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痛失


    遲遲撲了一會蝴蝶,轉過頭並沒有看見屈海風和趙靖二人,便收住腳步,轉到一棵樹下坐著,順手摘了一朵小花拈在指尖輕輕轉動。還是覺得意興闌珊,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出神。


    過了許久,她聽見趙靖的嘯聲。抬起頭來看著頭頂被驚起的飛鳥。晴空高遠,鳥兒們很快就撲扇著翅膀飛到山坡後看不見了。她不知該喜悅還是該難過,隻是歎了口氣。卻又聽見趙靖似乎急切的唿喊聲,她立刻跳了起來,往迴奔去,見到屈海風的情形,立刻如墮冰窖,有片刻不能動彈。


    趙靖一把抱起屈海風,發足往山下狂奔,遲遲連忙跟上。山下馬兒正在悠閑的吃草,驚覺主人的腳步,疑惑的抬頭,趙靖已經縱身躍上馬背,瘋了一般的抽著鞭子向前而去。


    剛到城門口,趙靖就俯身抓住一個守城將領厲喝道:“給我把全城的大夫都找來。”旋即鬆開手,又繼續打馬狂奔,左手始終按在屈海風背心,將真氣源源不斷的輸入他體內。


    承福早被驚動了,跟著最先趕來的大夫一起匆忙走入院中。遲遲已將所帶靈丹妙藥取出,要喂到屈海風嘴裏,無奈屈海風牙關緊閉,分明已沒了生機,如何還能咽下丸藥?


    她抬頭焦慮的注視著趙靖,趙靖額頭青筋畢現,死死的盯住屈海風後背,雙手不斷用勁輸送真氣。聽見腳步聲,他立刻轉頭,命人上前診治。


    那幾個大夫見他目露兇光,都嚇了一大跳,戰戰兢兢的上前去先後搭脈,然後籠著手站在一旁。卻聽趙靖冷聲道:“還不快開藥方,或者用針?”幾個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有人低聲道:“將軍,這位老爺已經去了。”


    “放屁!”趙靖大怒,右手一拂,幾人隻覺迎麵一股大力推來,胸口氣血翻湧,難受異常,踉蹌後退了數步,立刻跪在地上低著頭不敢作聲。趙靖對承福道:“就找來這幾個飯桶?還不繼續再請名醫來?”


    承福麵如死灰,張嘴欲勸,卻被遲遲遞了一個懇求的眼神,隻得轉身離去。不到一個時辰,城中行醫之人,甚至走江湖的郎中,藥鋪的老板都被拉到了趙靖處。但凡不開藥方不肯用針的,皆被盛怒之下的趙靖大罵,不得不跪在院中,很快院子裏就跪滿了人。後麵的人隻得順著門往外跪去。


    有人硬著頭皮裝模作樣開了方子,奈何一碗藥端上來,無論如何也沒法灌到屈海風嘴裏,反倒盡數潑在他前胸。趙靖看得心疼,一把揪過這大夫,狠厲道:“你這個蠢材。”那人被嚇得魂飛魄散,嗚的一聲軟了身子。


    有個行醫多年的老者看不下去,抬頭勸說:“將軍,這位老爺確實已經過世了。”趙靖目光鋒利的掃過他,冷笑兩聲方道:“好好兒的出城踏青,怎會事前毫無征兆的就過世了?”心中一動,盯著他道,“莫非,是中了毒?”


    那老者長歎一聲道:“並無絲毫中毒跡象。而聽將軍所言,怕是得了心痹之症。這心痹之症一旦發作可以立時致命,藥石罔救。俗話說,喜傷心……”還要羅嗦,就見趙靖已經躍下床,將屈海風好好的安置躺下了,才一步步逼過來。


    眾人見他臉色猙獰,殺氣騰騰,一手按著腰間疾劍,都嚇得冷汗漣漣,軟倒在地。


    趙靖哼了一聲,拇指一推。遲遲已經上前抱住他的胳膊,語聲柔和琅然:“你這樣吵嚷,吵到屈叔叔啦。”趙靖渙散的目光終於凝聚在她的臉上,按劍的手鬆開,喉頭乍然湧上一股腥甜,生生壓住,後退兩步,跌坐在床頭。又伸手去輸真氣,怎奈那真氣好像泥牛入海,無蹤無跡。


    遲遲見他不再糾纏,便讓眾人退了下去,自己坐在趙靖對麵,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兩眶眼淚一直打轉,卻始終沒有流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靖終於力竭,鬆開了手,呆呆的注視著屈海風的容顏,眼神茫然,似乎還無法接受這事實。他開口叫了聲舅舅,自己不覺得,沙啞的嗓音卻嚇了遲遲一跳。遲遲忙倒了杯茶遞過去,趙靖恍然未覺。遲遲歎氣,將杯子送到他嘴邊,他下意識的喝了,低下頭去,很久之後才道:“為什麽會這樣?”


    遲遲見他終於肯開口說話,鬆了口氣,握住他的手。趙靖卻掙脫開來,疲倦的說:“我要和舅舅單獨呆會。”遲遲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語氣卻更是和緩溫柔:“那好,我就在門外,你有事喚我。”


    屋中桌椅影子緩緩移動,最終融成一片黑暗。那樣漆黑,仿佛盲眼一般。


    而後漸漸的,晨曦透了進來。


    趙靖枯坐在那裏,陽光射到眼睛裏,他眯了一下眼,才發覺眼眶酸澀,略一閉就有淚水流到眼角。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拇指拭去眼角濕痕,掙紮著站起來。腳上有如萬千針紮一般酸麻。他在床前站直了身體,注視著屈海風,好像還在等他會突然醒過來,然而一室通明,日頭已經這樣高了,屈海風還是一動不動。趙靖重重的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頭,磕到最後一個時伏在地上許久,喉嚨中有壓抑的哽咽之聲。


    他打開房門,遲遲坐在門檻上靠著門倦極而眠,此時往後仰倒,他剛伸手要扶,她已經清醒,猛地跳了起來,麵對著他,笑了笑,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下,卻拉著他的手說:“去吃點東西吧。”


    屈海風去世的消息很快傳到悠王耳中。悠王親自趕往清州城。屈海風就葬在城外,悠王痛哭失聲,親自為之掩上了第一抔土。


    悠王自在城外駐紮,過了屈海風頭七之後,方對”趙靖說起戰事。因體恤趙靖,所以要親自領兵,帶上孫統秦雷,攻下清漢兩州交界的涪峪。趙靖不需謀劃操心,卻也要隨行在側,節製孫統。趙靖心知悠王畢竟不放心孫統,自然一口應承。


    臨行前一夜,遲遲出了城,一路奔去,沒多久就到了屈海風墳前。


    趙靖坐在那裏,聽到腳步聲抬頭。遲遲微微一笑:“我便猜到你在這裏。”


    趙靖看著她,眼中漸漸有了暖意,神色卻更加平靜,句低沉道:“原來,無論我在月惑潭邊坐了多少次,還是無用,還是會,這樣傷心。”他頓了頓,唇邊泛起自嘲的笑意,“我終究是高估了自己。”


    遲遲心中痛極,走過去挨著他坐下。她的身體柔軟溫暖,刹那間,他記起許多舊事。


    好像還是很小的時候,母親坐在廊下繡花,他拿著把小劍在花園裏當馬騎,父親走過來摸著他的頭道:“小心別摔跤。”母親抬頭微笑,不知道何時有個高大的身影轉進來,樂嗬嗬的說:“哎呀,靖兒都長這麽大了。”他抬起頭,那人十分高大,影子能遮住日頭。他正眨巴著眼睛,那人已經笑嘻嘻的蹲下來:“我是你舅舅。”他瞪大了眼睛,飛快的說:“我從來沒見過你。”那人哈哈大笑:“你剛出生的時候就被我抱過啦。”父親溫和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靖兒,快叫舅舅。舅舅從剛邊關打仗迴來。”他倒抽一口涼氣,無限佩服的看著那人,那人一把把他抱起,讓他坐在自己肩上。


    他已經很久沒有迴憶過了。那些被時光打磨掉的柔軟情感,在此時席卷而來,令他無法唿吸,更令他覺察到他所不熟悉的自己。


    趙靖的手無意識的把遲遲握痛。遲遲側頭看著他的濃眉下有亮光閃動的眼眸,輕柔的用另一隻手抱住他的胳膊。他清醒過來,道:“真的不是中毒麽?之前舅舅一直好好的。”


    遲遲沉默了片刻,道:“屈叔叔的飲食一直由我照顧。能接近他的人也是你身邊親信之人。”


    趙靖笑了笑:“其實我聽過這種心痹之症,患者思慮過甚,憂心牽掛,傷形傷神,心脈受損,大喜之時又難以自己,邪氣攻心。舅舅本來就受過重傷,五髒六腑俱損,本該好好將養。若不是掛心我趕來清州,又怎麽會思慮憂煩?”


    遲遲鬆開手,蹲到他身前懇切的看著他:“屈叔叔那樣以你為傲,自然想跟在你身邊。人生有涯,光陰如梭,若能有這些喜悅開心,即使短暫,也算值得。更何況到最後,你都在他身邊,讓他高興,想來屈叔叔已無遺憾。”


    趙靖注視她良久,突然張開雙臂將她擁在懷裏,嘴唇貼在她耳邊低聲道:“失而複得又複失,乃世間至慘痛之事。我一定會好好把你留在身邊。”遲遲聽著他的心跳,緩緩合上眼。


    星空璀璨無垠。偶爾能聽見村落裏狗吠之聲,蟲子在草叢間的鳴叫聲七零八落,或有夜間趕路的旅客匆匆的腳步從林邊經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號角之聲劃破微露的晨曦。遲遲抬起頭,趙靖親了親她的額頭:“不用送我了。”遲遲嗯了一聲道:“我在這裏等你迴來。”


    趙靖隨軍到了涪峪。雖然不再參與籌劃,也總在一旁聆聽。悠王用兵也堪稱滴水不漏,倒叫他放下一半心來。隻是見悠王對孫統頗為倚重,想起承平,心中難免鬱結。悠王何等精明,又私下召了他多方勸慰,又道:“孫將軍的確有過,但並非罪魁禍首。若能拯救天下百姓,還望靖兒捐棄前嫌,既往不咎。”趙靖聽了苦笑,這話說的跟自己勸服承福的幾乎一模一樣。


    也有風聲傳到他耳內,說是孫統如今治軍奇嚴,自己也操練不輟,為眾將士表率。趙靖自然知道孫統心裏憋著一股氣,安心要在悠軍裏一展才能,一麵暗自點頭,一麵又隱隱覺得不安。


    鎮守涪峪的是劉止。有人勸諫悠王道:“劉止曾救過孫統性命,兩人縱無私誼,也足可堪慮。”悠王卻臉色一肅,冷聲道:“本王既然能大度納降,又怎能疑人不用?”當即傳令將那人打了下去。


    兩軍在涪峪一帶激戰。悠軍雖處於上風,然劉止總能得知悠軍薄弱之處,甚至糧草隱秘所在,以全力擊之,令悠王頗為惱怒。有一日曾對趙靖道:“必是華煆在後麵搞的鬼。此人不除,實乃我心腹大患。”


    仁秀七年五月,悠王親自統軍,攻到涪峪城下,又命雷欽沿水道來援,兩路夾攻。悠軍穩操勝券,卻也折了秦雷手下一員副將,秦雷本人也受了傷。趙靖打馬衝入陣中,疾劍出鞘,挾風驚雷,勢不可擋,胡薑軍不住被殺散。


    正殺得興起,身後傳來急促之聲。他勒馬轉頭,卻是孫統領軍來助。趙靖心念一動,故意讓孫統越過自己上前去。


    城門已破,本可一徑衝殺進去,奈何劉止領軍浴血,竟是寸土必爭,悠軍無法推移入門。


    趙靖在煙塵戰火中遠遠注視著劉止,見此人已經殺紅了眼,竟比平日驍勇了幾倍,也不由心生幾分敬意。他握劍的手一緊,就要打馬上前,親自殺了劉止為承平報仇,卻似乎聽見一聲綿長的歎息。


    趙靖一凜,不由自主的望右方看過去。他的視線剛好能看見孫統側臉。


    孫統直直的看向前方,麵部微微抽搐,趙靖分明看見他握弓的手已經用力得關節發白。隨後,他抽箭,搭弦,引弓。


    九星連珠光芒攝人,唿嘯離弦。


    無一箭虛發,九箭一至,戰甲頭盔如朽木一般脆弱,箭頭深深**劉止血肉之軀,最後一支小箭正中眉心。


    劉止霍然抬頭,仿佛還難以置信,虎目圓睜,還伸手想去拔出胸口的箭,卻向前走了兩步,轟然倒下。


    趙靖很難忘記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陳封終於率領援軍來救,卻親眼看見劉止的屍體被悠軍用槍挑在城門。隔得極遠,他也聽見了陳封悲憤到極點的怒吼。他勒住戰馬,看著陳封不顧一切的衝殺上來,卻一次又一次的被悠軍阻截,絕望的一再後退,猶如困獸。


    這本是趙靖司空見慣的場景,不知道為什麽,這次他有片刻的怔忡。然而隻是片刻,他很快就恢複了戰場上該有的鐵石心腸,長劍一指,悠軍如潮水一樣湧向陳封,截斷他的後路。


    突然有點涼意撲到臉上。趙靖一驚,連忙抬頭看向天空。暗紅的雲朵厚實沉重的蔽蓋了天日,壓得好像就在頭頂。細細的絨一樣的東西飄起,他起先以為那是柳絮,然而迅速就知道,那是雪花。


    仁秀七年五月,天降大雪。在悠軍進駐涪峪之後一連下了三天,掩蓋了地上殷紅的鮮血和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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