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來


    翌日一早,華煆親自送薛真離開。見薛真絮叨,便出言安撫:“其實趙靖也不能永遠等著我先出手。更行軍打仗,要因地製宜。他若後發,就無法占據有利地形仔細部署。這仗,若隻以策略論,自然還是我方占優。”


    薛真聽了,連連點頭,又笑歎道:“本侯居然是個勞碌命,真是始料未及。”華煆見他笑容明朗,意氣風發,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拍拍他的肩:“早去早迴。”薛真少不得又殷殷叮囑了楚容帶刀幾句,方打馬匆匆離去。


    華煆注視他的背影良久,帶刀趨上前:“公子,風口上別站太久。”華煆迴過神,卻突然問:“這天底下什麽地方最安全?”帶刀摸不著頭腦,啊了一聲,才答道:“當然是錦安城裏皇宮最安全。”華煆一笑,掉轉馬頭,眼角餘光掃到楚容麵無表情的臉,笑意更深,瞬間又陷入更深的沉思。


    馬兒似知道背上主人心事重重,便懶散悠閑的邁步,鼻子唿著白氣搖頭晃腦。過了好久,華煆發覺坐騎偷懶,倒笑著拍拍它的腦袋:“名駒要有名駒的樣子。”馬兒動動耳朵,隻當耳旁風。華煆見它可愛,倒忍不住象對老友一般絮絮道:“你上了戰場威風凜凜,私底下卻如此憊懶。”手指撫摸馬兒濃密的鬃毛,又道:“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在哪裏,你可知道?”馬兒打了個響鼻,華煆喃喃苦笑:“當然是定風塔。小薛啊小薛,原來你不過是要我為他人做嫁衣裳。”


    帶刀遠遠跟在後麵,詫異的對楚容道:“公子怎麽迴事?平時不說話,這下倒跟匹馬說得來勁。”楚容默然。帶刀也似被感染,一時間深覺寂寞,人生索然無味。


    華煆迴到營中摒退眾人,自袖中取出觀影琉璃珠放在桌上,目光徐徐掃過地圖。想了想,命人送了棋進大帳,左手執黑,右手執白,自顧自的下將起來。


    起先每走一步都極慎重,耗時頗長,到後麵落子越來越快,完全不加思索,最後啪的一聲黑子落下,華煆隻覺酣暢淋漓,將棋盤一推,仰頭笑了數聲,複又長歎。


    十餘日後,薛真迴來。果然同追風堡等立了字據,說是糧草馬匹銀兩隨後就到,有了大將軍的印信之後就可及時交接。華煆拿了字據細看,薛真果然精明,條條款款寫得清楚明白,方蓋了印,命人送去。又有條不紊的點了兵馬,布置了交接事宜。


    薛真在一旁笑道:“這事可要謹慎處理,防止小人抓了把柄。將來要還,可是朝廷來還。”華煆一笑,從袖子裏抽出個折子來給他:“我已經寫好了折子,聖上沒有不準的道理。”薛真接過,看了兩次,放下心來,便命人整治了大魚大肉犒勞自己。


    過不了幾日,又有戰績。


    傳信小兵卻看到輔國大將軍殊無笑意,隻是一臉疲倦的揮了揮手命他退下。


    薛真也異常嚴肅沉默,手裏拿著幾張信紙翻來覆去的看,半晌冷笑道:“隻怕這事趙述殷如玨都脫不了幹係。”


    華煆一哂:“早些時候若沒有殷太師默許,又何來悠州借兵一事?敢在這當口密折彈劾我,除了有人授意,誰有這麽大膽子?”


    薛真點頭:“金州一失,朝廷更窮得窘迫。可惜聖上竟不追究此事。”又道,“我隻是想不明白,殷如玨怎麽會跟趙述勾搭,趙述得了天下,他外孫幹嘛去?”


    華煆搖頭笑道:“我要是日子太好過,易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一邊起身將信紙在燭火上點燃,注視著黑色灰燼不斷落下,道,“殷如玨做事也算有分寸,這番指責我不顧民生,酷厲殘暴,倒不是真想皇上削了我的兵權,不過是想卡著我的喉嚨,由他把持一應軍需罷了。趙述隻怕要小小失望了。”


    薛真冷笑:“不顧民生?出力的是兵政司,出錢的熔鐵的是富得流油的財主,被責罰的有哪個是老百姓?給工匠的銀子還隻多不少。清州城裏百姓誰不盛讚你這個大將軍?”


    華煆含笑搖頭:“自古以來,上達天聽的民意,又有多少真是百姓的意思?”


    薛真哼了一聲道:“斷不能再容這幫人在錦安大做手腳。”


    華煆微笑:“我倒有個法子。上次軍餉一事,隋進超倒了大黴,雷再思卻又官複原職。”也不說下去,隻看著薛真。


    薛真拊掌大笑:“沒錯沒錯。雷再思也算頗有些手段人脈。我們且先坐山觀虎鬥。”


    華煆笑道:“若不是上次太師太操切,也不會給你我平白一個大好機會。”


    薛真道:“殷如玨就是過不了一個貪字。要不然,雷再思怎麽也會給他點好處。倒逼得自己人繞過自己,真是蠢到家了。隻不過我怕雷再思這次不敢動作。”


    華煆一笑:“上次雷琿延誤,我並未過多責罰,你可知道為什麽?”


    薛真恍然,狡黠一笑:“也好。既然這次殷太師的手也打算伸到他那裏。他隻要寫封家書就差不多了。”


    華煆垂下眼瞼,眉梢有些許凜冽冷意:“不過小薛,鷸和蚌可都不笨,漁翁未必輕易就得了便宜去。”


    薛真側頭想了想:“這事要做得好,我不放心別人。我得迴錦安去。隻是留你在此獨撐大局……”


    華煆用茶蓋輕輕撥動茶葉,許久之後道:“無妨。這事確實除了你之外,再無一人可做成。或許從此一勞永逸。”


    薛真倒沒含糊,當日就啟程返迴錦安。自此華煆不得不駐營到漢州,統領各方一應調配,軍政事務愈發繁忙。眾人見他依舊風度皎然如月,細心的人卻看出他臉色白得有些透明,眼眸更是烏黑幽深。帶刀不滿道:“怎能讓侯爺迴京?”華煆放下手中卷軸,淡淡一笑:“他既然想迴去,我願意成全他。”成全二字咬得比平常重一些,帶刀沒發覺,楚容卻終於抬眼,觸到華煆目光,又垂了下去。


    夜半軍營中一片寂靜,華煆信步走出大帳。一陣冷風刮過,他緊了緊領口,卻發現絨毛般的雪花飄落下來。天空雲層堆得極厚,黑沉沉的夜空直逼下來,星子一顆也無,倒是黯淡的月亮偶爾從雲後露出細細的一彎。算一算,竟然快到初一,再一想,卻是年關逼近。


    大帳旁點著大火把,華煆向前走了幾步,口裏嗬出白白的霧氣,一低頭,瞧見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極長,突然興起,想叫人送酒來。話到嘴邊又止住,輕輕的歎了口氣。不由自主的走到馬廄。馬兒認得他的腳步聲,探出頭來。他微微一笑,上前彎腰揀了把草料,一邊喂馬一邊撫著馬鬃。馬兒親昵的朝他蹭去,他拍拍馬脖子,笑道:“要過年了,送你一副新馬鐵如何?”那馬兒晃晃腦袋,華煆笑起來:“那就再加副漂亮的鞍轡。”一人一馬又靜靜的站了許久,他才輕聲道:“也不知道,她在哪裏過年,可有鞭炮放好酒喝?”


    剛下過大雪,正午天氣晴朗,遲遲和駱何迴到臻州胡家。胡夫人笑著迎出來:“自打開始給你們送信起,我就算著你們什麽時候該迴來。”遲遲跳下馬,挽住胡夫人:“嬸嬸,叫你費心啦。”


    胡業早笑眯眯的坐在屋裏,一排銀針閃亮亮的放在手邊”,見到遲遲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丫頭,過來。吃了藥,紮一段時間的針,芳蝶引的毒就解了。”一麵搓著手,迫不及待躍躍欲試的樣子。說得駱何都笑了起來。


    年關將近,胡家自然也少不了內外掃除。遲遲拿手帕蒙了頭臉,凡是高處險要處的打掃都由她完成。胡夫人站在下麵看,看得眼花繚亂,心驚肉跳,然遲遲做得又快又好,幾下就神清氣爽利落幹淨的跳下來,倒叫胡夫人眉開眼笑,直道:“我家那兩個兒子都不如你一個姑娘家。”


    眼看著又飄起了雪花,遲遲惦記駱何和胡業買年貨去了大半日,便到門口張望。剛巧門口有幾個五六歲的小孩放鞭炮,見到少女,惡作劇心起,將點燃的炮仗扔到她腳邊。哪知遲遲笑盈盈的抬了抬手,不知怎地,炮仗淩空飛了起來,在空中炸得劈裏啪啦。小孩們張大了嘴巴,半晌迴不過神來,好半天才歡唿著圍上來纏著她。


    遲遲見小孩子一個個眼睛烏亮,臉龐鼓鼓,忍不住彎腰捏了捏一個小臉蛋,柔聲道:“不要再嚇唬人啦。”小孩卻忙著尖叫:“姐姐變戲法,姐姐變戲法。”遲遲笑靨如花,帶著他們到得村中空地,把炮仗放得震天響,花樣百出。到駱何胡業迴來,才意猶未盡的順次拍拍他們的大腦袋道:“姐姐要去幫我爹爹卸年貨,你們自己玩。”


    胡家自己原本養了雞鴨,可是胡夫人不舍得殺,所以隻得從外麵買來。遲遲從廚房裏放好東西走出來,剛好看見屈大在宰一隻母雞,腳步一滯,自然便將清心珠放到鼻下。恍惚中隱約覺得一道銳利的眼光掃過自己,也不及細想,便被胡夫人拉到一邊去。


    大年夜,胡夫人做了滿滿一桌酒菜。五人團團坐了,吃得自是讚不絕口。年夜飯後,才有閑暇細細談起這幾個月錦安之事。


    原來遲遲和駱何在錦安呆了數月,竟然沒有查到任何蛛絲馬跡。遲遲本欲從當日被她捉住的女賊王笑蝶處下手,哪知此女竟憑空從空氣中消失了一般,問遍眾人,竟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去了哪裏。駱何又裝做也打聽駱家父女的蟊賊,意圖順藤摸瓜,每每覺得有所進展,卻發現知情之人不是失蹤就是莫名其妙的死了。


    胡業聽的咋舌:“說是巧合怕沒人能信。隻是誰有這般手段?莫非是官家的人?”遲遲搖頭道:“若是這樣,當日我如何在宮裏呆了那許多時日也沒人找麻煩?”屈大沉吟道:“會不會在駱府就被下了毒?”遲遲卻道:“爹爹當時在飲食上格外小心謹慎,他那支試毒銀針能試天下所有毒藥,芳蝶引也不例外。”胡業也接口道:“這芳蝶引沒有幾個月時間慢慢下,是不見效的,若是用得太快,吃藥之人性命堪憂。老駱不會一次都沒查到。”


    屈大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這芳蝶引來曆,不免大有興趣追問了幾句。遲遲笑道:“這次我們多方打聽,也算知道了關於這芳蝶引的好多事情。”她口齒伶俐,語聲清脆,駱何一笑,也跟著眾人聽她嘰嘰呱呱的講起前事。


    卻見遲遲整了整衣裳,一本正經的坐在那裏,手不自覺的往桌上一拍。屈大胡業等人不覺莞爾,心想這丫頭是茶館裏聽說書聽多了。駱何卻心頭一酸,難以自已,偏過臉去。


    遲遲朗聲道:“卻說這芳蝶引也是一樣大大的寶物。用特殊的香味訓練蝴蝶蜜蜂,以供千裏追蹤之用。不過既然是千裏追蹤,準確度自然大打折扣。”她眼珠一轉,又笑道,“三十年前芳蝶引被選做爭秋的標的物。”見屈大不明所以,又說了爭秋的來曆,方接著繼續道,“話說那年得手的,是個姓祝名隨風的男子,之前也算是成名人物,唿聲甚高,果然不負重望,一舉取得芳蝶引。”


    “之後五年祝隨風真是隨風,順風順水,無往不利。哪知下一屆爭秋,居然冒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奪了比翼鳥的眼淚,他就再沒當上盜王。”說著也不禁惻然,“其實當不當盜王有什麽打緊,從前他不當盜王也不一樣快快活活的麽?隻是他失手之後自暴自棄,整日借酒澆愁,日子久了倒搞得家徒四壁,自己也染上暴病身亡,留下妻兒,芳蝶引也自此沒了下落。據我同爹爹估計,祝隨風的妻兒說不定將這芳蝶引變賣了銀子,落到了不懷好意之人手中。唉,希望這位祝先生的後人靠這些銀子真渡過了難關。”


    眾人聽了,也不由同情之意大起,一片歎息。遲遲倒不好意思起來,道:“這些話原該改天再說的。”


    駱何笑了笑,岔開話題,取出把笛子,遲遲眼睛一亮:“我都很少聽爹爹吹笛子呢。”駱何將笛子放到嘴邊,開始吹得歡快明亮,眾人眼前如見春日繁花依次開放,鶯聲嚦嚦,和風拂麵,後來漸漸沉鬱,如眼睜睜看著春光漸老,流年如夢,伊人遠去。遲遲心頭一緊,怔怔看著父親:“不知哪句話觸動了爹爹心腸。”


    一曲吹畢,胡業和胡夫人也不禁傷懷,二子遠遊不在膝下,這年夜飯也少了趣味。胡業平日似個老頑童一般,此刻想起生平許多恨事,不得不隱居在此,也不由啞著個破鑼嗓唱道:“晨雞初叫,昏鴉爭噪,那個不去紅塵鬧。路遙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錦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憔悴了三字唱完,屋裏寂靜,隻聽見外麵爆竹聲響,別家歡聲笑語不時傳來。


    遲遲見這般光景,便笑嘻嘻的站起來,對眾人作揖道:“我也來唱一曲。”一麵敲著酒碗,逸興遄飛的粗著嗓子吼道:“饒一寸眉間皺,近春來好事多。拂藤床頭枕著鶯聲臥,卷湘簾懷抱著青山坐,靸芒鞋手曳著東風過。任天公顛倒是和非,眼惺惺一抹都瞧破。”


    遲遲唱曲不算好聽,又故作老氣橫秋,卻倒真逗得眾人都笑了。屈大笑道:“這丫頭有趣。我有個外甥,也出落得一表人才,要不是失了音訊多年,老夫真要親自做媒。”遲遲飛紅了臉,見駱何居然嗬嗬樂著不為自己說話,便撇嘴道:“下次再不獻醜了。屈叔叔盡拿我尋開心。”又說笑了幾迴,這才賓主盡歡的各自迴去歇息。


    經過院中,遲遲不經意抬頭一看,見一天星鬥清寒如水,竟楞在那裏許久。父親剛才的笛聲似乎又迴蕩在耳邊,仔細思量,一時間難以自己。


    雪全化了的時候,村子裏到處都傳著一個消息,說是朝廷大軍終究難以抵擋悠軍鐵騎,被悠軍逼到了清州城下。遲遲正坐在廊下吃板栗,聽見胡夫人說起,心頭不知什麽滋味,喂到嘴邊的板栗也不由自主的放了下來,眼光不由自主的往屈大飄去。卻見他眉頭微微一跳,嘴角先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隨即又想起了什麽,鎖眉沉思。


    過了兩日,屈大突然說要出遠門一趟。胡業倒沒有說什麽,隻是搖了搖頭。胡夫人苦勸未果,隻得道:“你腿腳不方便,我幫你雇兩個可靠的人,再弄輛馬車。”


    遲遲眼瞧著屈大的輪椅轉到院後,咬了咬嘴唇,似下定決心一般跟了上去,在屈大後麵低喚了一聲:“屈將軍。”


    輪椅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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