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趙靖走進房裏的時候,紅若正用一塊白色綢緞細細將骨灰壇子包好,遲遲靠在窗邊,看著院中牆角下好像一夜之間開放的小小黃花,春天的氣味活潑潑的撲進來,不由伸了個懶腰:“竟然已經快四月了呢。(..tw好看的小說)”迴頭看見趙靖,她微微一笑。紅若直起身子:“我下去瞧瞧駱伯伯棋下的如何了。”說著輕盈的自趙靖身邊走過去,並沒有看他一眼。


    趙靖站在房中,看著微風吹拂遲遲額頭的碎發,少女的臉頰晶瑩如玉,光彩流動,前些日子的沉鬱一掃而光,隻是仍然會偶爾失神,眼神哀戚,卻在他的注視下展顏,悠然綻放。


    “紅若最近怎樣?”


    “還好。姐姐到底不是普通女子,那夜自盡被救下之後,再也沒有試過,反而還開解我和爹爹。”


    “你們打算好了麽?”


    “是,我們暫時先到南方住上一住,等情勢穩定了之後,再將阿姨的骨灰送迴錦安。”


    兩人沉默下去。


    “遲遲。”他終於喚了一聲。


    “嗯?”她的頰上有淡淡紅暈,一低頭,溫柔如蓮。


    “不如,你還是跟我去悠州吧。南方現在正亂,將來,”他停了一停,“會有兵燹之災。”


    遲遲把玩著手裏小小的銀鈴,嘴角往上輕輕揚起:“我答應過紅若啦,她還有個親戚要去尋找呢。”她無法與趙靖的目光對視,因為知道離別迫在眉睫,那目光格外滾燙熾熱,甚至是近乎貪婪的留戀,倒叫她不自覺的想起昨夜的夢來。


    一個秀逸俊朗的白袍男子緩緩轉身,輕輕拂動的袍角上卷起火紅,她後退一步,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地麵,正抬頭仰望什麽。“著火啦,著火啦。”有人瘋狂奔走,一路叫著。熱浪撲麵而來,天空被灰塵完全遮住,看不到一絲陽光。“什麽地方著火了?”她猶疑著問自己,隻聽轟的一聲,不知什麽倒塌下來,廢墟瓦礫之間,她疑惑的看見一點白色,不由蹲下身子仔細一看,拳頭大小的珠子乍然放射耀眼光芒,她下意識的偏過頭去,卻在此時醒悟過來:“定風塔著火了。”她放聲尖叫,站起來茫然四顧,高逾千尺的定風塔散如塵土,那個人站在火焰裏,對她凝眸微笑,熊熊烈火遮住了他的樣子,她哭喊著醒來,冷汗濕透了背。


    不過一刻之間,遲遲臉上的表情已經換了千百種,欣喜,疑惑,害怕和痛楚。趙靖看在眼裏,更加肯定,輕笑出聲:“遲遲,你心裏想著一個什麽人呢?”


    刹那間天高雲朗,一切空闊澄澈起來。不僅僅是趙靖,連遲遲都覺得卸下了重擔一般輕鬆。她緩緩抬起眼來與他對視:“對不起。我若決定跟你去,一定要確定自己全心全意,可是現在,我還不能。”


    趙靖萬萬沒有想到遲遲會這樣純真這樣坦誠這樣熾烈的說出心事,一時間心情激蕩,不能言語。過了很久,好像過了無數歲月,那些細碎的歡聲笑語,那些情不自禁的溫柔擁抱,都已經黯淡到沒有力氣迴憶,他終於站起來,溫和的,又有些霸道的對她說:“保存好那顆清心珠。我在悠州等你。”說完,再也沒有迴頭,轉身離去。遲遲垂下頭去,看見銀鈴上映出的自己的眼,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


    北方是連綿不絕不能翻越的雪山,雪水融化之後,匯成河流,奔湧而下,在柔木城外百裏處形成一個巨大的彎曲,轉流向東。春天河水剛剛解凍,以千軍萬馬之勢滾滾而下,攜帶著殘餘的冰塊,金戈鐵馬般的唿嘯著,在寒氣繚繞的蒼茫群山中奔騰至天之盡頭。


    涉過蒼河,就可以往南繼續前行。駱何帶著遲遲紅若,一路奔馳,終於到達蒼河邊上,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駱何翻身下馬,凝視著江水,艄公已經拉船過來,他轉頭吩咐道:“就在這裏放馬吧。過了江,我們再買馬。”遲遲戀戀不舍的拍拍坐騎,解下籠頭馬鞍,手一鬆,最後一揚鞭子,馬兒長長嘶鳴,飛蹄而起,向遠處奔去。


    紅若抱著骨灰壇站在遲遲身後,江邊風大,吹得她裙裾翻飛,宛若隨時要淩風而去。迴過頭去,早就瞧不見柔木城,她極輕的鬆了一口氣,更加用力的抱緊懷裏的壇子。


    “咦?是什麽聲音?”遲遲突然皺眉,看著紅若。駱何也已經聽見,臉色一沉,低聲喝道:“快上船。”然而桀桀怪笑聲已經就在耳邊,三人眼前一花,不遠處已經站了六人,均是臉色慘白眉毛稀淡,手裏握著一式金鉤。為首那人四十多歲年紀,表情猙獰,金鉤上閃動著血紅。


    “三爺,我們可算等到你了。”那人嘿嘿笑道,“趙靖終於走了麽?嘖嘖,我還以為你要跟著姓趙的去悠州呢。”


    遲遲大怒,反手抽出冷虹劍:“手下敗將,還敢在這裏叫囂。”那人一揚眉:“哎唷,這位就是駱姑娘了吧?聽說駱姑娘武功高強,殺了我一名弟子呢。”


    駱何不動聲色,對遲遲搖了搖頭,看著那人道:“曆萬山,駱某和你無怨無仇,你為何苦苦相逼?”


    “三爺,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呢?這一路不知有多少人在找你。以前在錦安,三爺你機警小心,一座駱府修得滴水不漏,若有人闖進去從來都是有去無迴。


    如今離開錦安了,帶也帶不走,不如把那些寶貝統統分給大家夥兒罷。”那人愛惜的撫摸著手上的金鉤,悠然道。


    遲遲冷笑一聲:“原來是見財起意。可惜我爹已經一把火把那些東西都燒了,你們做夢去吧。”


    曆萬山哈哈一笑:“小姑娘,難道你也被你爹騙了?盜中之王,天下無雙,怎麽可能把多年來藏的寶物都燒了?三爺,你已經受了傷,我也不想動粗,你就老實將藏寶的地方告訴我吧,我自然會替你擋去那些一路追來的人。”


    駱何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微笑道:“多謝曆爺費心了,駱某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至於你想要的那些東西,我真的燒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沒什麽可以告訴你的。”說罷拂袖轉身,低聲的對遲遲道:“我拖住他們,你和紅若先走,他們追不上你們的。”說著長劍出鞘,迅疾無匹的攻向曆萬山。


    遲遲猛地跺腳,托住紅若的手臂,將她拋到船上,再順手將艄公也扔了上去,厲聲喝道:“快開船,帶她走。”一柄金鉤已經剜向她的左臂,她舉劍一擋,對紅若道:“你抱著阿姨的骨灰,還不快走!”紅若搖頭,正要撲上來,卻被遲遲的冰影綃絲卷住了腿,摔在甲板上。而遲遲這一分神,肩上挨了一下,血流如注。那艄公早嚇的魂不附體,此刻有了機會,連忙瘋狂的搖櫓,江水又急,不過片刻之間,已經去得遠了。


    紅若掙紮著解開腿上的冰影綃絲,自懷中抽出匕首,架在艄公脖子上:“快給我劃迴去。”那艄公如何肯依,身子抖如篩糠,手上卻不見停。紅若大怒,將他一掌推開,自己去搖櫓試圖轉向,然而那船依舊飛速順江而下。她又驚又急,見到岸邊斜斜伸出一棵樹來,手中冰影綃絲射出,掛在樹梢,整個人跟著蕩了出去。冰影綃絲去勢太急,樹枝啪的斷裂,紅若身在半空,急速下墜,一瞥眼見到不遠處的礁石,反身一扭,墜到石上,腳尖觸地,痛得鑽心。冰影綃絲再度揮出,縛住樹幹,她終於蕩迴岸邊,而右腳已經鮮血淋漓。


    紅若一瘸一拐的往迴奔去,遠遠的瞧見駱何倒地,不由啊的叫出聲來,也顧不得腳上的傷,卻砰的跪到在地,摔得膝蓋血肉模糊。她用力抬頭望去,隻見遲遲長發已經散亂,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臂上鮮血在空中不斷飛濺。紅若的心沉到了最底,抱緊錦馨的骨灰,死死咬住下唇。


    卻聽見身後馬蹄聲急急傳來,她猛地迴頭望去,看見來人,立刻如同虛脫般委地,欣喜的淚水湧出。來人經過她身邊,俯身一撈,將她拉上馬,風馳電掣的衝過去。一聲低沉的龍吟聲響起,那人自馬上夭矯躍起,劍光攜風雷之勢劈下。紅若終於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等紅若醒來的時候,江水仍然咆哮著擊在岸邊,刀劍之聲已經消失,隻隱約聽見對岸深山裏淒厲的猿聲。


    她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身邊還有一個人,卻是駱何。“駱伯伯。”她顫聲唿喊,伸手放到他的鼻下,發現他唿吸平穩,稍微放下了心,然後立刻發現駱何胸口的傷已經被包紮過,想來已經沒有性命之憂。她抬起頭來,四下張望,隻見不遠處趙靖半跪在地上,懷裏抱了一個人,正是遲遲。她先是心酸,而後又是擔憂,看見趙靖的臉色溫柔,才鬆了口氣。


    遲遲閉著眼睛躺在趙靖懷裏,那體溫那氣息都熟悉已極,她突然不願意睜開眼睛,突然很想就這樣永遠躺著,死生懸於一線之後,她才知道,自己多麽依賴一個溫暖的懷抱。“我爹呢?”她低低的問。


    趙靖吻了吻她的額頭:“好好的。我給他包紮過,敷了藥,不會有事。”


    “紅若呢?她走了麽?”


    “沒有,不過她沒有受傷,她現在正陪著駱前輩。”


    “我的手臂好痛。”


    “你挨了三鉤,自然很痛。”他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龐,那樣小心翼翼,好像她是一個夢境,他若用力過猛,會碎掉會消失。


    “你怎麽來了?”


    “我迴去的路上,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決定心驚,想到曆萬山還沒有找到,所以立刻趕迴來。”


    遲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個人,總說要走,總也走不了。”


    趙靖失笑:“還說。”伸手將她摟得更緊,“遲遲,這一路實在太危險了,我放心不下你。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帶你去悠州。”


    心底有種奇異的羞澀湧上,伴隨著一股暖流,慢慢滲到四肢百骸,那樣舒服那樣愜意。一個好字就在嘴邊,她卻頑皮的睜開眼睛,眨動一下:“可是,我不舍得紅若姐姐。”趙靖微笑:“我會勸說她跟我們走。”“我不想她傷心。”遲遲伏進他的懷裏,悶著聲音道。


    “遲遲,你為什麽總為別人想這麽多?”他撫摸她的秀發,“我們帶著她迴去,我們悠州有的是好男兒,任她挑選。”


    “紅若姐姐心高氣傲,才不會答應呢。”


    “不管她答不答應,都得跟著我們去悠州。”


    突然間,遲遲覺得自己的心異常安靜,沒有一絲聲響,那些片段幽幽的自眼前劃過,似盡楓河畔的落葉,紅得分明,緩緩飄落,水麵上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葉片打了幾個旋,她可以清晰的看見葉片上每一條經絡,每一個細微的抖動。她聽見自己低柔的歎氣,氣息沉默的時候,大地開始劇烈晃動,雪山坍塌,大塊大塊的雪當頭砸下,她退無可退,眼睜睜的瞧著沒頂之災將自己打落,又好像,海水洶湧唿嘯而來,將她拋到最高處,她的每一個唿吸裏都是掙紮,然後,就是海底最深處,冷入骨髓的平靜。“原來,原來如此。”她抬起頭來,看著趙靖,忽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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