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中年女人的疑惑, 淩樞玩了個小心眼。


    他沒說自己是來接人,或者不是來接人的。


    “大姐, 我們先進來看看, 不知方便不方便?”


    女人卻搖搖頭。


    “算了吧, 我這裏是寡婦絕戶, 不吉利, 你們別進來的好。”


    淩樞笑笑,直接邁步踏進來。


    “無妨, 我們不介意。現在是新時代了, 都在提倡科學民主,這些子虛烏有的迷信之說, 我們都是不信的。”


    小孩子見有生人進來,連忙躲到女人後麵, 抱著女人雙腿, 怯生生探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裏, 不知倒映誰的影子。


    淩樞心頭一動,下意識冒出一句:“這孩子, 是姓何吧?”


    女人:“是,你們果然是來接人的吧,上周何小姐托人給我捎來口信,說很快有人來把孩子接走,我還想將孩子多留一段時日,沒想到竟是不成了。哎, 打從他還是繈褓小娃娃的時候,我就養著了,到現在,不是親媽,也跟親媽一樣了!”


    淩樞越聽,越發覺得這孩子與何幼安淵源匪淺。


    甚至很有可能,孩子正是何幼安的孩子。


    但,何幼安雖然結過婚,卻沒聽說她跟梁晝誕育兒女。


    這個孩子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何小姐有沒有說過,來接孩子的,是什麽樣的?”


    淩樞彎下腰逗孩子玩了一會兒,他手裏頭沒玩具,虧得一張皮相在那裏,小娃娃逐漸放鬆警惕,不多時就已經肯依偎在淩樞懷裏玩耍了。


    但這句話一問,女人陡然警惕起來,目光在淩嶽兩人之間來迴遊移。


    “你們不是來接他的?何小姐說來的是兩個人,一個姓淩,另一個……”


    淩樞:“另一個姓嶽。”


    女人:“何小姐說,一個叫嶽定唐,另一個叫淩……”


    淩樞:“淩樞。”


    “是,那就對了!”女人長鬆口氣,生怕自己認錯人,將歹人給放進來。“我就說何小姐不會騙我的!”


    可這幾句話,卻更將淩樞和嶽定唐的疑惑調動起來。


    何幼安不僅料到自己會出事,還料到淩樞他們會找到這裏來,甚至早就交代好女人,讓孩子給他們。


    可她憑什麽篤定,他們一定會帶走孩子?


    淩樞忽然想起何幼安放在匯豐銀行保險櫃裏的那些遺物。


    也許那裏邊,會有他們需要的答桉。


    但現在,還是先解決孩子的事情。


    “何小姐還跟你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她從沒來看過孩子,隻是偶爾托人送錢送口信過來,關於孩子的來曆,我也一直保密的,鎮上人都不曉得,還以為是我從亂葬崗撿來的遺腹子。”


    淩樞道:“這孩子是她的嗎?”


    女人也不確定:“應該是吧,我真不曉得,您就別問我了,她隻是托人來告訴我,說你們會來把孩子接走,再給我一筆錢。老實說,要是沒有她給我的錢,這孩子我真養不起,也真是舍不得他,要不,你們再像何小姐那樣,定時過來送些東西,這孩子我可以繼續幫你們養著?”


    “何小姐答應給你多少?”


    不知何時,嶽定唐已經站在淩樞身後。


    女人似乎有些怕他,聞言抿了抿嘴,用手指比出一個數。


    嶽定唐直接從口袋裏摸出幾塊銀元。


    “這些你先拿著,我們現在身上沒帶太多,迴頭再讓人給你送過來。”


    淩樞蹲下身與孩子平視。


    孩子反應有些遲鈍,也許是跟著女人常年不見生人的緣故。


    以女人在鎮上的處境,孩子放在這裏,自然足夠安全,無人會上門,但這樣的環境對孩子成長顯然也不是好事。


    如果淩樞他們沒來,再過幾年,這孩子大一些,性情成形,想必也半廢了。


    這可能就是何幼安希望他們把孩子帶走的原因。


    “你叫什麽?”淩樞輕聲問。


    孩子沒有說話。


    女人道:“這孩子叫何苦,他還不會說話,平日裏也木訥些。”


    淩樞:“何苦,哪個苦?”


    女人:“還能是哪個苦,吃苦的苦唄!”


    好怪的名字。


    有哪家長輩會給孩子起這樣的名字?


    這何幼安死了也不讓人安生,一個局將他們套進來,現在又留下無數謎題。


    她像吃定了淩樞的好奇心,非讓他抽絲剝繭一點點去解開。


    淩樞很想不如她所願,但該死的好奇心還真讓他沒有轉頭就走。


    何苦還不會說話,連走路都不利索,得有人牽著,不然自己會跌倒。


    淩樞索性抱起來,他卻很舍不得女人,趴在淩樞肩頭往後看,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像個不會說話的瓷娃娃。


    女人也紅了眼眶,追幾步上來,又不敢搶人。


    “你,你走吧,我養不起你,你跟他們去,他們會好好待你的!”


    為免招搖,淩樞他們離開塘橋鎮的時候,就不再去剛才那間拖爐餅店了,行色匆匆,活像做賊,孩子則被毛毯裹著抱在懷裏,小小一個,不細看還以為是包袱。


    “現在怎麽辦?”


    等迴到上海,淩樞才發現自己帶迴了怎樣一個麻煩。


    這不是小動物,也不是什麽擺設珍玩,而是一個孩子,活生生的孩子。


    養孩子可不是想撒手就撒手,不僅得管吃喝拉啥,還得教他讀書識字,禮儀文明。


    淩樞自己養活自己沒什麽問題,他四處瀟灑,受了傷也沒放在心上,往醫院一躺又是一條好漢。


    但現在,他傻眼了。


    嶽定唐歎了口氣。


    “你剛才直接把人一抱,決絕果斷就走了,我連攔一下都來不及。”


    淩樞:“我這不是一時心軟麽,何幼安死了,要是我們不管,這孩子就得等死了吧?”


    嶽定唐道:“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又是何幼安的一個陷阱?從她找上我們幫忙開始,就把我們拉進她的局裏,直到現在,她雖然死了,布下的線卻一直在發揮作用,就連你抱走孩子,應該也在她的預料之內。”


    淩樞道:“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反其道而行,那應該怎麽做?”


    嶽定唐:“把人送到教養院去。”


    見淩樞沒有吱聲,嶽定唐又補一刀。


    “淩遙姐今天應該就迴來了。”


    淩樞打了個寒顫,低頭看去。


    孩子早已哭幹眼淚,安靜縮在淩樞懷裏睡覺,嘴巴含著拇指,一吮一吮,好夢正恬。


    最終孩子被暫時放在嶽家。


    因為教養院離此地太遠,一來一迴再去銀行,時間上來不及。


    過來開門的是老管家周叔,他一看見淩樞懷裏抱著的孩子,就愣住了。


    “這哪來的孩子?”


    “這是嶽定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孩子他媽死了,他把孩子帶迴來養。”淩樞笑嘻嘻道。


    周叔信以為真,登時著急起來,看看嶽定唐,又看看孩子。


    “哎,怎麽這麽突然!大少爺他們都不在,這可怎麽辦!我先打電話去南京請三小姐迴來吧!”


    說罷轉身還真要去撥電話。


    嶽定唐不得不喊住他。


    “淩樞在開玩笑的,這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們一個故友的,她意外死亡,孩子暫時交給我們,等我們忙完,就送教養院去。”


    周叔狐疑:“四少爺,您可別騙我,這孩子跟您長得挺像的!”


    嶽定唐:……


    淩樞要不是抱著孩子,現在已經笑得打跌。


    饒是如此,他麵容微微抽搐,也是忍得很辛苦了。


    周叔都快被他們弄糊塗了,想象開始插上豐滿的雙翼。


    “是不是你有什麽難言之隱?還是他母親的身份太低,見不得光,這都無妨,隻要進了咱們嶽家,就是嶽家的孩子,大少爺他們總會一起想辦法,四少爺,您可不能讓嶽家的血脈流落在外啊!”


    嶽定唐無言以對。


    淩樞雙手顫抖,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


    ……


    七七零八號保險箱,是匯豐銀行裏眾多保險箱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普普通通,外形與別的保險箱無異。


    但在淩樞眼裏,這個保險箱,卻放著何幼安的遺物,和她想要對淩樞跟嶽定唐說的話。


    甚至,這個保險箱將會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線索。


    當兩人坐在會客室,親眼瞧見銀行經理將保險箱裏麵的匣子取出,又放在他們麵前時,淩樞捏著鑰匙的手心,竟有一絲滑膩。


    既想打開,又不想打開。


    這種矛盾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匣子放在眼前足足五分鍾。


    淩樞才終於打開匣子。


    裏麵隻有一封信,和底下厚厚一遝美金。


    淩樞拆開那封信。


    信是何幼安親筆所寫,字跡娟秀,與平日她給影迷的簽名無異。


    淩先生,嶽先生惠鑒,


    你們看到這封信,就代表我已不在這世上。


    我知道,你們心中,必定有許多疑問,甚至怨懟,覺得我與二位無冤無仇,卻平白將你們牽扯進來,實屬不義,且請兩位先生看在我如今身在黃泉,無法親身致歉的麵上,容我將來龍去脈,與你們一一道來。


    我姓何,名幼安,本是一名再平凡不過的女子,我與兄長何長安,自小長大,兄長待我親厚,教我良多,雖名為兄,但於我而言,卻如兄如父。某日何家忽逢變故,兄長外出失蹤,從此下落不明。


    我苦苦尋覓未果,也曾數度去他生前工作的地方找人,可惜都沒有找到線索,許多人都說,兄長覺得家境困苦,又有幼妹累贅,故而方才舍家遠走,但我始終不信,因為兄長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直到有一日,兄長的朋友登門拜訪。


    那是在兄長死後,我已經嫁入梁家,梁晝不爭氣,賭博欠債被毆致死,我一度覺得天塌下來,了無生趣,差點了結性命,卻有人上門送來兄長的消息。


    我這才知道,兄長不是失蹤,而是出事死了,他當天提前下工,去參加進步青年的讀書會,卻被沉十七身邊的陳文棟追殺迫害,最終死於非命,臨終前,他托人給我留下遺言,讓我好好活著,還告訴我,他前兩年在外麵結識了一名女子,還生下一個孩子。


    看到此處,你們或許會生出許多疑問,不錯,我當時就懷疑我兄長的身份並不簡單。他,連同我嫂子,也許都有另外的任務在身,明麵上的工作不過是他們的掩護,那孩子之所以流落在外,也是因為他擔心牽連家人。就連對我,他也從未露出半點風聲。


    沉十七找到我,培養我成為電影明星,也並非僅僅隻是因為我的容貌,他知道我兄長的身份,想要就近監視我,禁錮我,一方麵將我當作玩物,另一方麵,則是希望從我身上找到突破口,挖掘出我兄長背後更多的秘密。


    但我既然已經知道這一切,就絕不可能讓其發生,更何況,當我知道兄長所誓死保護的東西時,就更加堅定這個念頭。


    我與沉十七交往越深,我的所有在他麵前也毫無遮掩,他知道我對兄長的過往來曆一無所知,漸漸對我放鬆警惕,加上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對他言聽計從,他也慢慢讓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也由此發現,沉十七背後,還有一個成先生。


    這個成先生,能耐更大,來曆更為神秘,就連沉十七在他麵前,也溫馴得如同一條狗,我知道,從他身上一定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果不其然,我發現了成先生的秘密。


    我想,以嶽先生的能耐,你們想必也已經得知成先生的一些情況。


    他本姓成田,單名一個宮,是日本人,往來於上海和東北之間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上海黑白兩道,都有他的人脈,許多人覺得他和關東軍關係匪淺,但實際上,他就是關東軍在上海的代言人。


    我從成先生那裏得知一個消息,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我要將這個消息送出去,如今這個消息裏的內容已經悉數發生,告訴你們也無妨,不過這裏先不提,再說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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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起初隻是為了追查兄長的死,為他複仇而已,但說來可笑,沉十七一手將我培養成為電影明星,而我出演的那些電影,有許多揭露社會不公,唿籲青年愛國進步的角色,不知沉十七知道之後,會否後悔?


    後悔也沒用,他隻能在地府找我算賬。


    也許是入戲太深,這樣的角色演多了,我對沉十七和成先生越發無法容忍,像他們這樣的人,在這片土地上也許很多,能減少一個兩個,也是有益的。


    於是我作出一個決定,殺了成先生。


    何幼安的信件有些囉嗦,但更像是她想到哪裏寫到哪裏的心跡,更像是她明知自己死期將近,迴顧前塵種種,不吐不快的傾訴。


    淩樞眼前彷佛浮現這樣一個女子。


    她坐在書桌前,托腮思考,時而落筆書寫,外麵天亮了又黑,黑夜之後又見晨曦,雲開雲散,日升月落,一封長信逐漸成形。


    不知何時,嶽定唐將椅子搬過來坐在他旁邊,與他共讀何氏遺書。


    桌子上多了兩杯熱水。


    淩樞握住杯子,借此暖手。


    他繼續往下看。


    作者有話要說:  怕寫完一整封信的內容,趕不上12點更新,所以先發了,剩下的繼續,12點前來得及就加更,來不及的話就放明天一起=3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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