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樂樂不是不懂“言多必失”的道理。但她認為, 在男朋友麵前沒必要藏著掖著。袁彤跟她們又沒有競爭關係,她們幹嘛和袁彤耍滑頭呢?


    餘樂樂揣著一兜糖果和巧克力, 垂眸斂眉, 顯得難為情。她的心理活動間接地表露在了臉上——畢竟大部分人在聊天時,都不會潛藏自己的眼神。隻要細致入微地觀察,就能挖掘到蛛絲馬跡。


    薑錦年立刻說:“一句話被傳來傳去, 肯定會失真。我沒想瞞著袁彤。但他是李工的新任助理,他和李工的關係, 就像我和你一樣。”


    餘樂樂道:“袁彤剛進公司, 跟著張經理做研究員。一個月前,袁彤調到了李工手底下……”


    天空灰蒙蒙地發著亮,傾斜的雨絲澆透了窗沿。薑錦年望著窗外景象, 更覺得暈暈沉沉。她懷孕早期的反應, 就如同重度感冒。


    她悶聲咳嗽, 語重心長道:“嗯,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 袁彤要為自己考慮, 也要為上級考慮。假如新三板項目的大事小事永遠都是我們負責,我和你隻有兩個人, 哪裏吃得消呢?我們掛了一個副職, 做的比正主還多, 擔著風險, 申訴無門……眼看著項目就要收尾了, 我是真的累了。”


    她的勞累和疲憊,同事們都有目共睹。


    桌上擺了一台鏡子,高約半尺,鏡麵幹淨無比,幾乎不染纖塵。薑錦年對著那個方向,似乎是在欣賞她本人的花容月貌,但其實,她僅僅注意到了眼底的澹澹紅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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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聽見餘樂樂迴答:“我中午就去問袁彤。”


    薑錦年道:“拜托你了。”


    餘樂樂頷首。


    窗外陰雨綿綿,不見晴色。


    到了中午,太陽稍許展露一點光亮。這種程度的晴朗,好比一座燈塔被蒙上一層玻璃罩子,霧氣彌漫時,四處仍是陰鬱灰暗的。


    距離公司不遠處的一家西餐廳裏,餘樂樂和袁彤臨窗而坐。沙沙落雨敲打著屋簷,他們能聽見車輪滾動濺起的水花聲。餘樂樂出神地望著那些川流不息的車輛,袁彤連叫了她兩聲,她才應道:“幫我點一杯咖啡,一塊藍莓芝士蛋糕。”


    袁彤翻開菜單:“沒其它的了?”


    他說:“你別跟你們薑經理學啊。”


    餘樂樂困惑道:“學啥?”


    袁彤撓一下後腦勺:“他們有人講,薑錦年節食上癮。每次聚會,她隻喝葡萄酒。”


    餘樂樂趁機道:“事多,沒食欲。我就這樣的。”


    她早晨從地鐵站出來時,並非這一副表情和作態。那會兒她還和袁彤有說有笑。袁彤猜不準女人的詭異心思。他並攏雙手,拇指朝上交替繞圈,整張臉偏向另一側,麵對著喧囂的外部世界。


    恰好街頭走來兩位漂亮女生。十幾度的氣溫裏,她們穿著高跟鞋,超短裙,纖長雙腿裸露在外,肩頭掛著金鏈皮包,嬉笑推搡,嚷作一團,時不時露出一絲裙底風光。大部分男人都被她們吸引。她們還以矜持的態度,按緊了迎風飄蕩的裙擺。


    袁彤也在觀察。


    他談戀愛以後,學會了打理。頭發剪得好,五官不錯,著裝幹淨整潔,膚色也比較白。當他坐在椅子上,常常習慣性地略微把下巴往上抬,像是正襟危坐,自帶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氣質。總之,女孩子們可能會對他有些興趣。


    那位年輕女生瞥見他,拋了個媚眼,嬌俏柔美,絲毫不顯輕浮。走得更近時,她又做了嘟嘴的親密姿勢,彷佛朝著他索吻。


    她是男人心中最理想的豔遇對象之一。因為她不在乎袁彤對麵還坐了個餘樂樂。


    袁彤一口清酒卡在嗓子眼,憋紅了臉。他以餐巾紙捂麵,視線追隨那位女生,持續幾秒,又不露痕跡地眺望起了遠方的高樓大廈。好像他一開始就隻盯住了大廈。漂亮女生隻是一朵過眼雲煙。


    男人無法掩飾他們對美女的喜愛。這種永恆的興趣,往往會促發一種危險的信號,餘樂樂正被敵意困擾著,好氣哦,她心道:剛才那兩個女人,真像金融圈的野雞。下大雨的冷天裏,神經兮兮地犯嫌。


    可是,當她們從窗邊走過,皮包上的標誌,腕間的手表,脖子的項鏈都很醒目,也使得餘樂樂震驚又挫敗。餘樂樂在心裏念著:香奈兒,卡地亞,梵克雅寶。她說不清落差感從何而來,隻能開口道:“半年度考評快開始了,李工跟你講過方桉嗎?”


    袁彤道:“新三板方桉?”


    餘樂樂搖頭道:“不是新三板哦。我陪著薑經理做新三板兩個月,哪一處的細節都曉得。”她打開一包白糖,倒入咖啡,扶著調羹不停地攪拌:“我們組的一個同事說,他想轉組,到你們李工的手下做股權。今年的a股行情不穩定,有人預測2018年要千股跌停,薑經理壓力非常大……”


    袁彤已開始抿緊唇線,端著一副肅穆的架勢,問她:“薑經理推薦重倉的股票,一個接一個翻倍升值,她還有壓力嗎?”


    “看不到未來希望啊,”餘樂樂苦著一張臉說,“薑錦年還好,她有基金經理的名頭。我就是個小助理,每天都做瑣碎的雜活。新三板的合同書,我改了好幾版,李工看都不看一眼。你說啊,我哪裏做得不對嗎?馬上半年度考評開始了,這幾個月我過得二五郎當。”


    袁彤道:“二五郎當,啥意思?”


    “南京話,”餘樂樂解釋,“就是笨呐,二百五。”


    她的言辭,真假參半。


    她還說:“媽媽叫我來北京體驗生活。我更適應南京的天氣,想家了,人離鄉賤。”


    袁彤指明一點:“南京夏天四十多度吧?”


    餘樂樂道:“北京也不涼快啊。”她咬唇,虎牙露出一丁點。


    西餐廳內,賓客逐漸滿座。新來的客人們隻能等候在門外,雨中撐傘,排成一條長隊。袁彤瞥了他們一眼,又將意大利麵卷在叉子中,透露道:“李工沒有為難你。李工原本就不愛管事。他半路子行家出身,不屑於基礎的調查研究。”


    餘樂樂嘟囔道:“他沒本事,手裏還掌權。”


    她忘記薑錦年的叮囑,坐在男朋友的麵前,直抒胸臆:“他占著組長的位置,正經事都不幹一件,早點退下來讓給薑經理算了。”換做任何一位同事和她聊天,餘樂樂都不會講出類似的話。但是很奇怪,她在親戚好友——譬如父親、母親、男朋友的麵前,經常遺失了分寸和顧忌。


    父母縱容又維護她。但是男朋友不一定。袁彤拿起餐巾紙,擦掉嘴邊的醬料,雲澹風輕道:“李工有他的任務。他忙他的,你忙你的,同事們互不幹擾。”


    餘樂樂輕聲細語地呢喃:“髒活累活還不都是我和薑錦年在做?”


    她一開始在裝腔作勢,這會兒真的冒出怨憤:“你,我,還有薑錦年,我們三人同一天進公司。我和你歲數一樣的,薑錦年比我們大三歲,她的經驗、能力、教育背景都比我們強……”


    袁彤打斷道:“哪裏比我強?我並不笨,我不知道罷了。”


    他或許是心急了,沒有表述清楚。他的確切意思是:那些投資的技術和竅門,他也不是學不會,他並不笨。他缺一位引導的老師,將一係列方法傳授給他。隻要他知道了方法,融會貫通,一定比薑錦年更強。


    金融行業,如此兇險。有人自學成才,有人被環境熏陶,有人受大師點撥,還有人抓住了最準確的時機——於是,市場上總有一批投資者,能在逆境和順境中乘風破浪。


    這是袁彤未來的目標。


    他要成為投資大師。


    可惜,餘樂樂沒聽懂他的深意。她直截了當地問:“你嫉妒薑錦年的本事?薑錦年為公司帶來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潤率,重新調整了團隊,引入新的績效考評模式,還做成了高效分工,扛起了新三板項目。她真強啊。有人說陶學義像她這個歲數時,都沒她這種能力。”


    袁彤的餐刀和餐叉同時撞到了盤子。


    “叮鈴”一聲脆響中,他疏忽地隨口一說:“這算什麽,她都自身難保了。”


    自身難保?


    餘樂樂猛然記起,某天乘坐電梯之前,她和薑錦年偶遇了柒禾金融的紀周行。當時紀周行還說了一句話:注意安全,薑小姐。


    那天的餘樂樂腳步匆匆。她沒來得及看清紀周行的表情,她隻記得他的挺拔背影,低緩的聲調,握成拳頭的左手,透著一種讓人不可忽視的警告性。


    餘樂樂一瞬間臉色大變,腦子裏有什麽東西轟然爆炸,以往的信念不堪一擊地傾塌了。因為,她剛剛聽來的消息,竟然是袁彤告訴她的。這表明了什麽呢?袁彤也參與了那些事。但他沒有自責,沒有愧疚,隻有一種理所應當的從容。


    好像他在順應天命。


    餘樂樂強作鎮定,笑道:“薑錦年幹不久了?她對我不好。”緊跟著,餘樂樂說起了反話:“她就像念書時候的摳門學霸,什麽東西都不願教我,硬逼著我加班加點幹活。徹底把我當丫鬟……我以前在券商做分析員,那都比不上現在辛苦。”


    講完,她的氣血湧向五髒六腑,四肢變得冰冷又僵硬。而袁彤那廂已開始敞露心扉:“薑錦年得罪了張經理。李工和張經理是十年的老交情,他們改了什麽東西,推給薑錦年簽字,那天把文件遞給薑錦年簽字的人是我。她做不長了吧,你能行嗎?你跟主管申請,要不調來我們部門?”


    袁彤一向寡言少語。


    今天這頓午飯,他說了不少話。他的感情並未摻假,愛意真摯,關切十足,但他的男性吸引力大打折扣了。說白了,餘樂樂和他談戀愛,是想同他親熱,乃至上床。但他這些私底下的表現,還不如餘樂樂的曆任前男友。


    餘樂樂勉強微笑:“好哦,我下午去找主管。”


    她根本沒找主管。


    她向薑錦年和盤托出。


    薑錦年正在審察那隻爛股。陶學義從沒告訴過她,被操縱的股票叫什麽名字。她也不知道張經理的股票倉位是什麽樣子。可是這都難不倒薑錦年,她利用多個分析軟件篩查了近幾個禮拜以來所有漲勢異常的股票,挨個排除,很快確定了爛股的名字。


    真的很爛,她心想。


    k線圖顯示,那隻股票的價格正在攀升。


    張經理不愧是職業行家。他具有一雙慧眼和一雙巧手,他巧妙地控製了升漲曲線,將曲線弄成了符合上漲行情的模樣,配合著那家公司的利好消息公告——全都是空穴來風的消息,成功吸引一部分投資者入場。他還買通了社交軟件上的一些大v。作為普通人的觀念誘導者,大v們含蓄地提到了這隻股票,以行業背景入手,全方位分析,有條有理,叫人心服口服。


    某個微信公眾號的置頂評論是:我哥哥在這家公司工作。我去過他們公司玩,氛圍好,員工都是名校生,實驗室有核心科技,他們的股票是我最關注的股票。我這種小菜鳥,隻敢投資這種知根知底的公司。ps:本人窮屌絲一個,到今天賺了五萬,溜了溜了。


    薑錦年確信:這個男人在撒謊。


    公眾號的評論經過後台篩選,最終呈現在讀者麵前的,隻有作者試圖讓他們知道的。


    薑錦年快速瀏覽一連串的新聞,倒也不覺得抑鬱或煩躁,她好像是因為看得太多而麻木了。她發現偶爾有幾個大v會說:“我推薦的股票,大家就看看,不是推薦你們去買,我單純地跟你們分享,把你們當做朋友,分享我的生活點滴。同理,你買股票虧錢了,我不負責。”後麵跟著一個可愛的笑臉表情,最底下也有粉絲迴複一句:x哥是股市的暖男。


    薑錦年拿出小號,評論道:“他是股市的神婆。”


    隨後,她關掉了電腦。


    餘樂樂問她:“薑經理,我們怎麽辦?”


    薑錦年分析道:“李工今天不在公司,他出差了,至少下周一才能迴來。陶學義去了恆元保險談業務,張經理約了客戶見麵,你跟我先去一趟行政部,然後我去找李工的另一個助理。你別怕事情鬧大,更害怕的人是他們。他們的野心膨脹,操作的手法又很拙劣,我這邊出事之後,也許下一個遭殃的人是你。就像我和我的前上司。”


    餘樂樂雙目圓睜,手足無措,慌忙又焦躁:“我辭職了去跳槽,很難再找到一份基金公司的工作。”


    薑錦年立馬安撫她:“我進了去年的新財富榜單,今年差不多也能得獎。你要是相信我,我給你寫推薦信。我還認識一些基金公司的朋友,可以幫你內推。”


    餘樂樂這才完全平複了情緒。


    下午三點,股市還沒收盤,薑錦年離開了辦公室。她擔心陶學義會提前迴來,便決定快刀斬亂麻,帶著餘樂樂走向李工的領地。這一片區的同事們,她都十分熟悉。她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打過交道,尤其是李工的另一位助理——毛淵。


    毛淵和薑錦年同齡,身高也和她差不多。但是薑錦年愛穿七厘米或八厘米的高跟鞋,毛淵作為一個男人,總要扭著脖子,稍稍抬頭仰視她。


    自從薑錦年改穿平底鞋,毛淵認為,他和薑錦年的溝通更順暢了。他積極主動地招唿道:“薑經理,你找李工嗎?李工和楊主任昨天一班飛機,出差去杭州了。你要問新三板的項目進展,我去給你泡一壺茶,我這裏有那個……茉莉、菊花、碧螺春。你喝哪一種?”


    “不用了,謝謝。”薑錦年道。


    她推開一間會議室房門:“過來談,外麵全是攝像頭。”


    毛淵隨她進屋。


    他起初想當然地認為,薑錦年要和他商討項目。


    他剛坐下不久,薑錦年直奔主題:“你跟隨李工的時間最久,張經理過來找李工的時候,你應該在場吧?連袁彤都知道的事,你不知道,那我就懷疑你在撒謊了。”


    毛淵揣著明白裝糊塗:“薑經理,你和張經理意見不合嗎?”


    薑錦年輕聲發笑。


    她心道:兜圈子沒用,留情麵也不行。


    她側頭看過來,美目流盼:“那隻爛股的代碼是4473,張經理已經動用了一個億去解套。他聯係券商分析師,買通了流量大v和股票觀察員,他和那位老板一起編造了利好消息,拉升股價,方便人家老板套現跑路。這就算了,他竟然還想扯上我,你們李經理真是心狠,我在他手下做新三板,好不容易弄出一點起色,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還騙我簽合同。”


    她接下來的話,嚇得毛淵屁股都要掉了:“我沒辦法,為了自保,我打算聯係銀監會和證監局。我工作這麽多年,還沒幹過實名舉報的事。”


    毛淵忙道:“薑經理,你要這麽一衝動,咱們都得玩完了。全球的各行各業沒幾個是幹淨的,你不說,我不說,上麵的人查不過來。”


    薑錦年歎一口氣:“你又沒被人冤枉,你當然不著急。我進公司兩個月,讓我背這麽大一口黑鍋,換成你,你願意?那你幫我背黑鍋啊,站著說話不腰疼。”


    她轉眼望向了另一側——正對著李工的辦公室,忽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個人表現得焦躁不安。她問:“毛助理,你是不是跟我有仇?這件事的始末,還是袁彤透露給我的。他跟我一樣,剛進公司不久。我們這幫菜鳥,很害怕被你們這些老手耍得團團轉,別說獎金和薪水了,到時候,就連證券從業資格證都要搭進去。”


    她細數自己的損失:“我的本科和研究生文憑,這些年來的一大堆資格證,到時候,全是廢紙。我跟你有多大仇,你要這樣害我?”


    會議室裏,她緩慢無聲地踱步:“嚴重違規行為,還會讓我坐牢。青春和抱負都要消磨在監獄裏。你換個角度替我想想,有多絕望?毛助理,請迴答我,我平常表現得像個軟柿子嗎?我今天就把話跟你講明白,我要是栽了,你們一個也別想跑。”


    她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可她笑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們都得跟我一起死。”


    毛淵啞然,臉皮緊繃。


    他握了握掌心,道:“薑經理,您先坐下來,我們從頭開始慢慢地梳理思路。”他撇開了眼,不敢再看她。往常他很愛觀賞薑錦年——這種類型的美人最讓他中意。在他的審美中,薑錦年差不多是冰肌玉骨,貌若天仙。但他現在覺得,她儀態盡失,麵目猙獰,像個地底下鑽出來討債的女鬼。


    她竟然要去銀監會和證監局實名舉報。


    這女人瘋了。


    天還沒塌下來,她便要撞南牆。


    毛淵奉勸道:“薑經理,事情沒你想得嚴重。要有那麽嚴重,咱們李工第一個跑。新三板項目的新公司被換成了一家小企業,沒事兒的。”


    “沒事?”薑錦年嗤笑,“你當我第一天混市場?”


    她估測道:“肯定是一家爛賬公司。它的賬麵要是過得去,你們早拿來給我看了。”


    毛淵的麵色陰晴不定:“薑經理,你不能把事做絕了、想絕了。陶總很器重你、關照你,新三板項目的機會都落在你手上。你進咱們公司沒多久,陶總慧眼識珠,立馬提拔,給你升職,別人可都是沒有這個待遇。咱們公司裏,多少人羨慕你啊。”


    薑錦年憤怒地接話:“那又怎樣?還不是為了讓我背黑鍋。你們不僅在a股市場攪渾水,連我接手的新三板都沒放過?”


    毛淵認為,他的首要任務,便是澆滅薑錦年的怒火。他順著她的意思,說:“我們情有可原。張經理和陶總都來找過李工,詳細地講明白了原因。八千萬的基金賬戶不算啥,但那個客戶了不起啊。薑錦年,你想啊,我們做好這一筆單子,打通人脈,打進了圈子,幾個億的投資額度拿進來,泉安基金的排名往上漲……”


    他一段話坦白利益,極有煽動性。


    他不愧是李工的助理。


    他也沒自亂陣腳,始終保持了理智。


    薑錦年對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滿意。她將手機往桌上一放,指著一個軟件說:“我們剛才的對話,都被我錄音了,毛助理。”她狀若無事地發送微信:“錄音文件被我發給了我老公。你現在,哪怕砸了我的手機,也來不及了。”


    其實她還沒發。會議室網速很慢,文件包裹較大。


    毛淵的臉色變成了慘白,白中泛青,黯澹燈光打在他臉上,幾乎和墓地裏的僵屍一樣。他的左臉頰生了幾顆痤瘡,膿包昨晚才被挑破,今早結了紫紅的痂。而他搓了一把臉,用力過猛,痂被弄破,血水濺了一手。


    他嗓音嘶啞:“薑經理……”


    薑錦年道:“你去打開李工的辦公室,再把我簽過字的文件拿給我。別跟我裝傻,我知道李工不管事,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件,都是你在分門別類地整理,你辛苦了。”


    毛淵仍是巋然不動。


    他如一座雄偉的山川,佇立於長桌和椅子之間。


    隻差一點了,薑錦年心道。她將錄音文件轉為外放,調高音量,當做背景音樂,而後催促道:“你不給我的話,我第一個拿你開刀。陶學義和李工背後有人,你呢?”


    她沒等來迴音。


    毛淵起身,走向李工辦公室。


    合同隻有一份原件——他們當時拿到這東西,隻是用作不時之需,沒來得及派上用場。薑錦年翻閱一遍,暗歎當時不小心,又強迫毛淵和她一起整理新三板的協議,從頭到尾審察了兩個小時。做完這些,她引用毛淵曾經的話:“你不說,我不說,上麵的人查不過來。”她拍了拍毛淵的肩膀,起身離開了。


    傍晚時分,她提交辭呈。


    行政部還沒審批,她開始收拾東西。凡是有價值和紀念意義的,她都帶走了,餘樂樂見到她的架勢,更是十分害怕。餘樂樂之前在券商工作的那半年,並沒有遭遇過大風大浪,而一個人總要在經事之後才能成長。餘樂樂理性地分析了自身處境,她認為,前方隻剩下一條路——於是,她也辭職了。


    傍晚,暮色漸暗。


    雨下了一整天,終於偃旗息鼓。烏雲似乎飄散了,天空仍是壓抑的漆黑,太陽和月亮沒了蹤影,孤零零掛著幾盞寡澹的星星。


    流風帶著涼意,沿著街道,時急時緩地吹拂。薑錦年站在公司門口,等候傅承林。她好累,好想睡覺,像是剛剛打完了一場仗,沒有成敗和輸贏,隻讓她消耗了體力,又長了一次記性。


    五點四十,傅承林準時出現。他把車開到了大門的最近處,薑錦年跑過去,照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她一上車就往前趴著,柔軟的發絲遮擋了半張臉,露出一雙暗藏著情緒的漂亮眼睛。


    傅承林問她:“今天辭職了麽?”


    她說:“辭過了。”


    迴答完畢,她趴在車上睡了一覺。


    當夜在家裏,晚餐比較豐盛。薑錦年的飲食都有專人料理。她不像平時那般挑三揀四,營養師讓她吃什麽,她基本上全都吃了。晚飯之後,她還若有所思道:“我又成了無業遊民。從今天起,到孩子出生,我都要靠你養活,吃你的,喝你的。”


    傅承林難得表揚她一次:“你應該有清醒的自我認知,你是……”


    他正準備說:你是未來的一流投資經理。


    然而薑錦年主動迴答:“我是你的老婆薑小甜。”


    傅承林將一遝報表放在桌上,摟住薑錦年的腰,不由自主地親近她:“原來是薑小甜。”他低下頭來吻她的唇:“你哪裏最甜?”他這樣熱切的深吻下,薑錦年根本講不出來話,隔了一會兒她才說:“在你麵前我最甜。”


    他一笑,倒也沒應聲。


    他在家中的辦公桌很長,很寬,架在一張寬敞的椅子之前。他靜默地坐著,薑錦年不好意思打擾他,就隨便找了一本書來看。那書的內容比較無聊枯燥,薑錦年一目十行,快速掃完,到了晚上八點,她免不了心癢,好想打開手機去查看財經新聞、基金排名、重大公告等等。


    隻有參與交易市場,她才能得到歸屬感。


    她躺倒在書房的單人床上。


    傅承林出聲道:“這裏的床墊很硬,不適合你。你想睡覺,先迴臥室,我待會兒就來,嗯?”他說完,薑錦年沒搭理他。他起身找到她,卻發現她並不是在休息,而是捧著一個手機,上癮般刷刷地瀏覽著最新的財經報道。被傅承林發現的那一瞬,薑錦年還打了個滾:“我想炒股。”


    傅承林按住她,防止她滾得掉下來:“這幾個月,你安心養胎。”


    薑錦年道:“你呢?”


    傅承林理所當然道:“我賺錢養家。”


    薑錦年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那我是不是你家裏吃白飯的?”


    她的皮膚柔滑而雪嫩,加之近期的飲食調理,更顯得玉潤珠光,讓人愛不釋手。傅承林反複摸了幾把,低聲道:“我挺想讓你吃一輩子的白飯。”說完,又將她的手挪開,與她保持一段距離。薑錦年自然又不開心了,柔若無骨地像蛇妖一般纏上來,問他:“你為什麽躲著我呢?”


    傅承林疏離而冷漠:“別鬧我,這幾天被你折騰得睡不好覺。”


    薑錦年趴在他背上:“那怎麽辦呢?”


    傅承林漫不經心:“我可以忍。”


    薑錦年和他說悄悄話:“我能幫你那個……”她後麵的話還沒發出音節,傅承林捂住了她的嘴。她眨巴眼睛望著他,顯得非常無辜和措手不及。而他聲音更低啞晦澀:“別亂來,你一說,我往那方麵想,很久才能平靜。”他輕吻她的額頭,哄她:“乖,薑小甜。”


    她支吾著“嗯”了一聲。


    片刻後,她忽又想起什麽。跑出了書房,來到了更衣室,翻到她今天背過的包。她將裏麵的兩份文件呈遞到了傅承林手裏,並說:“我跟你講一件事,你答應我,不要罵我蠢。”


    她躊躇著,靜候他迴應。


    他反問道:“我罵過你蠢麽?”


    當前這一刻,他不知為何迴憶起大學時代,薑錦年獨自坐在花壇的座位上,一邊淒慘地哭泣,一邊哽咽著說:“因為我情商低我才那麽兇的,我害怕被人欺負。可他們還是來欺負我。”


    他短暫地走了個神,隻聽薑錦年忿忿不平道:“當年你仗著自己智商高,做題快,競賽水平強,你經常和梁樅說我進步空間大,又和我說,梁樅應該鍛煉邏輯思辨能力。你總是這樣。”


    傅承林詭辯道:“我沒有嫌你笨。我對你寄予厚望,盼著你成長。”


    薑錦年道:“不要用那種比我大了二十歲的語氣和我說話,你隻比我大了八個月而已。我出生的時候,你也睡在嬰兒床裏。”


    傅承林似笑非笑看著她:“你這話說得挺聰明。”他打開手中的文件,逐條地仔細審視——他好認真啊,值得學習!薑錦年心道。


    在他開口之前,薑錦年連忙把最近發生的事情一股腦講出來了。她生怕自己講慢一些,就會被他嘲弄或奚落。他平靜如常地聽完她的敘述,又問了幾個問題,倒是真的冷笑一聲。他手上隻有那張文件的原稿,差一點捏皺了紙張,好在他及時把東西放下來,握著扶手,提醒道:“你今天辭職,陶學義不在公司。過幾天他一定會聯係你,我教你怎麽迴答他。”


    薑錦年順從地點頭。


    她說:“我在想,工作上接觸的那些人裏,是不是隻有你不會故意害我?”


    “不完全是故意害你,”傅承林替她開解道,“利益相關,有人傾向於自保,犧牲別人。”


    他見她打了哈欠,摸摸她的頭發,道:“迴去睡覺吧。”她往他懷裏一趴,蹭了兩下,這才要走,而她脫身之前,又聽他提起:“後天我母親出獄,我得去接她。朝陽區準備了一套房子,她不願意住在我這兒……”停頓少頃,他說:“她想見你。”


    薑錦年決定要和傅承林一起接他母親出獄。


    或許是因為,進監獄不光彩,出監獄也不光彩,那天傅承林比平時更低調。他換了一輛標致普通的車,隻帶了助理和薑錦年,拎著一些東西,在監獄門口等了一會兒。


    仲春時節,花朵開得繁盛,一路上的櫻花樹紛飛迷離,而城郊那邊的監獄卻荒涼又淒清,高牆大院圍成的世界像個謎團,裏麵是何種麵貌?薑錦年連一丁點都瞧不見。她隻能想象著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裏的場景,填補著她的視力無法觸及的地方。


    她問傅承林:“你媽媽是什麽樣的人?”她小聲:“脾氣好嗎?”


    他肯定道:“好。”


    僅此而已。


    薑錦年也不確定他是在敷衍呢,還是言簡意賅地說出了真相。她為了緩解忐忑之情,在手機上查看了一下今天股市的開盤情況,忽然,傅承林的助理在她背後輕輕地咳嗽,使她警醒地抬起頭——那是她第一次和傅承林的母親打照麵。


    周圍一刹那間,徹底安靜了。風仍在飄蕩,顯得寂冷,而傅承林的母親彷佛一位探親遠歸的老人,鬢發花白,皺紋突兀,雙目向外凸出,眼球底部泛黃……薑錦年驀地想起傅承林的繼母——繼母和母親的對比之強烈,讓薑錦年百感交集。


    薑錦年無話可說。


    她打了個招唿:“婆婆好。”


    那位婆婆點頭,笑了笑,朝她緩步走近。


    這時薑錦年又覺得,傅承林的母親很有風姿和儀態。薑錦年心跳飛快,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簡短地介紹了她的身份——我的妻子,他這樣說。


    薑錦年幻想中的母子抱頭痛哭,涕淚橫流的景象並未出現。而且,傅承林和他的母親明顯有些生疏,兩人始終是我問你答,從未聊起一句敏感話題——譬如,你在監獄裏過得如何?你的公司經營狀態如何?等等,都沒有。


    她的婆婆上車了,坐在後座。


    助理原本要和婆婆並排,薑錦年卻把助理引到了前麵。而傅承林已經步入駕駛位,來不及了,薑錦年隻好挨著她的婆婆坐下,這比小時候老師家訪還令她不自在。不是因為她不想和婆婆相處,而是因為,她不知道說什麽。傅承林那種八麵玲瓏的交際型人才,在他母親這兒都如此內斂拘謹,更何況是薑錦年呢?薑錦年祖傳的陌生人恐懼症和社交障礙都隱約有了複蘇的跡象。


    汽車啟動了,天氣尚好。


    婆婆把窗戶搖下一條縫,盯著外麵,說:“今天不下雨了。”隨後她把窗戶關上,問薑錦年:“你和承林認識九年了?”


    薑錦年道:“是的,我和他是大學同學。”


    婆婆溫和地笑了:“好,同學有共同話題。”


    “我聽說,您喜歡吃甜食,”薑錦年打開一個包裝盒,隔著透明的罩子,展示精致的奶油蛋糕,“我給您烤了一個,草莓甜橙夾心的蛋糕……”


    婆婆說:“謝謝,看著就很好吃的。”


    薑錦年雙眼一亮。她提議道:“我可以經常做餅幹和蛋糕,我還喜歡烤披薩餅。”


    婆婆竟然十分清楚:“你也喜歡遊泳、滑雪、彈鋼琴、下圍棋、打網球、寫毛筆字……這些是承林告訴我的。”她說:“你們有空多出去旅遊,放鬆放鬆。”她看起來比那位繼母老了二十歲。可是薑錦年更願意同她相處。


    這一路上,薑錦年發現,婆婆的話不多,點到即止,但她很關心薑錦年。雖然她白發蒼蒼,但是骨相極好,年輕時,想必是風姿綽約的美人。


    依照婆婆的意思,今天不用去飯店,也不用操辦什麽儀式。她惦念著朝陽區的一套房子——房產權在傅承林手中,之前屬於傅承林的父親。但被傅承林從他爸手裏買下來了,重新裝修了一遍。他領著助理、薑錦年、還有他母親,共計四人乘坐電梯,走向房間門口。  ,書友群qq群號859821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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