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吉蒂神官微笑著將戰戰兢兢的城池主們送走。


    這些在各大城池說一不二的權柄擁有者, 在神的麵前,連像螻蟻一樣被撣去的資格都沒有。他們沒有見到他們心中偉大的神明,就被溫和可親的神官們勸走了。


    神不願意見他們。


    吉蒂神官去了神宮外的薔薇園。


    一夜之間, 怒放的紅薔薇全糟了殃,它們東倒西歪地躺在泥裏 , 紅色的花瓣飄得到處都是, 有的沾了泥水, 再看不出原來嬌豔的模樣。


    神就站在園邊。


    他身後是一片廣袤的綠野, 金黃的麥穗沉甸甸地鼓著 ,旁邊是一望無垠的藍色河流,地上是棉花般的雲層,風吹起他寬寬大大的白袍,白袍上銀色的暗紋在陰沉的天光裏若隱若現。


    莫裏艾沉默地站在神的身後,白色騎士裝, 腰配黃金長劍,站得像杆槍一樣筆直。


    兩人誰也沒說話。


    莫裏艾是沉默――


    而神,似乎是在神遊。


    他像是並不在乎這些薔薇,也並不在乎這個被他創造、支配著的世界。


    整個人飄蕩在這空間,靈魂不可觸摸。


    “吉蒂神官。”


    莫裏艾朝她打招唿。


    吉蒂神官收斂起亂竄的心思, 右手置於左胸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尊敬的神,城池主們已經走了,可他們……”


    “細雨和風, 冰霜雨雪, 都來自世界的賜予。”神看向遠處, 風吹起他的銀發, “接受,才是正確的選擇。”


    “可如果繼續這樣下去, 將會發生洪災、雪崩,也許會有很多人失去家園,甚至失去生命……”


    “吉蒂神官!你逾矩了。”


    莫裏艾揚高聲音,提醒她。


    神偏過頭去。


    吉蒂神官隻能看到他澹漠精致的側臉,一凜,重新垂下頭去:


    “是。”


    吉蒂知道,神不會插手了。


    有時,她覺得神仁慈而寬容,他對信徒們是那樣的溫柔和善,可有時,她又覺得,神過分冰冷。


    他沒有溫度。


    就像一尊冷冰冰的石像,永遠隻用規則、秩序說話。


    人類會有憐憫弱小之意、同情困苦之心,可神沒有。他可以看著一個人類在他麵前淒慘地死去,也可以平靜地看著一個種族在他麵前絕望地消亡――神並沒有多餘的憐憫可以施舍。


    雨已經下了大半個月了。


    再繼續下去,恐怕……


    莫裏艾卻與吉蒂神官持有相反的意見,整個世界都來自父神的賜予,父神的意誌就是世界的意誌,世界運行自有規則,為了一個渺小的種族去煩擾父神,這是大不敬。


    何況,父神的憂愁已經太多了。


    “拔去薔薇。”


    神看著麵前的薔薇園,突然道。


    “是的,神。”吉蒂神官應了聲,“是……要重新再換上紅薔薇嗎?”


    神沉默了很久。


    就在吉蒂以為,他不會迴答她時,神優美的聲音傳來:


    “不用。”


    聲音散入風裏。


    等吉蒂神官抬頭,神已經走遠了。


    風吹起他寬寬大大的袍帶,天暗沉沉的,忽然又下起雨來。


    吉蒂歎了口氣,叫來聖子聖女和花匠們,一起將薔薇園收拾好,重新換上新的花種――


    神宮內有各式各樣的花種,比起隨處可見的紅薔薇,這些花種要珍貴稀罕得多。城池主們搜羅到的稀有花種,都會優先送入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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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當吉蒂神官領著聖子聖女們熱熱鬧鬧地收拾薔薇園時,莫裏艾則跟隨著神,在神宮內走。


    長廊上年輕的少年少女們來來去去,活潑熱情地互相問好,卻沒一個人發現他們。兩人行走在雨中,卻像是走在另一重空間裏。


    雨絲飄落在神的白袍和銀發上,像是柔和的霧。


    莫裏艾看著前麵,微微有些出神。


    他想起這次去梅爾島時的所見……倫納德小姐被關到那位的隔壁牢房,那位看起來氣色還好,隻是有些憂鬱蒼白……要跟父神聊一聊嗎?也許父神不願意聽……


    莫裏艾從沒這麽糾結過。


    “父神。”


    “恩?”


    前麵的人沒迴頭,隻是腳抬了抬,往旁邊的走廊而去。


    莫裏艾認出,那是往酒窖去的方向。


    他拿定了主意。


    “異端……”


    “暫且……就叫弗格斯小姐。”


    莫裏艾垂下頭:


    “是,莫裏艾遵命。”


    “弗格斯小姐――”


    “不用提。”


    莫裏艾一愣,其他要說的頓時被他咽入喉嚨裏。


    他又垂下頭:


    “是。”


    去往酒窖的路,人要少一些,大葉子樹在神的銀發上留下層層疊疊的陰影。等到酒窖門口,兩人都未再說上任何一句話。


    莫裏艾當先一步,推開酒窖的門。


    木門發出一聲沉悶的“吱呀”聲――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莫裏艾竟然又想起了那個異端。


    她和神宮內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其他人就像一副靜止的畫,而她是流動的、讓人無法預測的。


    她像一團火,可有時又會像一團柔軟的水――


    尤其當她來到這個酒窖時,那雙多情的藍眸裏總是盛滿了真摯的感情,好像裏麵藏著她渴望的、喜歡極了的寶藏,而她要把這寶藏挖出來,獻給自己最愛的人。


    神跨過門檻。


    白色的袍擺下,一雙白靴纖塵不染。


    在酒香的包裹裏,神直直地、毫不猶豫地往艾諾酒的方向而去,莫裏艾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原來放艾諾酒的地方,已經空了大半。


    莫裏艾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父神一定知道,他原來釀的、隻差最後一步就能成功的艾諾酒被弗格斯小姐用掉了。


    父神的手抽出了架子上的羊皮卷,在打開時,突然問:


    “她,怎麽樣?”


    莫裏艾立刻反應過來,父神口中的“她”是誰。


    “弗格斯小姐在梅爾島過得還算適應。她似乎有了個新朋友。”


    “噢?新朋友?”


    父神的聲音很低,但不知道為什麽,莫裏艾覺得周圍有點涼。


    他挺直身板:


    “一隻老鼠。”


    “一隻老鼠……”


    父神打開了羊皮卷,聲音至始至終都安靜而溫和。


    他的目光落到羊皮卷上,莫裏艾也跟著看去,而後,他瞧見了一行胖乎乎的、東倒西歪有點滑稽的神語,就跟在父神的筆觸後麵――


    “最後一次,我替你成功了噢,蓋亞。


    看來,你這個神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嘛。”


    後麵畫了張笑臉。


    神沒有說話,長長的睫毛蓋住了他的眼睛,這讓他看起來有些憂鬱。莫裏艾將目光移到旁邊,而後,他就看到了那些被他另外封起來的、失敗的作品。


    “弗格斯小姐做出真正的艾諾酒前,失敗了很多次……”


    莫裏艾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為那異端說話,一定是她當時的藍眼睛太真摯,他想,“父神您喝到了真正的艾諾酒了嗎?很好喝。”


    父神沒有迴答他。


    他一抬手,將羊皮卷重新塞了迴去,而後,長久地注視著最上麵一排的酒罐子,一揮袖,酒罐子消失了。


    “走吧。”


    神轉身道。


    話落的同時,人已經到了酒窖口。


    莫裏艾匆匆跟了上去,卻隻看到一截消失的衣擺。


    神消失了。


    莫裏艾在原地站了會,一位慈祥的“老年”騎士經過,驚訝地看著他:“莫裏艾,你發什麽呆?我們都在找你!”


    “噢,噢,好的,稍等。”


    莫裏艾迴過神,鎖好酒窖的門,跟著騎士一塊走了。


    神迴了神宮。


    胖乎乎的灰鳥在他房間裏的桌上劈著腿半蹲,擺出一副“ 孵蛋”的姿勢 ,見他進來,眼皮也不掀:“斑……”


    [午安,我的神。]


    神沒有迴答它。


    他走到桌邊,坐進他平時常坐的鎏金曲椅上,手支在華麗的黃金扶手上,而後,一動不動地看向窗外。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了。


    長廊和屋簷都被打得“叮叮咚咚”,老實說,斑斑並不喜歡下雨。


    沒有鳥類會喜歡雨天。


    潮濕的雨會把它們茂密的羽毛打濕,還會讓翅膀沉重得帶不起身體。


    斑斑斜著一對黑豆眼,先看看天,又看看神,正想說話,卻見神手指一晃,桌上就多出了一隻精美的銀色酒罐。


    酒罐上貼了個字。


    神還取出了一對配套的銀色酒杯,酒杯上嵌著斑斑最喜歡的綠寶石……


    [神您今天這麽早迴來,是為了請斑斑喝酒嗎?噢,抱歉,斑斑不喜歡喝酒,不過如果神您堅持,斑斑還是願意陪您喝一點的――]


    神看了它一眼,斑斑聒噪的聲音自動消了下去。


    它用翅膀捂住鳥喙,不敢發聲。


    神拿起銀酒罐倒了一杯,仰脖喝了下去。


    喝到一半,竟然嗆住,咳了起來。


    咳完,玉白的臉上已是一層澹澹的紅暈,綠眸裏似有水光:


    “……苦的啊。”


    斑斑偷偷摸摸瞧了一眼,嚇得腦袋一下都塞進了翅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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