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願者基地的大廳裏其實隻有幾張竹製的椅子,拚在一起躺下來動一動就嘎吱嘎吱的響。


    泰國的八月份是雨季,海島入了夜之後就開始下暴雨,電閃雷鳴,巨大的雨滴劈裏啪啦的打在芭蕉葉上,屋子裏老式吊扇咿咿呀呀,夾雜著和安在大廳裏輾轉入睡的嘎吱聲,貝芷意在離島的第一個晚上,一夜未眠。


    她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上的薄毯幹燥溫暖,有太陽的味道,這是剛才和安從儲物櫃裏給她拿的一整套簇新的床上用品,深灰色的粗布,男人的物品。


    這一整個基地的物品,都是粗獷的、男性化的。


    維克多說,來基地的女性很少,他們這裏是b級基地,參加這裏的誌願活動需要有潛水執照或者獸醫執照,門檻高,工作強度很大,申請過來的大多都是男性。


    “所以不要怪安,他應該都快要忘記怎麽和女士相處了。”維克多笑著眯起了他的大眼睛,他是誌願者隊裏年紀最大的一位,對所有人都和顏悅色,除了對和安。


    貝芷意在和安的床上翻了一個身。


    她並沒有怪和安,因為她其實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和男士相處。


    她已經二十七歲了,長相普通、性格木訥、家教很嚴,讀書的時候早戀這個詞在她頭腦裏是連想都不會去想的禁忌,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和男同學幾乎是零交流。


    大學畢業以後去了魔都,朝九晚九的白領生活,公司出租屋兩點一線,周末除了加班就是迴老家,工作五年,銀行裏的存款僅僅隻有五位數,在魔都連一平米的廁所都買不起。


    生活像是灰色的,渾渾噩噩庸庸碌碌,一抬頭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即將邁入三十歲大關。


    然後就是無止境的相親。


    和愛情無關,隻是為了尋找所謂生活伴侶的相親,從源頭開始就不是她喜歡的。


    她變成了待價而沽的商品,從家庭背景到工作性質再到身高三圍,通過某種算法篩選出和自己條件相當的男人,坐在裝修精致的咖啡館裏互相試探,談的不是風花雪月而是兩人在一起如何才能達到利益最大化。


    那些在各種高檔場所光鮮亮麗的相親,和貝芷意參加的每一場商務談判一樣 ,傷筋動骨,索然無味。


    她是個很傳統的女人,她對婚姻家庭的觀念很古樸,她憧憬過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現實生活中,這樣商業化的相親運作讓她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懷疑,對那些對她品頭論足讓她待價而沽的相親對象,她經常一整場相親下來,能說的話就僅僅隻有你好和再見。


    所以她整整相親了一年,一無所獲。


    而她,隻能在父母越來越急的催婚中自我安慰,起碼她還有一份雖然很累但是相對穩定的工作。


    然後,她所謂的穩定的公司在上個月毫無征兆的就被兼並,她成為新公司裏被裁員的那一個,她奉獻了五年青春的地方,開給她六個月工資,告訴她他們很遺憾。


    貝芷意在黑暗中又翻了一個身。


    她很認真很努力的活了二十七年,換迴來一個一無所有。


    貝芷意把自己埋進了鬆軟的枕頭裏,閉上眼壓下心底湧上來的荒謬感。


    長長的籲了一口氣。


    她總算逃離了,用公司為了減稅派遣誌願者的借口欺騙了父母,逃到了這個沒有手機信號沒有wifi的離島,這裏沒有讓她待價而沽的相親機構,也沒有說她工作努力但是業績平平的領導。


    她自由了,哪怕代價很大,哪怕僅僅隻有兩個月。


    ***


    和安起得很早,窗外的雨下了一夜,而他在黎明的時候就已經起身,貝芷意在房間裏聽到了他走出基地後的關門聲。


    再次迴來的時候,基地的人都已經陸續起床,穿著雨衣的和安從雨衣裏拿出了一個竹籃子,裏麵有熱氣騰騰的糯米飯和烤得焦黃的雞肉串。


    外麵那麽大的雨,籃子裏仍然是幹燥的。


    “基地裏的人大部分都愛睡懶覺,早餐一般是我去買,一個人十泰銖的標準,按周收費。”他還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因為沒睡好表情更臭,可遞給她的糯米飯卻是滾燙的,雞肉串被他分包在芭蕉葉子裏,他從其中一個芭蕉葉裏挑出兩根給她,是不辣的,上麵裹了一層蜂蜜,看起來光澤誘人。


    “你資料上寫著不吃辣。”他見貝芷意發呆,眉頭皺得更加不耐煩。


    來小島的申請表格上需要填寫飲食習慣,那張表格和安隻是看了一眼,卻仍然記住了。


    糯米飯裏麵撒了椰漿,噴香軟糯,雞肉的外皮烤得酥脆,蜜汁香甜,一口咬下去肉汁豐富。


    這是貝芷意在異國他鄉吃的第一頓早餐,來自於一個認識她不到一天的男人 ,糯米飯裏還夾雜著芭蕉葉的香味。


    “你腳踝怎麽樣了?”問她的人是依坦,他切了一塊黃油丟在糯米飯裏,然後又撒了一大把白糖。


    貝芷意被他的口味膩得咽了口口水,搖搖頭:“不疼了。”


    扭得並不嚴重,雖然還有些紅腫,但是已經完全不痛了。


    “神秘的東方力量。”依坦兩手捂胸,嘴裏嚼著雞肉,衝著貝芷意眨了眨眼。


    看不下去的維克多拽著依坦的脖子走了,剩下的小櫻像一隻等待喂食的小鳥,緊緊貼著和安的背,嘟囔著要求椰漿最多的那一份。


    ……


    氣氛真的很好。


    他們四個人,像是相處多年的朋友,親密無間的讓人羨慕。


    和安分完了所有的早餐,自己在糯米飯上撒了一把白糖,就著筷子兩三口咽完。


    “我剛才和港口的阿蓋確認過了,台風會在今天晚上登陸。”和安咬了一口雞肉,他一直在忙,甚至沒有來得及脫下雨衣,“依坦和小櫻去便利店采購補給,雞蛋牛奶還有吐司要存三天左右,基地裏的電池不夠了,上次你們幾個大半夜的玩鬼故事大冒險砸破了好幾個電筒,也需要補給。”


    “維克多守著基地,東邊的屋頂需要加固,材料都在倉庫裏,我早上清點過了。”他又嚼了一口雞肉,“新人的房間等我迴來再修理,那間屋子屋頂漏水嚴重,你們搞不定。”


    “至於你。”和安最後看著貝芷意,躊躇了一下。


    貝芷意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杆。


    “我帶你去菜場,熟悉下小島環境順便采買三天左右的蔬菜和肉類。”他丟給她一件雨衣,又躊躇了一下,“你會不會騎自行車?”


    那表情那架勢,土匪惡霸一樣,貝芷意覺得她如果搖頭,和安能讓她立刻吐出早上那頓味道不錯的早飯。


    於是貝芷意飛快的點了點頭。


    和安鬆了口氣。


    外麵還在下雨,雨勢不小,基地的自行車露天放在院子裏,都是粗輪子的沙地車,車座位上全是水漬,和安看都不看就直接坐了上去,然後丟給貝芷意一塊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摸出來的抹布。


    貝芷意接過,因為和安一個早上黑著臉的體貼細致,她抿著的嘴角忍不住揚起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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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褲子的顏色如果濕了看起來會很明顯。”和安帶著嫌棄,拍了拍她自行車座位上的水。


    今天周二,晚上要負責晚餐,貝芷意穿了一條耐髒的卡其色休閑長褲。


    為了過來做誌願者,她買了一堆休閑衣褲,卻仍然不像基地裏小櫻穿的背心短褲來得幹淨利落。


    貝芷意低頭,把剛才揚起的嘴角又重新壓了下去。


    “對不起。”她又給他添麻煩了,他看起來是個非常怕麻煩的人,而她在這樣的地方穿著短袖襯衫和長褲,看起來就像是個大麻煩。


    ……


    第四次……


    被這姑娘莫名道歉了好多次的和安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一聲,粗聲粗氣:“我不會騎太快,你小心自己的腳踝,跟在我後麵有事情記得叫我。”


    不要再像昨天晚上那樣,腳踝扭了搖搖晃晃了一路才敢開口。


    而他,也應該收斂收斂,壞脾氣對著維克多他們就行。這個女孩,明顯會把所有的話都當真。


    小心翼翼的,像是碰一碰就碎的紙娃娃。


    ***


    小島上所謂的菜場,其實就是個當地的小型集市,十幾米的涼棚下麵零零散散的坐了五六個島民,賣的大多都是一些已經剖開的魚和綠色蔬菜,邊上用麻袋裝了一些醃貨幹果香料,大部分貝芷意都叫不出名字。


    和安看起來和他們很熟,他會一些簡單的泰語,軟綿綿的泰文從他嘴裏冒出來顯得格外突兀,他的態度不算特別和善也沒有特別熱絡,隻是簡單的介紹了一下貝芷意,就低著頭開始挑菜。


    五六條二十厘米左右的海魚,兩三隻冰凍的雞,一大塊牛肉和一大堆的蔬菜。


    他沒有問價也沒有講價,遞過去多少錢,島民們就收多少錢。


    “這裏的島民大多不會英文也不太會算數,海魚一條30泰銖,冰凍雞200泰銖,牛肉一塊400泰銖,蔬菜40泰銖一把,大米調味品蔥薑蒜基地裏有,以後你過來隻需要買這幾樣東西,數好了付錢就可以了。”他用的是中文,非常流利純正的普通話,“我們每餐夥食費都均攤,一個人一天600泰銖 ,多退少補。”


    貝芷意點頭,從隨身包裏翻出一本巴掌大小的本子,又變魔術一樣掏出一支筆,埋頭苦寫。


    ……


    和安承認自己又有些傻眼,他一直不知道貝芷意從來不脫下來的隨身包裏到底裝了什麽寶貝,剛才隨意一瞥,看到了一堆本子,大大小小的好幾本。


    她翻開記錄菜價的這本,居然手繪了地圖。


    “小島的地圖?”他好奇了。


    “對……”貝芷意有些羞澀,“我來之前畫的。”


    這個地方沒有網絡,她來之前做了很多功課,包括遊客換錢點、atm機、便利店還有這種當地的集市。


    記得很詳細,開門關門的時間,周邊的標誌物,甚至還有漲潮落潮的時間。


    “我有點笨,記下來的東西比較不容易忘記。”她看著和安一聲不吭的翻閱她那本記得密密麻麻的本子,頗有些局促的低下頭 。


    “字不錯。”和安把本子還給她,笑了笑。


    貝芷意,是個很不一樣的年輕人,羞澀的不合時宜,整個人打扮的像是九十年代的老電影,但是認真。僅僅一天時間,他就已經不止一次感受到她的堅持和認真。


    “等台風過去,我會帶你熟悉小島。”他補充了一句,“這地方很小,不用怕。”


    貝芷意抬頭。


    和安在埋頭收拾那一堆的蔬菜生鮮,重的都塞在他的車籃子裏,幾捆蔬菜被他挑出來放進貝芷意的車籃。


    他看起來漫不經心,臉上還帶著沒睡好的怒氣,說話的語氣仍然不太好,她反應慢了,他也仍然會不耐煩。


    但是他告訴她,不用怕。


    他沒有像她認識的其他人,看到她像個傻子一樣記錄下隨便查一查就能查到的注意事項的時候,笑她多此一舉時間太多。


    他告訴她,不用怕。


    語氣平常,像是閑話家常。


    不用怕。


    她那些絮絮叨叨略嫌濾降謀始牽皇且蛭鞘礁幸膊皇且蛭奔潿 ,而是因為害怕。


    和安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對她說出這三個字的人 。


    她握著自行車把手的手指不自覺的用力,看著這個和她不同國籍的男人。


    抿著嘴咬著牙,把心底突然翻湧上來的情緒壓迴去。


    和安。


    她在心裏來迴反複的默念這個名字,像咒語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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