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看得入神,突然聽得山後大亂,一人叫道:“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另一人道:“快些通知兵士前來捉拿,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此事、事,實是大煞風景。”那人似是氣得語氣停頓,連話都說不暢順了。另一人叫道:“宋人林和靖以鶴為妻,以梅為子,在這孤山上撫琴隱居,世人皆以為超凡脫俗,大為神往,故而責罵那侮辱斯文的,就用‘焚琴煮鶴’來形容,不想今日此人,在孤山上折梅烤雞,辱及我等江浙名士,實是與‘焚琴煮鶴’,沒有兩樣。”伊願不知發生了何事,忙尋聲跑去,卻見一株梅花樹下,一女子折梅為柴,火光之中,正在燒烤一隻肥雞,伊願近前一看,卻見那人原來是一美貌女子,那女子全身雪白,麵容秀美,似是天人下凡,正自神情專注,翻轉手中肥雞,細心燒烤。


    伊願初時見謝玉貞之美,以為普天之下,早也沒有能夠勝過的了,不想今日一見這白衣姑娘,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蚊子之眼,實是太過孤陋寡聞。謝玉貞與眼前這白衣女子一比,那真是諸葛亮的老婆(醜女黃氏)遇到了周瑜的妻子(美女小喬),天壤之別一點也不為過。


    那女子不顧周圍學究喧嚷,一心專注烤雞,不多時幾個兵丁持槍跑來,叫道:“你這女子,是怎麽闖進來的?還不快快停止燒烤,束手就擒。”那白衣女子柔聲道:“各位兵家哥哥,小妹連日趕路,誤了就餐,現下裏餓得實在不行,待小妹將這隻雞子烤熟,便不打擾各位。”言畢迴首向眾兵丁一笑,那一笑真是百種風情,千般嫵媚,都蘊含其中,眾兵士不禁被笑得癡了。


    伊願也是看得傻傻呆呆,失魂落魄,過了良久,眾兵士方如夢初醒,記起自己前來任務,一兵士道:“小妹妹,我們不是存心要為難你,你要烤雞果腹,原本正常,但你在這孤山之中折梅焚燒,眾文士看見非常生氣,你快些拿起雞子,隨我等下了孤山到別處燒烤罷,我見你一瘦弱女子,在外麵奔波頗不容易,就不為難你了。”


    那女子道:“兵哥哥,但這雞子眼見得再烤一刻就熟了,小妹知道你們做事非常盡職,如果不來趕我恐怕上司責罵,這樣罷,各位兵哥哥,你們就站在那裏罵上小妹幾句,做做樣子,讓上司知道你們都在盡力辦事,我也就趁這功夫把雞子燒烤熟了,大夥兒各得其所,豈不兩全其美?”


    眾兵丁聞言一怔,此事他們從未經過,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一老成點的兵丁道:“也罷,瞧你一年輕女子,多日裏未曾進食,若是再讓你餓上片刻,隻怕送了性命,你快些烤吧,但你得告訴我們名字,我們才方便裝腔叫罵。”


    那白衣女子道:“小妹姓祝,全名便叫祝詩竹,各位兵哥哥都叫什麽名啊?”那老成兵士爭先道:“我叫廖二柱。”祝詩竹道:“我記住了,原來是二柱哥哥。”那廖二柱聞聽祝詩竹叫他一聲二柱哥哥,不禁涎水流出,心都癡了。


    另外幾名兵丁見祝詩竹叫廖二柱做二柱哥哥,慌不迭的爭搶道:“我是宋三娃。”我叫“朱南瓜。”我是“孫虎頭”……生恐落在他人後麵。伊願不知不覺也隨口叫道:“我叫伊願。”那祝詩竹一眼瞧見伊願並非兵丁,不禁呸道:“你這邋遢漢,我記你姓名做什麽?”祝詩竹雖然生氣,但粉麵含嗔,真是別有一番風韻。


    眾兵士見伊願自報性命,那孫虎頭罵道:“你這小子,我們與自己家妹妹談笑,你湊什麽鬧熱?”伊願向來不敢招惹官府,隻得賠禮道:“小人錯了,兵爺勿怪。”那祝詩竹見伊願說話,又呸了一聲,道:“懦弱漢,還不快滾,惹得本姑娘不高興,我把你抽筋剔骨,將你變成個無骨漢。”伊願見那祝詩竹美如天仙,不曾想一說話不是邋遢漢,就是懦弱漢,最後連無骨漢都叫了出來,今日裏實是撞到了瘟神,深悔自己不該來這孤山雅集,被人無端的侮辱。


    當下見眾兵丁在場都幫那女子,不敢爭辯,慌忙跑了開去。那祝詩竹見伊願逃跑,又高聲罵道:“沒種漢,你拚命逃跑,是想跳到西湖裏做一隻縮頭烏龜嗎?”伊願不知如何辯答,這才憶起文荊川數次提醒自己,一定要少說多聽,果然薑是老的辣,酒是陳的香,現下自取其辱,悔不聽當初老人之言。


    伊願一陣疾逃,跑到放鶴亭中,卻見陳婉言正在觀看一人揮毫,旁邊一人手撫古琴,手指躍躍,即欲彈奏。那揮毫之人正是大觀書院講書顧平章,另一人卻是適才奚落自己的那人,不知大名,隻知姓林,顧平章並未開始潑墨,一見伊願,笑道:“伊願,快過來拜見金陵名宿林清如前輩,林世兄與我們大觀書院素來淵源頗深,乃是管鮑之交,林世兄號稱‘金陵神仙指’,琴藝功夫非常了得,你恰巧來到,正好恭聆。”


    伊願見了林清如,心頭老大不情願,也隻得行了一禮,嘴上道:“學生伊願見過先生。”那林清如正眼也不瞧伊願,淡淡道:“顧兄請。”顧平章道:“好。”


    一個好字未了,林清如撥動琴弦,顧平章揮動湖筆,二人一作畫一撫琴,交相映襯,真是把這人情雅韻,揮舞至極。


    林清如琴音琮琮,如雁行雲霄,往來和鳴,緊急處,雁兒振翅高飛,長空盤旋,把那一天彩霞,撕成縷縷紅綢。緩慢時,飛鴻如雪落地,輕如無物,將這萬裏河山,染成皎皎白國。你意念中有千般美妙,萬種盛景,他琴聲裏隻一種境界,天人合一。你想啊想,想到了無數、太多……,他彈呀彈,彈得你如癡、如醉……。


    好一個金陵神仙指!


    琴聲緩緩停止。


    伊願如癡如醉,魂不附體。


    也不知過了多久。


    顧平章道:“伊願,你,你怎的了?”


    伊願道:“我,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


    顧平章道:“什麽?”


    伊願道:“說不出來。”


    顧平章道:“傻孩子。”


    伊願道:“我寧願就這樣傻一輩子,再不要清醒。”


    陳婉言使勁一擰伊願耳朵,厲聲道:“你這傻瓜,快快醒來。”伊願道:“幹什麽又打我?”陳婉言怒道:“我不打你,你魂魄都被黑白無常勾走了。”伊願道:“鬆手,不關你事。”陳婉言鬆開手指,林清如離開座位,麵向伊願,端端的跪了下去,伊願不及反應,林清如拜了三拜,緩緩站起身來,道:“小兄弟,你可知我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啊?”伊願向林清如也跪了下去,也拜三拜,慢慢站起身子,道:“《平沙落雁》。”林清如滿麵欣喜,笑道:“從此,我這首《平沙落雁》已彈不出來。”伊願笑道:“從此,我這耳朵,便形同虛設。”林清如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伊願道:“哼、哼、哼、哼,哼、哼、哼、哼。”林清如再不言語,將古琴拿了起來,用力一摔,那古琴便肢離破碎,散於放鶴亭中。陳婉言惋惜道:“林先生,可惜了這把宋琴。”林清如連眼角也不瞄一下陳婉言,雙手一負,瀟然遠去,留下滿天餘音,纏繞孤山西湖,為知已賞。


    顧平章目視林清如遠行,默不作聲,半晌幽幽道:“伊願,我三年前送你的那幅《三君子》圖,還在嗎?”伊願道:“學生妥為珍藏。”顧平章拿起適才所作之畫,遞給伊願,伊願捧過一看,見那生宣紙上,一披發怪人虔誠叩拜,所拜前方並非仙佛菩薩,而是一嶙峋怪石,顧平章這一幅圖,怪石用的是斧劈皴法,後麵遠山用的是披麻皴法,石下煙水用的是卷雲皴法,那怪人豐神瀟酒,用的又是潑墨技法,畫上蒼鬆古柏枝葉,用的是撕毛技法,樹石之下的蘭草,用的是鐵線描法。其餘表現手法,博如煙海,應有盡有,但一眼望去,和諧統一,氣象萬千。畫上雖隻有一種墨色,但鬆柏遒勁,神采奕奕,正是春天之木。奇人清臒消瘦,但器宇軒昂,有如夏日之盛。石頭沉穩雄峻,曆盡滄桑,好比秋日之果。遠山煙波浩邈,潔白明亮,宛似冬日之雪。


    天地萬物統於一色,雖四季變化,五光十色,但一色統羅萬象,妙,大妙,妙不可言!


    顧平章道:“我這幅畫,題名叫做《過來拜石》,現下也送給你,和那張《三君子》圖一起,希望你多看多想,有那一日,你想到了,也不要說出來。”伊願恭聲道:“學生定依先生所言。”顧平章淡淡一笑,再不多言,下了孤山。


    陳婉言見伊願今日先受了那金陵神仙指莫名其妙的三拜,又得了顧山水的《過來拜石》圖,心下雖然大惑不解,但要能搶得顧平章的親筆山水,那便是把畫中瑰寶奪到了手中,想這伊願何德何能,居然有兩幅


    顧平章的山水?當下柔情款款道:“相公,你我夫妻同心,便把顧先生送你的拜石圖給了我吧。我看得好生歡喜。”伊願聞言如火烙腳背,攥緊畫卷,一個轉身,向孤山下飛奔而去。急得陳婉言在身後大聲尖叫。


    伊願飛奔上白堤,卻見一人白衣翩翩,神采飛揚,雙手抱在胸前,端端堵住去路,正是在孤山上折梅烤雞的祝詩竹。伊願道:“姑娘請讓開。”祝詩竹道:“交出來?”伊願奇道:“我欠了你什麽?”祝詩竹杏眼一瞪,桃腮緋紅,怒道:“畫,顧山水的畫,交給我。”伊願道:“顧先生送給了我,我憑什麽要交給你?再說你一個女孩兒家,拿著畫做什麽?”


    祝詩竹道:“這個原本不想告訴你,說起來有些顏麵無光,我聽人說顧山水的畫頗能賣上好價錢,我現下身無分文,你交給了我,我拿去換些盤纏。”伊願見這女子雖然貌若天仙,但是剛才在孤山上“焚梅烤雞”,大煞風景,現下又無理搶奪,雖然有一個好皮囊,但也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本性豪放,不知憐香惜玉,聞言怒道:“你這丫頭,再不讓開,休怪我無禮。”


    祝詩竹奇道:“你無禮又能怎的?”伊願道:“這,這……”祝詩竹道:“男子漢處事應當幹脆,快把畫交給我,不要猶猶豫豫自討苦吃。”伊願見她莫名其妙,無可理喻,再也無法忍耐,右掌一探,想推動祝詩竹身形,讓條路來。豈知祝詩竹不避反進,起腳一踢,攻伊願上下盤,伊願側身一讓步,使一式“羅漢移山”,繼續向前。祝詩竹見伊願出拳唿唿生風,本以為不過一介文弱書生,轉眼間竟變成武術高人。二人在白堤上一打鬥,眾兵丁齊聲喝彩,叫道:“詩竹妹妹加把勁兒,把那臭小子踢到西湖喂魚去。”祝詩竹道:“多謝兵哥哥助威。”伊願見祝詩竹拳法嫻熟,出拳常常匪夷所思,方知這天仙女子敢一人闖蕩江湖,渾然不怕兵丁,原來是一武林高手。


    當下激起雄心,一套羅漢拳展開,一招一式,皆一絲不苟,小心應戰。祝詩竹雖然拳法神奇,但碰上伊願的少林羅漢拳,也是壓力倍增,並不輕鬆。二人拳來腳往,在白堤上戰了五十餘迴,伊願心道:這女子不知師從何門,拳法如此高明,比之自已的這套少林羅漢拳來,竟然絲毫不差。若再打下去,隻怕那陳鴻圖趕到索要畫卷,事情不妙。一念及此,一式“退步束身”,向孤山方向詳敗,祝詩竹見伊願敗象一露,大喜,一個跟進,飛起一腳踢伊願左胸,伊願側身一矮,從祝詩竹身邊跑了過去。祝詩竹收迴右腿,轉身一看伊願逃走,也不叫嚷,運起輕功,緊追不舍。


    伊願迴,見祝詩竹緊隨其後,不禁大驚,運足內力,如脫弦之箭般快跑疾馳。二人一前一後,不一刻已離開西湖,來到大街之上,那大街上人流如潮,伊願不便施展輕功,跑了一段,將身一貓,藏在一燒餅鋪後。祝詩竹隨即趕到,左顧右盼不見伊願蹤影,叫道:“邋遢漢,你藏在哪裏,快些出來。”她在街上大唿小叫邋遢漢,眾人見她美若天仙,都停下手中活計,癡癡呆望。


    祝詩竹叫了半晌,無人應允,過不一刻,從牆角出來幾名丐幫弟子,其中一名乞丐臉上吊一長長鼻涕,手持破碗,那鼻涕已經凝結成柱狀,一行走左右搖晃,卻不掉下,那鼻涕乞丐走上前來,滿麵疑惑道:“小姐,你找我等有何急事?”祝詩竹叫道:“走開,臭死了,我哪裏找你?”那鼻涕乞丐道:“你不找我,那你高聲叫我做什麽?”邊說邊向祝詩竹身邊湊近,那鼻涕搖搖晃晃,眼見得就要掉落在祝詩竹身上,祝詩竹惡心至死,慌不擇路,逃了開去。那鼻涕乞丐大惑不解,搖頭道:“著急的叫我出來,又不說個子醜寅卯,就慌忙跑開,真是令人納悶。”眾乞丐一時皆很迷茫,兀自立在街上,手足無措。


    伊願見祝詩竹走開,也不著急從燒餅櫃後出來,那賣燒餅的老漢待祝詩竹離開良久,方迴過神來,嘟囔一句:天下間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一眼瞧見伊願躲在櫃後,大怒道:“小子,你躲在這裏想偷吃燒餅嗎?”伊願分辯道:“不是,不、不是。”將身一轉,向城西跑去。


    不一刻來到城西居所,一見四下無人跟蹤,心頭一鬆,敲開房門,走了進去。孔鬱道:“願兒,你不是和文教授去參加孤山雅集嗎?怎的這麽早迴來。”伊願道:“大會結束了,文先生叫我先迴家見見娘親。”孔鬱道:“文教授對我們母子大恩,真是來生難報啊,你一定要好好跟著文教授,刻苦學習,他日也好不辜負文教授一番苦心。”伊願含糊道:“是,娘親。”當下孔鬱刷鍋做飯,伊願吃過午飯,將《過來拜石》圖藏好,不敢在家停留,怕七仙門找上麻煩,向孔鬱道了別,一人到街上玩耍。


    正漫無目的,走到一家鐵匠鋪前,卻見一人迎麵而來,那人笑魘如花,美過西子,但伊願一見,如遇鬼魅,叫道:“祝姑娘,你跟著我幹什麽?”祝詩竹柔聲道:“邋遢漢,你的畫呢?”伊願道:“什麽話?我不是在說話嗎?”祝詩竹粉麵一嗔,不再小聲,叫道:“你這邋遢小子,適才算你跑得快,若再不把畫交出來,咱們再打一場試試。”伊願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憑什麽要和我打架?”祝詩竹道:“也不憑什麽,我高興要的東西,從來沒有人敢不乖乖奉上的,就是你這邋遢小子,三番四次的不但不給,反而逃竄,真是讓本小姐生氣。”伊願叫苦道:“你這丫頭,說話顛三倒四,我願給就給,不給打死也不給。我不和你廢話,你敢當街行兇,官府必定拿你。”祝詩竹笑道:“是嗎?我長這麽大還沒有什麽人敢來抓我。”伊願道:“你試試。”祝詩竹走上前來,掄起粉拳,當頭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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