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六月下旬, 中x邊境。


    原始森林綿延數十公裏。這裏靠近熱帶,烈日炎炎。太陽將一方藍天照射得虛白一片。


    地平線上, 一架軍用直升機的影子由遠及近。


    靠近了,螺旋槳掀起轟隆隆的聲浪, 一波接一波。


    機上的特種兵們全副武裝,作戰服, 盔甲背心,掛具, 槍支彈藥, 頭盔麵罩。


    李瓚站在艙門邊,將麵罩扯到下巴上,朝底下看了眼, 喊:“再下降。”


    直升機垂直落下一截距離, 螺旋槳卷起的風攪動森林裏的樹幹枝椏如深陷氣流漩渦。驚起一群飛鳥展翅而去。


    “升!”


    直升機迴調一段距離,底下滾動的樹梢些微平息, 波浪般緩緩搖晃。


    李瓚衝飛行員比了個ok的手勢,將麵罩重新拉上去, 一手抓住一旁的速降繩,縱身跳下了直升機。


    他矯健的身影迅速落入森林, 再也不見了蹤跡。


    半分鍾後,繩子搖晃一下, 發來信號。


    他的戰友們接二連三跳下了直升機,速降至林中。直到最後一個隊友落地後解開繩子。數條繩子齊齊收上去,直升機升高一段距離, 朝著地平線飛去。


    而剛才停留過的地方,樹木靜止,一切如常。


    隻剩下火辣辣的日光,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


    整個六月七月,李瓚沒再來過帝城。宋冉也沒有辦法去看他。


    異地分隔,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哪裏。


    長時間的杳無音訊,她不是不擔心的。


    雖然她知道李瓚是很厲害的特戰兵,可畢竟是執行任務,子彈不長眼,就怕有萬一。偏偏這段時間新聞也亂,一會兒民警被刺身亡,一會兒刑警被自製槍具打中,一會兒緝毒警死於交戰。


    一看到警察軍人在職位上犧牲,她就不免心驚膽戰。


    哪怕是不嚇唬自己的時候,又會想他,想得很厲害。


    但或許這就是和李瓚在一起,她必須要承受且習慣的一部分。


    他執行任務的地方在邊境,信號差不就說了。一旦進入任務狀態,是不可能跟外界聯係的。


    宋冉偶爾會自說自話地給他發短信,但他沒辦法及時看到。


    兩個月,他隻給她打過兩通電話,用的不是他的手機,顯示的也是奇怪的數字亂碼。


    第一次電話是在六月末,兩人剛分開不久,正是熱情黏膩的時候,東拉西扯聊了快半小時。直到他要集合了才匆匆掛斷。


    第二次打電話是在八月中旬。近兩個月沒聯係,彼此都有點兒生疏。


    剛接到電話時,宋冉反應有些遲鈍,話也不多。他一不說話,她這頭也就跟著呆呆的沉默。明明有千言萬語,擔憂,害怕,思念,卻不知從何說起;更怕說出來也是徒增煩憂。


    話筒裏隻有彼此淺淺的唿吸,還有他那邊夏蟲鳴叫的聲響。


    李瓚等了一會兒,淡笑一聲,說:“不記得我了?”


    “記得啊。”她點點頭。


    安靜的夜裏,他聽著話筒裏她點頭的窸窣聲,問:“我是誰?”


    “男朋友。”她乖乖迴答,“阿瓚。”


    他心都軟了,一時沒開口,很輕地笑了一下,說:“誒。”


    她臉一紅,這下是漸漸緩過勁兒來了,問:“你還好嗎?”


    “都挺好的。”


    “都在做些什麽任務?”


    他沒有迴答具體內容,說:“跟平時訓練的差不多。沒什麽難度。你放心。”


    “哦。那你有沒有受傷?”


    他語氣輕鬆:“沒有。”


    她這才安心,很快又悵然地說:“最近新聞裏總有警察犧牲……”


    “警察是警察,我是我。”


    “你那邊比警察還危險。”她低聲說。


    李瓚頓了一下,安撫:“冉冉,我這裏什麽事都沒有。一切都好。連一點兒輕傷都沒有,真的。哦不對,有的。上個月有次起床,腦袋撞到上鋪的床板上,腫了。”


    宋冉噗嗤一笑:“你傻不傻!”


    他聽她笑了,跟著笑。


    她又問:“那你每天休息夠嗎?辛不辛苦?”


    “不辛苦。”他語氣閑散,說,“休息也挺好,就是……”


    他打住了。


    她等了幾秒,問:“就是什麽?”


    “很……想你。”他說。


    宋冉貼著手機的臉頰在發熱,明明室內開了空調。


    “你想我麽?”他問。


    “想呢。”她嗡聲答。


    他輕吸了一口氣,將內心情緒平息,又問:“你過得好嗎?”


    “挺好的。哦,告訴你啊,你在那邊可能還不知道。但《我們的旗幟》都已經上線播完了。”


    “這麽快?”


    “對啊。反響特別好。很多年輕人都在看呢,新媒體也很喜歡,前段時間好多人議論。這次跟著欄目組工作,感觸好深。他們做事太認真細致了,又講究,辦事效率也高。一點兒都不像在梁城。”她絮絮叨叨,細數了一堆工作上的事情和小趣聞。


    他安靜而認真地聽著,到了有趣處,忍不住笑兩聲。


    “……哦,對了。”她講著講著,之前的一點兒小陌生小低落早就煙消雲散,“有一期節目講一個前狙擊手,現在已經是上校了。他的妻子是個作家,寫小說的。很神奇。”


    李瓚溫聲道:“這有什麽神奇的,以後人家采訪李上校,我的妻子還是拿過普利策的著名記者呢。”


    他無意間吐露的一句話,淡淡的語調透過電話線傳來,叫她聽進了心裏。她的心咚咚直跳,在薄薄的空調被裏翻了一圈,說:“他們在一起二十多年了,現在感情還很好。”


    他聽著,慢慢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她問。


    他說:“想了一下我們二十年後。”


    宋冉也跟著想了一下,抿唇笑:“我希望到那時候,我們也像現在一樣好。”


    “會的。”他很確定地說,又問,“最近心情怎麽樣?”


    “都挺好的呀。”


    “這段時間都在幹什麽?寫書?”


    “嗯。一直在構思,整理框架。雛形已經出來了,就等往裏頭填內容。哦,因為《我們的旗幟》播出了,又有好多欄目組來找我。但我還忙不過來。”


    “一樣樣慢慢來,別太累著。”


    “我知道的。”


    正說著,屋外傳來冉雨微的咳嗽聲。


    兩人同時靜了一秒。


    李瓚問:“你媽媽怎麽還在咳嗽?”


    宋冉也有些納悶:“之前明明好了,不咳了的。”


    “反反複複的,找個專家問清楚吧。”


    “好。”


    依依不舍地講完電話,宋冉起身出門:“媽媽?”


    “嗯?”冉雨微剛迴家,倦怠的聲音從洗手間傳來。她正在卸妝。最近工作太忙,她幾乎天天加班。


    宋冉靠在門邊,擰眉:“怎麽又咳嗽了?不是都好了麽?”


    “上次的好了。”冉雨微不掛心地說,“但前幾天夏季暴雨,吃了風。又感冒了。你叫外賣給我送點兒藥來。”


    “明天還是去醫院看看吧。怎麽感覺像是吃藥就好,一停就病?”


    “哪有你說的那麽複雜。大概是這兩年太累了,體質不太好。氣候一變就容易感冒。”


    “還是去醫院吧明天。我懷疑你是不是得支氣管炎了。”宋冉說。


    “大驚小怪的。支氣管炎我會不知道?”冉雨微在鏡子裏白了她一眼,但或許是卸了妝,她的麵容有些憔悴,那個白眼遠不及平日裏來得淩厲。


    自從搬來帝城和母親同住,宋冉發現冉雨微脾氣柔和了些。雖然在很多生活小事上依然改不了咄咄逼人的性格,但不知為何,住這兒比住在宋致誠家自在。


    哪怕意見不合,她至少敢跟她鬥幾句嘴,甚至大聲爭執。


    第二天一早,宋冉起得很早打算帶冉雨微去醫院,結果房間裏頭空空無人,她趕去上班了。


    宋冉拿她沒辦法,翻出抽屜裏她的空藥瓶子,給她買了糖漿和幾款常用感冒藥。


    幾天後,宋冉去電視台結算,收到了欄目組一次性打來的薪水和獎金,好幾萬塊。抵她在梁城大半年的工資了。


    宋冉開心不已,想立刻告訴李瓚這好消息。但和往常一樣,她知道現在聯係不到他。於是發消息給冉雨微,冉雨微迴了一個“哦”字,不甚搭理的樣子。


    宋冉也無所謂,下午去見了趟策劃人羅俊峰。


    兩人約在咖啡廳見麵,宋冉將《東國浮世記》的初步構思講給了他聽。


    她想采用類似於旅行筆記的方式,按照她去東國的時間線以及城市線來講述。從戰前東國普通人的生活寫到戰後的抗爭與逃離,從一座城的特色與曆史,寫到另一座城的湮沒與沉寂。


    她著重提到了好些個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小人物,而每座城市在她眼裏都有各自鮮明的特點。同樣,從世界各地湧進來的醫生記者軍人也是一抹獨特的風景。


    羅俊峰聽完,非常滿意,說:“就按照你的想法來。我等著看成品了。”


    他準備迴去擬合同,又跟宋冉講了一下條款稿酬和出版量。羅俊峰很愛護作者,對自己欣賞的作者毫不吝嗇,開出的條件也十分優越。


    見完羅俊峰,是下午四點多,並不堵車。


    宋冉乘著公交迴家,八月的帝城夏花落盡,樹木蓊鬱。上周下過暴雨,天藍得像寶石似的。


    盛夏的陽光燦爛而刺眼,照得公交車裏一片明亮。


    她獨自坐在公交最後一排,閑適地蕩著腳。


    很快到了小區門口,她跳下公交車,正要往路邊走,忽然一輛摩托車衝過來將她帶倒在地。


    宋冉摔在地上,腦袋重重撞到台階,疼得她幾乎暈厥。


    她捂著腦袋坐起身,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像隔著鋪滿雨水的毛玻璃。


    她驚忙用力眨了幾下眼,可沒用。


    她一下子慌了,手在地上到處抓,抓到手機,摸索著立刻摁下緊急聯係人。電話撥通出去。可她這才想起設置的是李瓚。他接不到。


    摩托車早已跑遠。


    她坐在地上到處亂摸:“幫幫我……”


    有好心人過來幫忙,打通了冉雨微的電話。


    宋冉抓住電話,慌張道:“媽媽,我看不見了。”


    ……


    病房的門被推開,冉雨微說:“山然,你來了。”


    “阿姨。”


    宋冉坐在病床上,揪著被子,滿心惶然。眼前的世界仍是一片模糊,沒有半點清晰的預兆。


    忽然,麵前光影晃了一下,傳來一道溫和的男聲:“冉冉,我現在跟你檢查,不要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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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冉聽聲分辨了半晌:“……何醫生?”


    何山然微笑起來:“你還記得我?”


    她沒說話,呆呆的,目光渙散。


    “來給你檢查了,不要後縮。”他徐聲說著,彎腰靠近她的臉,打開手中的一束光。


    宋冉感覺麵前有人靠近,下一秒,有光照射進眼睛裏。


    她眯了下眼,強撐著睜眼。


    何山然很快檢查完,說:“輕微的角膜瓣移位,先滴點兒藥水,觀察一兩天。沒有複原的話,做個小手術就好了。不是大問題。”他說,“別怕,冉冉。”


    宋冉一顆心緩緩落下,慢慢地點了點頭。


    冉雨微道:“山然,謝謝你了。”


    “沒事兒阿姨,我應該的。”他交代,“不是什麽大事,你讓冉冉別太憂心,好好休息。”


    “好的。”


    何山然走後,病房裏隻剩下了宋冉和冉雨微。


    這是冉雨微找關係開的特護病房,寬敞而又幹淨。


    宋冉慢慢躺下去了,側身縮在被子裏,眼睛睜了一會兒,慢慢閉上。


    冉雨微摸了摸她的頭:“別擔心,何山然醫術很好,他說沒事,肯定就沒有問題。”


    “我知道。”宋冉默了一會兒,說,“已經來醫院了,你也去檢查一下吧。”


    ……


    李瓚結束完一次短期行動,迴營地時是晚上九點。明天下午要執行為期十五天的新任務。又得失聯。


    他去到通訊部給宋冉打電話,等了很久,沒人接;又撥了一次,還是沒人接。


    他猜她應該是在洗澡或什麽。


    他打算去衝了涼再迴來試試,剛進宿舍,戰友說:“營長找你,說是有人來看你了。”


    李瓚猜測應該是自家部隊裏的人。


    穿過操場走進會議室,果然是陳鋒指導員,還有羅戰。


    見到羅戰,李瓚心中微沉,知道肯定是大事。


    邊境的夜潮濕而悶熱,會議室裏隻有簡陋的白熾燈。那兩人表情都有些嚴肅,卻在見到李瓚的一瞬,同時笑了一下,招唿他坐下。


    “怎麽了?”李瓚有些警惕,坐下後,先發製人地說了句,“我這幾個月的表現沒有問題。”


    “沒問題沒問題。”陳鋒笑著說,“聽這邊的指導員說了,你表現很優秀。我也問過軍醫,看了你的各項表現記錄。都挺好的。”


    羅戰微歎了口氣,說:“十多個月了,你算是終於要走出來了。”


    李瓚極淡地笑了一下,沒說話。猜測著他們此行過來的目的。


    “不過,這幾個月你處於封閉狀態,可能對外邊的形勢不太了解。”


    “怎麽?”


    “東國的極端組織勢力更猖獗了,造成的大規模屠殺越來越頻繁。”


    李瓚抬眸,眼神變了一下。


    昏黃的白熾燈在他眼睫上投下一道陰影,他的眼瞳像深不可測的幽井。


    羅戰說:“東國政府向多國發出了秘密請求救援令。請各國派先銳特種兵進行支援,遏製極端組織,承諾待政權穩定後,會返以大量國際利益迴報。但這些國家都是不與極端組織直接交戰的,最多隻能送幾個精英特種兵過去,加入非政府的庫克反恐怖武裝力量。畢竟,對現在兵力嚴重虧損的東國來說,一個頂級的特種兵能抵一支隊伍。”


    李瓚停也不停,說:“我加入。”


    “你先聽他說完!”陳鋒急道,“這可不是維和,修修路保護保護平民,作壁上觀什麽的!這是要直接作戰,直麵恐怖組織的!”


    李瓚看向他,很確定道:“那這就是我的目的。”


    陳鋒:“你……”


    羅戰靜靜看了他一會兒,說:“阿瓚,你先聽我說完。”


    夏日的蚊蟲在白熾燈泡下飛轉,李瓚直視著桌子對麵的軍區政委。


    “我們國家不公開和任何國家、地區、組織交戰。不引戰,不結仇。所以,出去的特種兵背後不會得到國家的任何支持。從此,你的行為將和這個國家沒有任何關係。你的檔案會被密封進入絕密檔案,你是出國治傷了。後頭去了哪兒,做了什麽,全是你的個人行為。六個月。如果你活著迴來,還好,我可以把你直接送去帝城獵鷹突擊隊,不用再等兩年。但這不算功績,以後全靠你自己。”


    “而如果你死了……”羅戰說,“你是背叛組織擅自逃離崗位做了雇傭兵。”


    “你立了功救了人,不會有榮譽,不會有記錄;你被俘,不會有人救你,甚至最好自殺;你死了,不會有犧牲待遇,屍體上也不會蓋國旗。”


    “你唯一能得到的,是對抗恐怖組織,解救平民,但這本身不會給你帶來任何榮耀。你好好想想,想好了給我答複。”


    羅戰起身往外走。


    熱帶的夏夜,森林裏的蟲子不知疲倦地鳴叫著。空氣濕熱得像泡在熱糖漿裏,羅戰剛走到門口,聽到李瓚很清晰的一句:


    “我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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