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三日一晃而過。從泊岩到錦安即使是飛鳥也要不眠不休一日一夜才可到達。雖然明知薛真的消息不會這麽快到來,在這般酷暑之下,帶刀和楚容亦不免心浮氣躁。似乎有什麽離開他們掌握的事情就要發生,而這一切不安的源頭,正是那日突然要求飛鴿傳書的華煆。但是始作俑者自己,倒十分平靜。因為沒有冰塊,隻得臨時在官驛的小湖亭上布置一番,讓華煆住進去。連一向吊兒郎當的候至,看見華煆背上大片大片濕得可以擰出水來的衣服,亦不由欽佩,再想不到華煆會安之若素。


    到了傍晚之後,華煆才會出來走動。少女安靜乖巧的跟在他身後,明知對方不可能聽見自己說話,他仍然會不時駐足,跟她講些笑話,或者指點景物。遠遠看去,兩人一般風姿優美,不似凡塵中人。


    錦安沒有消息,叛軍的消息倒是每日都有。待叛軍節節逼近,即將攻下離泊岩最近的素央城時,連華煆也不由動容。叛軍隻在百裏之外。葉忠除了部署守城之外,每日都來苦勸,要華煆離開,華煆隻是沉默不語。葉忠隻當他存了報國之心,更是感佩。華煆卻私下笑道:“有帶刀楚容兩大護衛,即便是千軍萬馬又有何懼?”這話自然隻有一半是真,他曆來固執,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此刻好容易追蹤到綠衣女子的消息,自然不肯輕易離開,要在此地等待薛真的迴應。帶刀頗為憂心,看了看華煆身邊的少女,幾次想求華煆放走少女,任她自生自滅,不至拖累三人在最後關頭離開泊岩。每次都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華煆用嚴厲的眼神製止。


    華煆也知自己的固執不妥,尤其在這緊要時刻。但是心中卻一直害怕,放走了她,就不會再見到少女本人。如此堅持,竟為了一點點沒有來由的渺茫期待,華煆自己暗自苦笑。


    除了那個紙做的少女,隻有候至沒心沒肺的悠哉遊哉。叛軍離得越近,逃離泊岩的人越多,來找他賣古董的人也越多。終於在某日,他哀歎一聲:“我竟然再無金葉了,可惜可惜。錯過了多少寶物。”他痛心疾首,抓起桌上的酒壺,咕嘟咕嘟灌到嘴裏。這樣灌法,不多時便半醉了。


    候至趴在桌上,醉眼朦朧的看著做在對麵的少女。[..tw超多好看小說]月光灑在她的發端,與她一身雪白相映,整個人似乎立刻就要飛入天宮一般。候至再看看華煆,在不自覺中,華煆也在深深凝視少女。一時間,候至心中五味雜陳,再次舉起酒杯。


    不知過了多久,候至長歎一聲,抓住華煆的袖子道:“華大人,你覺得我這個人怎樣?”


    華煆瞟了他一眼:“不怎樣。”


    候至一愣,更重的歎了口氣:“你果然這樣說。我自知相貌普通個子矮小,又非驚才絕豔,似魏姑娘這樣的女子,怎會鍾情於我?”他愈說愈傷心,華煆竟好像在他眼裏看見一閃而過的淚光,不由失笑。


    突然間,候至想到了什麽,不住打量華煆。華煆雖然不動聲色,也被他一雙極亮的眼睛看得心中發毛。隻聽候至笑嗬嗬的道:“我有個主意。華大人,不若你我結拜為兄弟,這樣的話,魏姑娘也算是我義妹,不是那樣遙不可及,我心裏也會舒服許多。”


    華煆怔了半晌,方慢悠悠的道:“似乎不妥。”


    “有何不妥?”候至一身酒氣氣勢洶洶的湊過去,也不顧華煆皺眉,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都沒有嫌棄於你,你居然敢說不妥?”


    “你嫌棄我?”華煆大為愕然。


    候至重重點頭:“可不是麽?本人出身清白,家底豐厚,人品上乘,有什麽可以被詬病的地方?我若跟你結拜,旁人定要汙蔑我趨炎附勢,攀附權貴。我,我,我跟你結拜簡直吃了大虧,你居然還推三阻四。”


    華煆本來一直帶著玩笑的神情看著他,此刻聽他說完,倒鄭重的打量起他來,隻覺此人永遠不按常理行事,但是仔細一想,他說話做事竟也不是全無道理。正沉吟著要答應,候至已經拍案而起:“罷了,罷了。我確實不敢高攀。”說完,深深的看了華煆身邊的少女一眼,拂袖離去。


    帶刀大怒:“此人如此無禮。”華煆擺了擺手:“算了,同他計較什麽。反正也隻有幾日了。”


    翌日一大早,候至便出門而去,到了晚飯時分方迴來,見了華煆仍笑嘻嘻的,竟好似完全忘記了昨夜的不快。他坐到華煆對麵,替自己盛了滿滿一碗飯,自顧自的吃了起來。見華煆吃完,他連忙抹了抹嘴,從袖裏掏出兩個鮮紅可愛的果子來,在華煆眼前晃了晃:“吃不吃?你剛吃了許多雞鴨魚肉,不如吃個鮮果爽口。”說著,先獻寶一般推到少女身邊:“姑娘,你方才什麽都沒吃。便吃過果子罷。”


    華煆本來疑心他要報複昨夜之事,但見他一片誠摯的討好少女,心中疑慮打消了七八分。於是為少女開脫道:“我表妹豈是一般凡俗女子?她從來不在人前用飯。”


    候至恍然大悟:“難怪,難怪。”於是殷切的看著華煆道:“我今日找了一天,方找到這泊岩城難得的特產。統共隻有兩個,這一個,留給魏姑娘迴屋慢慢品嚐,這個呢,送給華大人你。”


    未待華煆開口,帶刀已經冷哼一聲:“你會安什麽好心?隻怕是個毒果。”說著劈手奪過候至手中的鮮果,眼看就要一腳踩爛,候至大叫一聲跳起來:“且慢!”一麵衝到門口,將門外守候的小廝拉了進來:“你,告訴他們,這個香烈果是不是泊岩最難得最珍貴人人都愛吃的一種果子?”那小廝定睛看了看帶刀手中的鮮果,忙不迭點頭。


    “那這果子有沒有毒?”候至又問。小廝連忙搖頭。


    候至瞪著帶刀:“我好心請你家公子品嚐泊岩特產,你居然懷疑有毒。你分明是瞧不起泊岩百姓。”


    帶刀被他搶白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聽一把清冷的聲音在後麵響起:“帶刀,將這香烈果拿過來。”帶刀無奈,隻得將香烈果捧上,華煆拿在手中,一股異香撲麵而來,果然有火一般灼燙的感覺。抬頭看見候至撇著嘴不屑的神情,微微一笑,一口咬下。


    候至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帶刀立覺不妥,然而已是遲了。華煆的臉在瞬間漲得通紅,饒是他迅速吐出,眼角已有淚花濺出。“公子。”楚容大驚失色,搶上前去扶住華煆,而帶刀的劍已經唰的架在候至頸邊。


    候至卻不畏懼,哈哈大笑,幾乎要笑岔了氣:“原來,原來華公子你也不吃辣。”


    華煆一麵咳嗽著一麵擺著手示意自己無恙,喉嚨裏如“可不是麽?我一來的時候,人家跟我說泊岩最好吃的東西是這個香烈果,我嚐了好大一口,結果。。。。。”候至攤手笑道,“你我不能結拜為兄弟,至少要吃一樣的苦頭。”


    帶刀哭笑不得,轉頭去看華煆眼色。華煆用絲巾捂住腫脹的嘴唇:“算了,放了他罷。”


    帶刀退後兩步,見華煆雖然狼狽,但是眼中並無怒意,反而有種少年人的頑皮輕鬆,這在華煆,著實不常見。帶刀鬆了口氣,竟隱隱有些感激起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候至來。


    接下來兩日,除了敗退之外再無別的消息。算算日子,薛真怎麽也該至少有個迴信,而離候至的十天之期也隻有三日。


    不斷有人自前方湧入泊岩,也不斷有更多的人倉惶逃離泊岩。烈日下的泊岩,竟似烏雲壓頂,迫得人透不過氣來。


    候至沒有再離開官驛,到城中遊蕩。閑來無事,他會帶著幾件自己收購的古董到華煆那裏,欣賞把玩,對華煆講解古董的來曆傳說。華煆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心不在焉,也有時候被他吸引住,尤其是當他談到一些書中都不曾記載的佚事之時。不知不覺,屋中擺設的影子漸漸拖長,時光果真如迅疾的流水一般,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逼近於宿命。


    佩劍匆匆自外麵進來,附在華煆耳畔說了兩句什麽。華煆聽了,神情雖然未變,到底也負手站了起來,走到亭中欄杆前,注視著平靜無波幾近死水的湖麵。候至也感受到空氣中奇異緊張的氣氛,挪動了一下椅子,又清清嗓子,弄出些令人著惱的聲響來。佩劍瞪了他一眼,退到外麵,他立刻跳起來,站到華煆身後連聲問:“出了什麽事?”


    華煆默立半晌,方緩緩轉過身來:“沒事。”臉上明白寫著的,卻是你無須操心。候至不免動氣,冷笑一聲:“我行走江湖,見多識廣,你不要小瞧於我。”


    華煆微笑:“泊岩近日有著綠衣的女子不斷出沒,你可知道她們是什麽人?”


    候至抬頭,不假思索的道:“我知道,她們自稱碧影教。”


    華煆眼皮一跳,卻不是太驚訝,坐迴桌邊,看著候至:“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候至哦了一聲,帶著詢問看著華煆,華煆微微一笑:“普通人見了我這表妹終日一言不發,早就覺得奇怪,避之不及了。你卻當做尋常。你,究竟是什麽人?”他的話語平靜卻有力,宛若流動的深潭。候至低下頭去,笑出聲來:“我要是大驚小怪躲開去,又不能跟在你和她身邊,真是兩難啊。”然後又抬起頭,“你放心,碧影教的那些人是為她而來,不是覺察到你在調查她們。”


    “為她而來?她又是什麽人,惹下這許多麻煩?被這碧影教跟上,十分危險麽?”


    見華煆一連串的問了許多問題,候至挑了挑眉:“你倒真的是關心她。不過我也不知碧影教跟著她做什麽,隻知道這個見鬼的碧影教很少有人聽說,極其神秘。”他湊近華煆,低聲道,“你既然正在調查碧影教,我也想知道她們的底細,不如,我們放餌出去,請君入甕?”說完,眼睛不住瞟向少女。


    “不行。”華煆斷然拒絕。


    “你應該知道她隻是個紙人,這關頭你還憐香惜玉。”候至又氣又惱。


    華煆冷冷的看著他:“我卻不知道你是誰。”


    “你覺得我會對她不利?”候至瞪著他。


    “沒有十分把握確定她的安全,我不能應允你。”華煆淡淡的道。


    候至愣在那裏,刹那間百感交集,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不知從何辯解起,更不知心底的震動是喜是感還是驚。他凝視華煆的臉龐,這個人,從相貌到神情都給人涼入骨髓的感覺,卻在相處幾日之後發覺,他比天下任何人都容易執著。


    這一夜,宵禁的鍾鼓聲清越響起的時候,候至還未能入眠。在床上輾轉反側許久,他跳下床出門,漫無目的的行走。走著走著,發現自己已在小湖畔,對麵就是華煆暫住的亭子。


    水麵映著皎潔的月光,他蹲下去,將手掌放入水中輕輕攪動,突然皺起眉,好像聽到了些紛亂奔跑的聲音。


    過了一會,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就看見泊岩郡守葉忠一臉焦灼凝重。華煆也已被驚醒,披衣而起,立與階上平靜的注視著葉忠。不知為何,葉忠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顧不得自己的狼狽,他抬頭看著華煆大聲道:“大人,泊岩已被叛軍奇襲包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遲遲鍾鼓初長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16K四菜一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16K四菜一湯並收藏遲遲鍾鼓初長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