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遲遲迴到家,因受了風寒,有些懨懨的,到了半夜竟發起熱來。家裏鬧了個人仰馬翻,忙著請大夫煎藥,直至三更駱何才迴房休息。


    駱何一走,遲遲悄悄撥開帳子,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見屋裏無人,躡手躡腳的下了地,換了身衣服走出來。外屋裏睡著她的貼身小丫鬟彩兒,本來是伺候在那裏怕遲遲半夜有事喚人的,此刻唿唿而睡,遲遲伸手捏她的臉蛋也不知覺,翻了個身繼續睡去。遲遲險些笑出聲來,忙捂住嘴,開門溜了出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遲遲才迴來。屋裏熱烘烘的,和外麵天寒地凍不可同日而語,她脫了衣服,立刻連續打了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連彩兒都驚動了,啊呀叫了一聲,接著又聽到砰的一聲。遲遲知道彩兒定是迷迷糊糊的從被子裏爬起來摔到地上,趁她還暈頭轉向之際,忙把脫下來的衣服胡亂塞到床下,縮進被子。


    遲遲這一次足足一個多月才將養好。駱何吹胡子瞪眼睛把那大夫罵得狗血淋頭,喝了藥焐了一晚上病卻更重了,不是庸醫是什麽?遲遲心中對那大夫自是極為抱歉,病好之後在他家門口扔了幾錠金子,此乃後話。


    因為需要靜養,無人敢隨便打攪遲遲。遲遲放下帳子,從被子底下摸出本厚厚的書來。“異寶錄。”遲遲低聲念道,喜不自禁,連頭暈都忘記了,趴在床上翻開。第一頁赫然便是那觀影琉璃珠,她的手指一停,迅速翻了過去。“天香雲墨,千騎圖,靈鳳釵。。。。。”遲遲一頁頁看過去,驚異歡喜得幾乎要叫出聲來。駱何這本冊子寫得極詳細,圖文並茂,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遲遲佩服得五體投地:“真乃盜中之王的手筆。”但是轉念一想,駱何居然將這本書藏在書房暗櫥內,根本沒有打算讓自己看到,心裏大為不滿,連罵了幾聲小氣才解恨。


    她把那本異寶錄摟在懷中,長長歎了口氣:“我可是生著重病,冒著被我爹發現暴揍一頓的危險才找到你,你可莫要叫我失望。(..tw好看的小說)”如此認真叮囑了一番,又繼續看下去。可是翻來翻去,竟然找不到七竅玲瓏心的任何信息,不由懷疑起那個雕木頭的老頭來。但是仔細迴想,那老頭神態又不似作偽。“奇怪,真是奇怪。”遲遲把書合上,冥思苦想,“難道這顆七竅玲瓏心連我爹都不知道?”


    正想著,聽見腳步聲傳來。她連忙把書塞迴去,翻過身用被子蒙住頭臉。奶娘掀開帳子,笑著說:“小姐,叫你在被窩裏焐著,又沒叫你憋死自己。小姐,你是不是又在做什麽不敢叫老爺知道的事情了?嘖嘖,生著病也不安生。”遲遲給她揭破了心事,訕訕的拉開被子,拉住她軟語道:“好奶娘,你最疼我了,可千萬不要叫我爹知道。”奶娘歎了口氣:“老爺才最疼你。就是寵壞了你,你才這麽無法無天。”一麵說著一麵替她把被子蓋好。遲遲吐了吐舌頭,見奶娘袖子裏露出一張紙片來,伸手一抽,笑道:“奶娘你藏著什麽?”奶娘啪的把她的手一拍:“小姐你真是好奇心重。可不就是上次你要我出去給你買東西的單子。”遲遲展開來一看,連忙搖頭:“我明明叫你買胭脂的,你都忘了。”奶娘奪迴單子:“不是嚷著頭暈,還要看。我已經給你買了,既然已經買了,自然不列在單子上。”遲遲聽了這話不由一愣,漸漸迴過味來,心中無限歡喜,又不好露出來,隻得眼睛一閉:“哎唷,頭真是疼,你不說我都忘了。”奶娘忍著笑:“好啦好啦,我這就出去,不礙著你。你別鬧得太厲害。”又叮嚀了幾句,才出去。


    遲遲聽她走得遠了,立刻睜開眼睛,又抽出書來。果然那書頁之間有紙頁被小心裁去的痕跡,不仔細看全然發覺不了。遲遲偷笑道:“倒不如叫目標清單來得貼切。”一番心事有了著落,大為熨貼,竟真的乖乖躺好,進入了夢鄉。


    遲遲這場大病叫駱何擔足了心事。見她慢慢又恢複往日活蹦亂跳的樣子,才放下心來,也不敢太拘著遲遲,就算發覺她又偷跑出去,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知遲遲似乎被他病中無微不至的照料感動了,整日呆在家裏陪著他,令他著實老懷大慰。


    那一日遲遲陪他吃了晚飯,喝了幾盅酒,就推說頭痛,先迴房去休息。駱何踱到書房,挑亮了燈坐下,隻覺得全身暖洋洋的極是舒服,分明是酒的後勁上來了。“老了老了,喝那麽點就不成了。”他慨歎。一瞥眼,見桌上一隻酒杯輕輕晃動,先是疑心自己眼花,伸手過去一摸,酒杯果然緩緩移動,酒立刻醒了大半。這一隻不是尋常酒杯,放在桌上不過是做個樣子,下麵卻連了機關,若有人闖入樓後密室便會移動示警。但是二三十年來,無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酒杯也就純粹是個擺設,不想今日卻派上了用場。他心中大怒,提氣欲起,卻發覺丹田空落落的,腳下一軟又坐了迴去。


    不一會,遲遲敲門道:“爹,我給您端參湯來啦。”說著就推門而入。駱何見她笑語晏晏,愈發臉色鐵青。遲遲卻似沒有看到,將碗捧到他麵前:“爹,這湯涼了可沒有用了。”駱何接過來,幾口喝幹淨,閉目凝神片刻,手足慢慢可以自如活動,才狠狠的吐出四個字:“家賊難防。”遲遲已經笑嘻嘻的跪了下去,仰著一張小臉道:“爹,分明是你不對。早知道家裏有這麽多好玩的,我就不整天去外麵晃蕩了。”駱何揚手就是一個耳光,隻聽啪的一聲響過,父女兩都呆了。遲遲長了十六年,闖再大的禍駱何也沒有打過她耳光,這一巴掌過去駱何見她哭了,心中也是後悔,隻得硬起心腸罵道:“你愈發無法無天了。那些東西藏在那裏,遲早都是你的。你急什麽?是不是巴不得爹早死?我藏著這些東西也是為你好,要知道那裏每件東西都足以掀起一場大風波。你的性子這般招搖,早晚被人發現這些東西的下落。”他一氣說完,連著咳嗽兩聲,噴出一口血來。


    遲遲隻嚇得魂飛魄散,撲上來扶住他:“爹,你怎樣了?”駱何擺了擺手:“不打緊,急怒攻心罷了。”遲遲重又跪下:“是我錯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說著伏在駱何腿上,大滴大滴的眼淚燙在他膝蓋上。駱何長歎一聲,撫著她的頭發:“你到底要什麽?”“七竅玲瓏心。”遲遲悶聲答。駱何挑了挑眉:“你要這個何用?不過是個有趣的玩具,雖然希罕,卻並非價值連城。”“我要送份禮物給別人。”駱何低下頭去看著她烏黑的發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孩子,盡起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遲遲抬起頭來:“爹,你不生氣了?我保證下次我再也不在家裏胡鬧了。”她大病初愈,一張臉瘦得尖尖的,沒有一絲血色,白得幾近透明,而自己留下的掌印愈發清晰,駱何心一軟:“你迴去歇著吧。鬧了那麽久,仔細又受了風寒。”待遲遲走了很久,他才苦笑出聲:“不在家胡鬧。在外麵胡鬧我就能少操心了麽?”


    不用幾日,遲遲的木像便雕好了,身量與真人一般大小,遲遲圍著它轉了一圈又一圈,極是開心。伸手摸摸木像的臉,她疑惑的說:“我自己都分不清誰是我我是誰了。”木雕老者卻愀然不樂:“此像與你五官姿態毫無不同,但是風神韻致確有天壤之別。唉,”他仰天長歎,“看來我是時候隱退了。”遲遲一笑:“等它會動會唱了不就有了?”老者見她說得天真,更覺鬱悶,隻說:“你要她學你說話唱歌,扯扯她的耳朵就好了。不過此物畢竟是人力所製,學不了多少。”遲遲扮了個鬼臉,放下幾顆珍珠,歡天喜地的帶著木像迴去。


    她將那木偶著上自己最愛的紅裳,支著下巴笑盈盈的不住端詳,想著想著,臉慢慢的紅了。她站起來,溫柔的撫摸那木像的臉頰,輕聲道:“你說不準我再去見你,那你再見她好了。有她陪著你在那冷冰冰的地方,我也就放心了。其實你說永遠不要見到我,我不信,我偏要你見到我。”她喃喃的重複著我不信三個字,忽然伸手擁抱那個木偶,好像在擁抱自己一般。


    過了幾日又是初一。無悟從宮裏迴來,閣樓上仍是靜悄悄的。他把觀影琉璃珠放進盒子裏,隱約聽到一聲低柔的歎息,如晨風微微拂過。他霍然轉身,側耳細聽,然而都沒有,無論是那壓得幾乎不可聞的唿吸,還是那似有似無的香味。原來竟是疑心生出了暗魅。


    他走下樓來,迴到房中,迎麵便是一匹紅得耀眼的緞子,嘩啦啦如火一般燒著眼,又如水一般流著光彩鋪展開來。他立在那裏,手指扣緊佛珠,心中突然生出奇怪的感覺:這塔內絕對沒有其它人在,腳步聲,唿吸,心跳,體溫,都不可能令他覺察不到,但是他又如此肯定,有人就在這裏。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武功修行,而麵對這樣詭異的情形,額上竟起了薄薄的汗。


    無悟定了定神,手指一彈,指風將緞子掀開,赫然瞧見遲遲的眉,遲遲的眼,遲遲嘴邊那抹俏皮嫵媚的笑容。他大驚失色:“你怎麽了?為什麽連唿吸都沒有了?”哪知遲遲卻不答他,長袖盈盈甩出,邊舞邊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本是一首帶有勸薦之意的曲子,到了遲遲嘴裏,卻說不出的婉轉纏綿。“有花堪折直須折。”無悟輕聲念道,體會那後麵的意思,一時間分不出心頭是什麽滋味,手一鬆,佛珠落地,那清脆的聲音如當頭棒喝,震得他耳朵生疼。


    “不要唱了。”他冷肅凝眉,手掌揮出,所觸之處卻不是人的柔軟肌膚。他一愣,迅速收力,而遲遲竟保持那個姿勢定在當地。他看著那雙眼睛,瞧出了端倪:再巧奪天工的手,也不可能描摹出遲遲的眼眸。


    “一個木偶。”他微微苦笑。拉起緞子要去蓋上,指尖碰到那木偶,那木偶又開始嫋嫋婷婷的起舞:“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無悟再碰了一下木偶的手臂,它又定在當地。


    “阿彌陀佛。”無悟長長的念一聲佛號,神色漸漸莊嚴。“此物不是此處所有,該到哪裏去還到哪裏去罷。”展,緞子嘩啦啦當頭罩落,蔽住了天,蔽住了雲,蔽住此生一切念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遲遲鍾鼓初長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16K四菜一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16K四菜一湯並收藏遲遲鍾鼓初長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