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照例是酒香和脂粉香甜膩在唿吸之間,照例是絲竹管弦曼舞輕歌和著美人的溫言軟語蕩漾在心神之際。錦安城一日之內不知有多少商旅過客自四海而來,而這些商旅過客又不知有幾個會不到這閉月坊買醉貪歡的。總要到過閉月坊,才算是見識過這名都的繁華旖麗。


    午夜時分酒興最為酣濃,上下四處掛滿了燈籠,更覺得熱,不斷的解開衣服。


    卻聽得一聲巨大的爆竹聲響,倒叫人嚇了一跳,個個探出腦袋,也顧不得衣裳不整有礙觀瞻。隻見院子裏亭亭的站了一個人,可不正是閉月坊的老板娘玉花三娘子。隻見她笑道:“今兒可有一稀罕物叫大家開開眼界。要不是正趕著元宵,我還不舍得拿出來呢。”說著把手一拍,小廝抬著朵巨大的蓮花進來。


    這蓮花比尋常蓮花要大上四五十倍,嬌豔欲滴,分明是剛剛采摘下來。“這個也算不得稀罕。”卻有波斯商人不屑的說,“前兩日去城東張府可不就有一朵百合,能聞樂起舞的?”旁邊一書生打扮的人笑著接口:“那可不是?昨兒樊親王府裏魚身上長了花,一邊遊著一邊就看見那花骨朵打開了。”這把戲已經不新鮮,眾人意興闌珊。


    玉花三娘子卻不著惱,招著手笑道:“哪位下來把這花瓣給剝開?”眾人這才品出意思來,原來是那花芯裏有名堂。波斯商人走下樓來,捋起袖子,將那半人高的蓮花一片一片的剝下花瓣來。


    剝了不知道多少層,波斯商人正覺得手酸,卻發現那蓮花動了一動,隔著幾層花瓣,看見一個黑影,嚇了一大跳,退後幾步。三娘子一笑,走上前來,拉住花瓣尖一扯,露出花芯。波斯商人從她後麵望過去,隻見那花芯裏竟然跳出個小小的人兒來,身形不過五六歲孩童般大小。“啊呀,原來是個侏儒藏在裏麵。”有人大唿小叫。那波斯商人卻瞧見她的臉,登時打了個突,心想我走遍這天下,居然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這樣美麗的女子。


    那侏儒跳到場中,微微一笑,眼波流轉如水,柔媚入骨。眾人說不話來,隻覺得口幹舌燥,心突突的亂跳,而眼光如同生了根一樣粘在了她身上。這分明是個照著比例縮小的絕世美人。她身量雖小,但是曲線玲瓏,一分一毫都極之誘惑。


    小侏儒拍拍雙手,不知哪裏傳來樂聲,鼓點急促。她腰肢一扭,開始起舞。她的舞姿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幾乎疑心她全身並無一根骨頭,否則哪可以做出那樣柔軟撩人的姿勢。小侏儒穿的是粉色輕紗,不久就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身上,每一寸曲線都鮮活起來。她舞得太急,額頭上的汗流到眼睛裏,於是伸手一撈,將腰間的衣擺拉上來擦臉,露出側身雪白的肌膚。卻聽撲通幾聲,竟是有人身子探得太過,跌下樓來。


    鼓點愈急,舞姿愈是冶豔狂野,似激流飛濺,似亂花卷舞,眾人的心直欲從胸腔裏蹦出來。鼓聲卻在此時驟然而止,而小侏儒腳下啪的綻開煙火,眾人齊聲驚唿,努力睜大雙眼,卻見青煙嫋嫋散去,人已經不知到哪裏去了。盞茶功夫之後才有人如夢初醒,轟然叫好。


    玉花三娘子迴到場中,掩住嘴輕輕一笑,方道:“如何?我這女兒,可值千金?”有人從樓上大聲叫:“便是萬金也值了。”玉花三娘子笑得花枝亂顫:“既然各位有心,小女今日便掛牌接客。諸位開價吧。”


    這小侏儒名叫雲珠。她自然知道自今日起一切要有不同。但是哪裏有不同,卻又細想不清。索性洗了澡倒在床上,聽見外麵有人聲嘶力竭的喊:“我出兩萬兩。”“兩萬五。”混著廝打爭執的聲音,心下厭煩,起身去關窗。卻聞見一股奇異的香味,瞬間失去了知覺。


    雲珠醒過來時,隻覺得周身清涼,分外舒服。睜開眼睛,滿天星鬥便在頭頂。側過頭去,街邊一盞一盞熱鬧的燈籠飛速後退,連成光亮的一線。


    她感覺自己靠在一個溫暖的身體上,努力抬起臉來想要看清楚那人的模樣,卻見他蒙了臉,黑布在自己頭頂拂動。


    雲珠自小到大從未這般在外行走,他們都當她奇貨可居,將她不是關在屋裏便是關在馬車裏。此刻騰雲駕霧,真是說不出的舒暢。


    她不清楚這人要將她偷到哪裏去,卻盼望這終點永遠也不到。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帶著她躍上一棵大樹,立在樹梢。那人的左手拋出一團絲線樣東西,待那絲線拉緊,竟然踏上去,幾個起落躍到一個塔上,雲珠覺得耳邊風聲唿唿作響,分外有趣。


    那人抱著她鑽進塔裏,眼前登時就黑了,隻覺察到她被那人帶著上樓。等慢慢又有了燈火,那人停下來,低頭看看雲珠,噗哧一笑,走進一個房間,將雲珠塞進被子裏。


    三更時分,竟然飄起了細雪。無悟盤膝坐在塔頂,雙手合十。世界在他下麵一片清明。他聽見雪花落在肩頭和四周,如同竹林間的沙沙之聲。睜眼望向天空,星空浩瀚,遠不可及。他凝視半晌,起身拍掉肩上的雪,躍下床上情形異常,被子裏不知道裹著一個什麽小小的東西。他沉吟片刻,終於走過去將被子一拉,□完美無暇的女體展現在眼前。


    轟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在體內排山倒海的奔突不止。那不是血,是錢塘的潮,是驚雷和閃電,是海嘯。


    無悟先是沸騰,因為熱到極處,然後就直墮入冰川之中。好像被惡夢魘住,一動不能動,任那柔嫩的脖頸,粉紅而驕傲的胸,平坦的小腹驚心動魄的撲到眼底。這女童雙眼純真無邪,但是麵容上掛著一絲媚笑,是最可怖的罪,是最不忍卒睹的孽。


    雪下得大起來,風也急,啪啪的吹打窗欞。無悟打了個突,猛醒過來,衝過去將被子一按。雲珠被他一悶,大聲咳嗽。他不得不鬆開手。正想要退出這個房間,哪知道那女童似的尤物雙臂一展,溫熱的身子靠了上來,如狐媚精怪,在他耳邊不斷吹氣,手也往下滑動,伸手握住他。


    閃電劈頭砸下,萬物俱焚。他卻於此時乍見明月清輝,灑遍千江水萬重山。宇宙洪荒寂靜無聲,隻有蓮花緩緩綻放。他合上眼睛,麵帶微笑,身子不動不移,既不僵硬也不柔軟,既不火熱也不冰冷,好像撫摸親吻他的,不過是林間風澗底流。


    雲珠茫然不解,抬頭看他沉靜的容顏。她被訓練多日,已是個中高手,卻不知道這個男子為何毫無反應。


    遲遲來到門口,看到麵前景象不由愣在當地。冰影綃絲已在指尖,卻無論如何也射不出去。而雲珠也手足無措的看著她。她輕歎一聲,走過去,右掌在雲珠鼻前一拂,雲珠已經軟軟倒地。她俯身抱起雲珠,放到床上,轉身對著無悟。


    “高僧,真是得道高僧呢。”她清脆活潑的笑聲如珠玉般灑落。無悟抬起雙眸,平靜無波的凝視她。


    “我本來想趁機出手,逼你說出觀影琉璃珠所見之事。”遲遲並不迴避,嘻嘻一笑,竟對無悟坦白。


    “你可知道,什麽樣的人才能上到這定風塔上,才能開啟觀影琉璃珠?”無悟問。“不知。”遲遲搖頭,隨即又說,“一定是千挑萬選的罷?”無悟不語,他夙有慧根,被認為是十代前聖僧轉世,自幼便開始極艱苦的清修,天分悟性和耐力都是絕無僅有,這才在幾年前繼承上代聖僧衣缽。


    “我隻想告訴女施主,定風塔乃是世間清淨之地,所供觀影琉璃珠是我胡薑皇朝第一聖物。你若再上來,再欲汙染此地,我不會手下容情。”他終於開口。


    “你會殺了我麽?”遲遲收斂了笑容,一眨不眨的凝視他,“可是你是和尚,不得殺生。莫非你要把我折磨成殘廢?這樣殘忍,也不是出家人所為。那麽,你要怎麽對付我?”


    “貧僧若盡了全力,女施主不會上得了定風塔十層之上。”無悟淡淡迴答。


    遲遲展顏一笑:“那你之前為什麽縱容我?是不是也想見我一麵?”


    無悟眼神一凜,手袖微揚。遲遲隻覺一股大力迎麵擊來,不知道為什麽,竟不想抵抗,身子便如脫線的風箏撞到牆上,哇的噴出一口鮮血。


    無悟一愕,搶上前去,雙掌淩空一托,遲遲便被扶起。遲遲猶自笑道:“我知道了,你容許我和我爹上來,是覺得你這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一定要有人見到才好,白白把我父女當做炫耀對象。”


    無悟並不爭辯,退到門旁:“你速速帶著床上那位女施主走罷。”遲遲掙紮著抱起雲珠,走到門口,看著他嫣然笑道:“敢不敢和我打個賭?三日之後我還會再來。我同你比試一番,若我輸了,永遠不再來煩你。”


    無悟見她嘴角猶有血痕,不敢多看,偏過頭去:“望女施主說話算話。”遲遲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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