁人反而不好,倒不如陛下與臣妾在宮裏叫了厚照和朵朵一起來,隨意用一次膳也就是了。”


    朱佑樘搖頭道:“若是往年,你要這樣,朕也依了你,可是柳乘風弄出這麽一篇文章,卻是再不能草率了。朕要讓天下人看看國母是如何母儀天下的。你不必再說什麽,這件事朕來操辦,隻是到時候請一些人入宮來賀壽,人選方麵都依著你就是,你擬出個名單來,朕叫人下金冊去請。”


    張皇後無奈,隻好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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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臚寺又恢複了冷清,藩王們紛紛別了聖駕,各迴藩地,那些奴仆隨扈自然也一並帶走。鴻臚寺的差役們也總算是閑了下來,不少人趁著這空當紛紛告假。


    天氣已是轉涼,尤其是這北京城,秋風一吹,這街道已是冒著絲絲的幹冷了。


    寧王父子是從南昌來的,一時受不了這北京城的天氣,所以都套了一個金絲襖子,又叫人在房裏生了炭火,似乎還嫌不夠暖和,便叫人把門窗都關緊了。


    碳盆裏炙熱的炭火發出金黃的光暈,帶著絲絲熱氣,四壁懸掛的燈籠也將這屋子照的通亮。


    原本按道理,他們早該在幾日前就返程就藩,隻是因為殿上的事,二人都受了傷,這傷雖說早就調理好了,可是宮中體恤,特地下了聖旨來,準許他們在京城多駐留幾日,他們父子二人倒也一點不客氣,也就住了下來。


    這京城和藩地的區別實在太大,多待一日,父子兩個就越顯得火氣重。再加上紫禁城裏受辱的事,尤其是朱宸濠的心情,已是越發的暴躁了。


    今兒一早的時候,就因為一個侍從行禮遲了,被朱宸濠足足打了三十鞭子,朱宸濠麵色冷峻,此刻坐在這屋子裏看著自己的父王發呆。


    而寧王朱覲鈞此刻卻是半張半眯著眼睛,淡淡地道:“宸濠,你怎麽看?”


    朱宸濠猶豫片刻,恨恨地道:“原以為柳乘風這一次必定死無葬身,誰知道這樣還能讓他走脫。父王,你一向說這京城裏頭有三個人非忌憚不可,這第一個是皇帝,第二個是內閣學士李東陽,第三個是秉筆太監蕭敬,可是兒臣看來,那蕭敬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原以為有他出馬,還可以省了我們的事,誰知柳乘風卻又是活蹦亂跳地從宮裏出來。”


    朱覲鈞捋須含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這不是蕭公公手段平庸,實在是柳乘風的運氣好了一些,你不必憤憤不平,要做大事的人又怎麽能隻記得這些小過節?以為父看來,這一次為父雖是顏麵喪盡,卻也並非沒有得到好處,至少……現在的局麵就對我們有利。”


    朱宸濠原本還能表現出宗室的氣度,聽了朱覲鈞的話,不由道:“這還有利?父王,咱們來到京城時是何等的風光?平時和咱們關係好的大臣,哪個不是接二連三的來拜訪?現在咱們在宮裏挨了打,連這些人都不見了蹤影,冷冷清清,門可羅雀,經營了這麽久,原以為京師已經有了自己人,誰知道全是一群趨炎附勢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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