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深算


    隔了兩日,悠王又有信來。(..tw)趙靖看罷,提筆迴了信,才起身去見屈海風。


    趁屈海風看信之際,遲遲察言觀色,心知之前對悠王的揣測已然成真。此時反倒不再驚惶,隻是在心裏盤算,如果真要動手,如何支開趙靖。若到萬不得已,恐怕還要想法子先製服他。心中有無數個計策盤旋,越想卻越覺得心念如焚。


    卻聽趙靖道:“王爺要我迴沅州城一趟,我已經迴信過去,稟明了舅舅的事情。我看舅舅就跟我一起去沅州城吧。”到底有些擔心遲遲,轉頭看她,眼神中盡是安撫之意。


    遲遲微微一笑:“我也去。我扮做供屈叔叔差遣的小廝,應當不礙事。”屈海風和趙靖隻當她擔心會麵結果,所以也不反對,卻不知道她心裏有更大的主意。


    當日趙靖一行便起身前往沅州城。屈海風坐馬車,趙靖遲遲等人騎馬。走了大半日,趙靖鑽進馬車陪屈海風聊天。屈海風見他對南方風俗了如指掌,不由暗自點頭。


    一路走去,水鄉景色自是不同。夕陽下村落點綴在丘陵河水之間。遠處輕煙漠漠,芳草碧翠連天。落在兩人眼中,都不約而同有“江山如此錦繡“之想。


    屈海風斟酌片刻,轉頭道:“靖兒,這次去沅州城,無論你如何決定,舅舅總是站在你一邊。”趙靖心中一暖,默默點頭。


    屈海風又道:“但你一定要想好,做人和做君王豪傑,大大不同,若要二者選一,你該如何?”


    他微笑凝視趙靖:“做君王豪傑,有什麽好?”


    趙靖何須思考,脫口道:“平亂世,建不朽功勳。萬裏江山盡在掌握,盛世由我開創,有俯仰天地,氣吞山河之痛快。”


    屈海風又問:“那麽做人呢?”


    趙靖道:“古有聖賢書,盡教人如何安身立命,修德增識。”屈海風一笑接口:“但並非你想要的。”


    趙靖點頭:“我自當遨遊天地,瀟灑來去,無拘無束。管它什麽禮法道德,怎樣逍遙便怎樣。”


    屈海風大笑:“好個靖兒。”笑聲中不盡欣慰讚賞之意。卻又乍然收了笑容,凝視著他,“隻是再了不得的英雄,恐怕也常常身不由己。命數一說,也有些道理。”


    趙靖一怔,觸動了心事,不再言語。


    屈海風又道:“清州城一事,你若以君王豪傑自處,便當放手一搏,隻要於我軍有益,別的不用多想。若不是,你要想好日後如何麵對自己,畢竟十萬條性命,豈有人會真的無動於衷?”


    趙靖苦笑:“我總想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屈海風突然神色銳利:“我也這麽希望,所以會盡力勸諫王爺。但是,你想兩全其美,是為著遲遲呢,還是為著你自己?”


    趙靖一愣,囁嚅道:“這兩者……”


    屈海風語調略有嚴厲:“自然大有分別。你今日為了她違心,你二人遲早會心生嫌隙,還不如就此了斷。”


    趙靖猛地握緊拳頭,心痛難當,過了半晌才低聲道:“就算我不為自己,也總不能讓死去的人白死。”


    屈海風轉頭注視窗外景色,緩緩答了一句:“可那往往意味著,你會失去更多的人。”


    趙靖全身一震,低頭沉思。


    兩日後,離沅州城已經不遠。遲遲在最前麵騎馬,突然勒住,趙靖拍馬上去:“怎麽了?”遲遲猶疑道:“似乎有人騎快馬而來。”趙靖一凜,想說你快到後麵去,觸到遲遲略帶嘲笑的眼眸,倒不由笑了起來,不再多言,同她一起注視前方。


    眼瞧著來人的身影漸漸變大,遲遲鬆了口氣,道:“是承安。”


    趙靖停住馬兒,承安來到跟前,叫了一聲將軍,翻身下馬,竟哽咽住,說不出話來。趙靖一歎,下馬拍了拍他的肩,承安忙問:“屈將軍呢?”馬車已經趕上來,屈海風掀開簾子,百感交集的看著承安,道:“上車來再說。”


    原來平安福澤四將都自小從軍或在軍營邊長大,與屈海風極為親厚。承安聽到承平陣亡本就想前往隴城,再聽說屈海風的消息,當即連夜趕來,半路上就見到了趙靖等人。


    趙靖不忍責他魯莽,卻終究皺起了眉頭,道:“幸好承澤隔得遠,料他也不敢就這麽跑迴來。”遲遲一笑:“你未免有寬於律己之嫌。”趙靖愣了愣,有些訕訕。遲遲又道:“我倒覺得這樣很好。”趙靖抬頭,看著她狡黠卻又溫柔的笑容,想起和屈海風的對話,不免半是酸楚半是甜蜜。


    到了沅州城,承安怕被悠王責罰不敢進城,隻得同屈海風作別。


    進得城去,悠王竟然親自在城門相迎,見了屈海風甚至紅了眼眶。


    當夜悠王設宴迎接屈海風。沅州城裏但凡有些地位的,都忙不迭的巴結,所以筵席擺得極有排場,奢侈萬分。悠王親自請屈海風坐在自己身邊,款款勸酒,席間不時迴憶往事,潸然淚下。席上眾人也不免悲切感慨。(..tw無彈窗廣告)


    遲遲自然不夠地位坐下,便恭恭敬敬的站在屈海風一側。見眾人情緒起伏跌宕,比錦安城裏看的戲還要精彩,臉上倒是繃得緊緊的,一雙明澈的眼睛卻泄露了一二分嘲弄不屑。趙靖看在眼裏,嘴角勾起難以察覺的微笑,輕輕的搖了搖頭。


    卻聽悠王長歎一聲,放下酒杯道:“屈將軍為我悠州受了這許多年的苦,本王每每思及,真是心如刀割。所幸有靖兒一直陪著我,還為我立下赫赫戰功。”眾人連連稱是,悠王話鋒一轉,看著屈海風笑道:“不說了,今日是歡喜的大日子,自然要說些歡喜的事兒。”


    “靖兒在我身邊這麽多年,本王早有意替小女靈華提親,隻是靈華年紀尚幼,靖兒又事務繁忙,所以耽擱了。今年小女已滿十六,又恰逢屈將軍迴來的大喜,不如就此訂下親事,也算一段佳話。”


    此話既出,席上眾人忙不迭叫好,有人臉顯豔羨之色,秦家幾個兄弟卻是忿忿,均想趙靖剛大敗一場,這樣的好事怎麽還輪得到他。


    屈海風已經喝的滿臉通紅,此時臉顯欣喜之色,卻又似乎極為惴惴不安,因不便行禮,所以隻是抱拳惶恐道:“多謝王爺厚愛。這是靖兒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隻是錦安不思悔改,仍負隅頑抗,海風恐日子久了,倒耽誤了郡主。”


    悠王哈哈一笑:“我卻看好靖兒的手段。”一麵說著,目光一麵徐徐掃過眾人,神態也變得威嚴,“但凡征戰,總有勝敗。輸了一場又有什麽打緊?靖將軍治軍有目共睹。本王有信心,經此一役,我悠軍必上下一心,更勇更利,攻下錦安指日可待。若有人敢背後再妄加議論,休怪本王不客氣。”


    趙靖此時已從容走下來,在大廳正中對著悠王單膝跪下:“王爺對趙靖厚愛,趙靖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不足以報。且等我軍攻下錦安,王爺再賞賜於我,否則趙靖受之有愧。”


    趙述略眯著眼凝注他,過了半晌大笑著起身,親自下去把他攙扶起來,挽著他的手對眾人道:“這才是好男兒本色。好,等將來攻下錦安再提此事,靈華也定以有這樣英雄了得的夫君為傲。”


    眾人紛紛頷首,溢美之詞比比皆是。


    宴畢已是深夜,悠王拉住屈海風要秉燭夜談。遲遲自沉思中迴過神,心想真是時不我待,便要跟去在帳外守候。趙靖卻正好側頭過來看她,目如寒星,看得她心頭打了個突,強做鎮定自若的迴看過去。


    卻見趙靖目光裏全是歉然溫柔,她愣了愣,心想:“原來他不是看穿了我要作甚麽,而是擔心我胡思亂想。”一念及此,滿心殺意倒減了大半。正在此時,有個下級軍官來喚遲遲,命她跟方才席間守衛的兵士一起用飯。遲遲不得已,隻得跟了去。


    夜半遲遲終於有了機會溜出去。沅州軍營戒備森嚴,尤其是悠王住所,更是被圍得跟鐵桶一般。她站在那裏思忖:“要對悠王下手,可謂難上加難。若不是憑著屈叔叔和趙靖,我哪裏有機會近他的身?隻是這樣,定會連累他們不能脫身。”突然靈機一動,想到臨行前胡業曾給過自己一種致命的毒藥,三日後才會發作,而三日之後,自己一行已經離開沅州城。


    遲遲拿定了主意,便不再猶疑。隻是如何下毒,怕是要見機行事了。


    她迴屋取了幾樣東西,到了悠王居所前大大方方的走上去。把守的軍士認得是屈海風的小廝,倒也沒有喝罵,隻是麵無表情的攔住她,她笑眯眯的道:“我家老爺受了傷,夜裏要用特製的毯子包腳,還要吃藥。剛才老爺忘了,我卻怕半夜老爺傷痛發作,也讓王爺睡不好。”


    那幾名軍士聽她說的有理,又見她不過是個瘦小少年,眼神純良,便點頭放行。遲遲大喜,千恩萬謝的進去了。


    剛進入內院就聽到熟悉的聲音。她猛地收住腳步,暗叫一聲不好:“屈叔叔已經夠精明,再加一個趙靖,我又如何得手?”


    已有兵士走下台階對她道:“已經稟過王爺了,你把東西給我,我送進去。”遲遲暗自歎了口氣,也不爭辯,將手裏的東西交給那人。才要轉身,就看見趙靖身影從屋裏出來,目光淡淡的掃過她,若無其事的走了出去。


    遲遲連忙跟上,趙靖收住腳步,轉頭看著她,歎道:“你就是心急。王爺跟舅舅談話,你如何能隨便偷聽?”遲遲鬆了口氣,微笑道:“我一路送屈叔叔過來,就是為了此事,能不心急麽?”


    趙靖笑了笑道:“舅舅勸過王爺了。王爺方才要我進去,與我約定,若是我能半年內攻到蒼河邊,清州百姓又不做無謂抵抗,那麽此事就此揭過。”


    遲遲如釋重負,這才發覺自己掌心全是冷汗。然而抬頭去看趙靖,見他神色沉靜,並不見得多麽歡喜,反倒有些漫不經心的意味,一顆心又落了下去:“且不說這個約定有刁難之嫌,便是輕易可以操控局勢,他也未必就真會手軟。”


    月光下她的神情變換明明白白的落在趙靖眼裏,趙靖心中亂極,竟有些怕和她目光接觸,本有許多話該講,也忘了,隻匆忙道:“快迴去休息吧。”遲遲低頭,默默的轉身離去。


    趙靖和屈海風在沅州城城逗留了兩日才向悠王告辭。悠王又親自送到城門口,勸勉了趙靖一番,方與兩人揮淚作別。


    走了整整一日,他們到達一個小鎮。鎮中隻有一家客棧,因為打仗的緣故,隻有一兩個旅客留宿,趙靖便索性包下了整個後院,供幾人休息。


    飯後趙靖走到遲遲房前輕輕扣門,裏麵並無聲響。他想了想,繞到客棧後麵的小水潭邊。


    遲遲已換了女裝,獨自站在潭邊。月光下水光搖曳,她纖細秀致的身影仿佛要飛到月宮中一般。


    聽到趙靖的腳步聲,她轉過頭對他嫣然一笑。趙靖凝視她,懇切道:“遲遲,王爺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這一輩子,不管是心裏,還是身邊,總歸隻有你一個。”


    遲遲碧清澄澈的眼眸與他對視,許久方輕輕的嗯了一聲,道:“我明白的。”趙靖心中湧起無限柔情感激,竟又倍覺淒涼,兩人情誼從未如此甜美明朗,卻也前所未有的生分遙遠。


    他伸出手握住遲遲右手,同她一起坐到潭邊大石之上。遲遲極輕的歎息一聲,頭靠在他的肩上。饒是趙靖多日來心情沉重複雜,也漸漸平和,隻餘溫馨。


    卻聽遠遠江上有漁夫在大聲歌唱。潭邊垂柳隨風輕輕搖動,仿佛應和歌聲。


    趙靖道:“也不知他唱的什麽。”遲遲一笑:“我卻知道呢。”說著跟著那調子低吟:“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別經年,與天同壽。悠悠此心,迢迢遠道。衣帶漸緩,歲月已晚。”


    趙靖句的聽下來,不免有片刻怔忡,手臂也不由自主的攬住遲遲的腰。過了許久,才微笑道:“衣帶漸緩。你的確是瘦了,要努力加餐飯。”


    遲遲笑出聲,趙靖知她嘲笑自己不識情趣,忍不住偏頭親了親她的秀發:“別淘氣。”話音剛落,前方突然傳出啪的一聲,倒讓兩人意外至極。遲遲更是笑不可抑:“是條魚。你瞧,水裏的魚兒也笑你呢。”


    水麵上碎光片片蕩開,仿佛流年夢影。


    遲遲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趙靖見她唇邊還有笑意,明麗中隱約有往日稚氣嬌憨,目光卻變得嚴肅且若有所思,便問道:“你在想什麽?”


    遲遲握了他的手,低聲道:“我在想,這世間,其實處處都有月惑譚啊。”


    趙靖反握住她的手,久久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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