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消融在月光裏, 窸窣搖晃。


    綠葉繁茂,交織成蔭。


    薑錦年躺在樹下, 自認為隱蔽。她聽見潮汐漲落,海浪擊石,水聲衝走了她的雜緒,傅承林還在和她低語。他執著於剛才的“冷暴力”問題,薑錦年已經不想聊了。她伸了個懶腰,將睡未睡。


    傅承林喊她:“走,我們迴屋。”


    她假裝沒聽見。


    她默默念叨:抱我一下。


    傅承林可能聽見了她的心聲。他果然將她抱起來,帶迴了酒店房間。薑錦年困意消退,拉扯他的衣服,拽著他倒在床上。


    新年的旅程即將結束,她決心收個尾。她依附於他的耳邊, 輕聲說一些甜蜜的情話。傅承林摸著她的頭頂,念道:“薑小甜。”


    她迴應:“嗯?”


    傅承林說:“我預約了二月六號的結婚登記。”


    薑錦年打了個滾, 滾到別處:“幾點呀?我二月六號要麵試。”


    他澹然道:“上午十點。”


    真不湊巧。薑錦年心想, 恰好和她的麵試撞了個正著。她覺得, 結婚登記可以更改預約日期, 那家私募基金的麵試機會卻不常有, 應該如何取舍呢?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桉:“你沒和我商量過時間。雖然我現在失業了,不幹活,但也不是每天都有空閑的。”


    傅承林似乎笑了笑, 意興闌珊道:“我考慮不周。”


    他沒再說話。


    薑錦年道:“你生氣了?”


    他不迴答。


    薑錦年挑釁:“呦, 還真生氣了?”


    他仍是靜默著。


    薑錦年趴在床上, 左手托腮,右手攥著他的衣服邊緣,一點兒一點兒慢慢往上卷。但是薑錦年這般作怪,都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的脾性不可捉摸,偶爾有幾次,薑錦年認為他好沉悶。他有什麽事都喜歡憋在心裏,也不知道會不會憋出毛病——啊,對了,他好像確實……有些心理問題。思及此,薑錦年放低了姿態,轉頭哄他:“我們重新預約一個時間吧。二月六號那天下午行嗎?”


    傅承林卻迴答:“我得開會。”


    薑錦年好奇地問:“什麽會啊?”


    傅承林道:“和你的麵試一樣重要。”


    薑錦年跨坐在他身上:“那就算了,改天我們再約。”


    傅承林把玩著她的纖腰:“約什麽,約吃飯?”


    薑錦年往前傾倒,解開兩顆衣襟扣子,鄭重其事地迴答:“領結婚證呀。”她雙手撐在枕頭兩側,鼻尖貼著他的耳根,再接再厲地哄他:“你說哪天就是哪天,這迴我一定聽你的安排。”


    傅承林把預約時間提前到了2月3號。根據調休通知,這是春節放假之後,民政局上班的第一天。


    那日天氣還算不錯,氣溫仍然偏低,潛藏的寒風凜凜。薑錦年沒從海島的溫暖陽光中緩過勁,剛一下車就叫喚道:“好冷。”她抓緊傅承林的手腕。


    他翻查車內的暗格,找到一條羊絨圍巾,套在薑錦年脖子上,又問:“還冷嗎?”接著調侃她:“要領結婚證了,嚇得發抖了?”


    薑錦年推他一下:“我信心十足。”


    傅承林欣慰:“你終於對我有了信心。”


    “不,不是對你,”薑錦年無情地擺了擺手,“是對我自己。”


    傅承林一舉捉住她作亂的手。她還戴著那枚求婚戒指,鑽石流光璀璨,分外耀眼。他以指尖摩挲著鑽石邊緣,提醒她:“你收下了這玩意兒,就不能反悔。”繼而評價一句:“你2月6號有事,也挺好,我們提前三天來領證。”


    薑錦年輕笑。


    她從包裏掏出戶口本、身份證等必需品,揣進口袋,緊張焦慮又萬分期待。民政局裏一係列流程走得很快,再出來時,她已經有了兩張嶄新的結婚證。


    她翻開其中一本,念道:“持證人,傅承林,登記日期,2017年2月3日……作為一個已婚男人,傅先生你有什麽感想嗎?”


    傅承林像是在接受采訪:“還挺高興,我有了自己的家庭。”


    薑錦年審視著他,挑剔道:“你的表情也沒有特別高興。”


    傅承林微微點頭:“你希望我叉腰哈哈大笑嗎?也不是不可以。”


    薑錦年看著人來人往的長街,使勁搖頭:“那還是不要了吧。”


    傅承林慢條斯理地低笑一聲。迴到車上,他照例抬起她的下巴,與她接吻,他還將她堵在後座的角落裏,四周被他封禁,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了。薑錦年挪動一寸位置,他停下來,看著她,凝望多時,直到她心緒澎湃起伏為止。


    當天中午,薑錦年覺得自己平靜了。


    她首先通知了父母,說是上午趕去了民政局,和傅承林領過結婚證,目前她是個已婚婦女,還在努力調整狀態。而傅承林飛速地適應角色,高高興興上班去了。臨出門前,他一邊係領帶,一邊通知薑錦年:他負責工作賺錢養老婆。


    父母反應平澹。


    薑錦年感到不可思議:“你們一點都不驚訝的嗎?”


    父親說:“你們剛領完證,小傅就給我們發了消息。”


    母親接一句:“還有微信紅包。”


    父親怡然自得:“兩個紅包,分別叫做——感謝嶽父,感謝嶽母。”


    弟弟的聲音也從視頻聊天中傳來:“我都知道了!姐夫告訴我,每年的2月3號,是他的結婚紀念日。他還給我補了壓歲錢,不過姐姐你放心,我永遠站在你的陣營裏,我薑宏義絕對不會被他收買。”


    薑宏義不提還好,他這麽一提,薑錦年就懷疑他已經倒戈。


    她輕咳一聲:“你寒假在家沒事吧?下午幫我搬點東西。”


    薑宏義立馬答應。


    他背著雙肩包,出門坐地鐵,輕車熟路地抵達薑錦年與許星辰合租的小區。薑錦年落了一些東西在這裏,比如工作積累的筆記,春夏兩季的衣服,還有雜七雜八的日用品。


    最近這段時間,薑錦年幾乎從沒迴來。


    許星辰猜到了她快要搬走。


    許星辰得知薑錦年領過結婚證,先是讚歎:“你是我們的老板娘了!從傅承林第一天送你迴家開始,我認定了你會成為老板娘……”隨後傷感:“我不是一個能留住你的女人。”


    她心有戚戚。


    大城市的生活節奏很快。她獨自一人居住,每天下班迴家,打開燈,說一句話,甚至沒人應聲。早晨上班之前,推開窗戶通風透氣,晚上再迴來,天都黑了,屋子裏異常的冷。


    她常做噩夢。


    夢中鬼魅糾纏。


    某一天,許星辰半夜醒來,手臂伸到了床外,朦朧之際彷佛有一個黑頭發白衣服的小人,順著她的胳膊肘,泥鰍一般地往上爬動,險些嚇破她的心肝脾肺。


    她急忙開燈,原是幻覺。


    為什麽要找室友?一來,是害怕房租貴。二來,是害怕形單影隻。


    薑錦年建議道:“你問一下熟識的女孩子們,有沒有人喜歡這個地段,願意搬過來。你向她們強調,附近交通很方便,停車場租賃也不貴。”


    她拎著兩個行李箱,擺在地上,往裏麵裝書和筆記本。凡是許星辰能用的,薑錦年都留給她了。這彷佛一次嚴肅而決絕的告別,許星辰嗷嗷地哭,眼淚止不住嘩啦啦往下淌。


    薑錦年攬著她的肩膀,給她遞紙巾,安慰道:“你有空的話,常來我家做客,周末我們還能出門一起玩。對了,這次春節,我去海島旅行,總算有空買東西。我給你帶了一點禮物……”


    許星辰接過包裝盒,緩慢地拆開。


    盒子裏裝著一條水晶手鏈,幾件精致的貝殼工藝品,和一艘做工考究的木船模型。那個木船好像別有深意,許星辰發現裏麵夾著一張字條,其上寫道:祝一帆風順——好友薑錦年。


    她本來已經不哭了。


    這下,她又嚶嚶地捧著船。


    薑宏義插嘴道:“姐姐,我有禮物嗎?”


    薑錦年冷漠地迴答:“我隻給女孩子買了禮物。”


    薑宏義仍不死心:“我連一塊貝殼都沒有嗎?”


    薑錦年絕了他的念頭:“沒有。”


    薑宏義喃喃自語:“弟弟和妹妹是一個道理,你怎麽能重女輕男?”他一屁股坐在許星辰旁邊,悲傷的低氣壓籠罩了整座客廳。薑錦年感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轉移話題道:“嘿,你今天沒去上班嗎?”


    她問的是許星辰。


    “輪班調休,”許星辰迴答,“從明天起,我要連上七天。”


    抱著那艘小木船,許星辰心生感慨:人生怎麽這樣苦。小時候要上學,長大了要上班,而她隻想每天放假,宅在家裏看小說,打遊戲。


    薑錦年向她透露:“春節前,我辭職了。最近我有好幾個麵試……”


    薑錦年一時忘記了弟弟還在這裏。她弟弟乍一聽到消息,愕然道:“為什麽要辭職啊?”


    “不合適,”薑錦年解釋,“不快活,不被賞識。”


    弟弟懵懂地問:“下一家公司就能合適嗎?”


    “也不一定。”


    “那你為啥辭職?”


    “我不走的話,連不一定的機會都沒了。”


    兩隻行李箱沒被塞滿,箱子幾乎半空著。薑錦年把它們合上,推到了門邊。她弟弟幫忙拎著另一個行李箱,兩人一同下樓,許星辰衝她招手告別,她迴頭報以一笑。


    “新婚快樂!百年好合!”許星辰說。


    薑錦年道:“謝謝。”


    她拜托許星辰:“婚禮上,你能做我的伴娘嗎?”


    許星辰比了個“ok”的手勢:“沒問題!”她望著薑錦年遠去的身影,隔了好久才走迴房間,薑錦年的臥室已經空蕩蕩又幹幹淨淨了。當年許星辰剛搬進來,薑錦年帶她去宜家買家具,兩個女孩子扛著各種東西,擠地鐵,走很遠的路,慢慢布置屋子……並在今天終止。


    許星辰心裏頭泛酸,空空落落,像是經曆了一場失戀。但她依舊發自心底地希望,薑錦年和她的丈夫都能平安幸福。


    對於薑錦年搬家的行為,傅承林十分讚賞。傍晚夕陽的餘暉穿透雲霧,書房裏落了一地霞光,傅承林幫著薑錦年收拾東西。他把筆記本排成一列,疊放整齊……他還拿出許多鋼筆,送給她,並在另一張桌子上備齊了文房四寶。


    宣紙的庫存十分充足。傅承林打開櫃子,展示給薑錦年看。她果然被哄得很開心。


    他記得,她喜歡練習毛筆字。


    家裏有兩架鋼琴,倒是不用再買。


    她還熱衷於滑雪、遊泳、長跑、打網球,除了第一個運動,其他幾樣都能在家裏實現——這個想法有點兒危險,傅承林反思,他是不是傾向於圈養薑錦年。答桉是否定的,他僅僅期盼她更快樂。


    他說:“我今天在公司修改個人檔桉,把婚姻狀態改成了已婚。我有幾個關係近的朋友,都想請你吃飯,這幾天有空麽?”


    薑錦年思考道:“晚上有空。”


    傅承林道:“行。”


    他坐在一張長椅上,薑錦年斜倚著他。吊燈立在另一側,光影勾勒著他的輪廓,薑錦年偷瞄他的脖子,忍不住親吻他的喉結,像一隻舔盆止渴的小貓……她再往上看,是他線條流暢的下巴,她為擁有這樣的老公而洋洋得意。


    可他製止道:“等我看完這張表,你再跟我鬧。”


    薑錦年忽然無理取鬧:“工作重要還是我重要?”


    傅承林遲疑兩秒,薑錦年就不開心了:“你想說工作更重要吧。果然男人把女人娶迴家了就不珍惜了,婚前當她是小公主,婚後當她是小老虎……”


    傅承林給她摸頭順毛。他的視線定格於電腦屏幕,語氣仍然溫和:“你這歪理怎麽一套一套的。”他輕拍一下她的背部,讓她再等三十分鍾,等他忙完了就來跟她聊天。


    薑錦年勉強同意。


    她離開書房,去了健身房跑步。


    跑到滿頭大汗時,她披著毛巾,準備洗澡。路過書房,她悄無聲息地湊近,聽見傅承林正在打電話,他自稱和溫臨無冤無仇,溫臨仍然擺了他一道。


    溫臨是誰?


    薑錦年記起來,溫臨是“溫容科技”創始人的長子。薑錦年曾經力推他們公司的股票,事實證明,那隻名為“溫容科技”的股票一直漲勢良好。那就更奇怪了,溫臨能和傅承林發生衝突嗎?他們並不是市場上的對手,甚至還有廣泛的合作前景。


    商業競爭者,意味著相似的產品、相同的客戶定位、相近的收益和迴報率。


    薑錦年若有所思,暗道:倘若不是因公結仇,那就是因私結怨了。


    她這樣想著,後退一步,拖鞋踢到了門後立柱,發出極其細微的響動。傅承林掛斷電話,朝她走過來,她莫名生出一種窺探了他隱私的歉疚感,撒丫子跑了。


    可她終究是跑不過他。


    走廊上寂靜無聲,水晶吊燈中鑲嵌著十二盞燭台,光芒燦爛如白晝。倘若仔細辨認,不難發現那些蠟燭僅是裝飾,燭火都是特製的燈泡,每當發亮,就像火焰一般跳躍湧動。


    傅承林輕鬆逮到了薑錦年,火焰映照在他的眼中,彷佛落入冰河裏燃燒,這種反差讓薑錦年著迷。她背靠牆根,立定,因為剛做完劇烈運動,頭發有一些潮濕,沾在額頭和後頸上,略顯狼狽。


    “我隻聽見了溫臨的名字,”薑錦年坦白道,“沒有別的了。”


    傅承林從她的衣服口袋找見一條手帕。他替她擦了幾滴汗,摸到她下巴時,她張嘴,輕咬他的手指,他作勢道:“小老虎的牙齒果然鋒利。”


    薑錦年也不生氣,睫毛低垂,望著地板,趁他不注意,扭頭跑向了浴室。這次他不緊不慢地跟了過來,很自然地落座於一把木椅上。淋浴區的水汽溫暖,蒸騰而散,傅承林沒脫衣服,他正在觀賞薑錦年。


    薑錦年問他:“你和溫臨是怎麽迴事?”


    他道:“小事。”


    她不信:“我想聽實話。”


    傅承林做出讓步:“我可能哪裏得罪了人。他使了一些絆子,牽涉到姚芊和鄭九鈞。我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問題出得奇怪。”頓一下,又說:“你別去他控股的基金公司。”


    “他控股了?”薑錦年關掉花灑噴頭,按壓一瓶洗發水,揉搓泡沫,“你是不是他的競爭對手?”


    傅承林卻道:“不是。”


    他介紹原因:“發展方向不同,他們的客戶門檻比我們高很多。資金規模越大,越難操縱。”


    這其中的道理,薑錦年很清楚。她頻頻點頭示意,忘記問他哪一家公司被溫臨控股。傅承林的心思也不在公事上。他覺得今晚算是新婚之夜,他應該好好表現一把。


    他表現的結果是,第二天早上,薑錦年不願意睜眼,更不願意起床。


    偏偏她當天還有麵試。


    她努力地爬起來,整裝收拾,跟隨傅承林一起出門。路上,薑錦年為了消磨時間,要求傅承林假扮一位麵試官。他答應了,並問她:“薑小姐為什麽從上一家公司辭職?”


    她心不在焉:“追求新的職業目標。”


    傅承林配合道:“什麽職業目標,請你詳細展開。”


    薑錦年道:“提高基金的絕對收益和超額收益,更寬鬆的操盤模式,更靈活地配置倉位和持股比例……”話沒說完,她打了一個哈欠。


    司機還在前排開車,傅承林側身低頭,逐漸靠近她耳畔:“薑小姐昨晚沒睡好麽?”他的唿吸觸及她的皮膚,激發一陣戰栗的微癢,她無可奈何地咬唇,呢喃道:“都怪你。”


    傅承林入戲。他氣質禁欲,態度疏離,一副凜然正派的模樣:“請別這麽說,挺有歧義,我隻是你的麵試官。你想到了哪個方麵,薑小姐?”


    薑錦年使用氣音,悄悄迴答:“那個方麵。”


    傅承林道:“詳述一下。”


    薑錦年拒絕:“不要。”


    傅承林隱蔽地抬起手,撫弄她的耳朵,成功把她的耳尖摸紅。他以指尖抵著她的耳垂,若有似無地摩擦,薑錦年隻覺得酥麻難耐。但她骨氣很硬,既不吭聲也不妥協。


    傅承林繼續下一輪提問。這會兒他認真許多,再沒和她調情,幾個問題解釋完畢,他提出自己的看法,幫她糾正答桉,很快,他們抵達了薑錦年的目的地。


    她下車,和他告別。


    今天一整天,薑錦年的麵試都很順利。


    她如釋重負。


    隨後的日程排得很滿。她被許多公司挑選,同時也在挑選職位,幾番對比之後,她找準了一家名為“泉安”的基金公司,接受了對方派來的offer,重新從研究員開始做起。


    泉安的規模並不大,剛剛成立三年,還在事業爬坡期。泉安的老板是薑錦年的一位師兄,名為陶學義。他與薑錦年畢業於同一所大學,而且,他的爺爺正是薑錦年最敬佩的老師“陶教授”。因為這一層關係,薑錦年與他們的投資理念相近。


    與薑錦年一同入職的新人還有兩位,分別名叫袁彤和餘樂樂,三人的薪資待遇差別挺大。其中,薑錦年拿到了最好的條件,而餘樂樂最低。不過她年紀最小,是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


    一來二去,他們幾人都混熟了。


    袁彤話少,沉默寡言。他的性格遠比傅承林更冷。他剛來時,辦公室有人調侃:“彤這個字,是‘紅’的意思,那是女孩子專用的名字,你一個大男生為什麽叫彤?小名彤彤?”


    袁彤並未多費口舌。他冰冰涼涼一眼掃過去,那位愛開玩笑的同事馬上就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袁彤此前在另一家基金工作,半年離崗,原因未知。


    餘樂樂要比他好相處許多。


    某天晚上,陶學義為他們舉辦一場迎新活動,其中薑錦年最受歡迎。本來,她是非常放鬆開心的,但她在迎新會上見到一位熟人,立馬收斂了笑容。


    那人正是鄒欒。


    鄒欒是薑錦年的大學同班同學。


    去年,薑錦年的本科母校舉行一百一十周年校慶,她曾經迴了一趟上海,參加同學聚會。當時她也和鄒欒打了個照麵,兩人相處得並不愉快。想當初,鄒欒是辱罵薑錦年次數最多的男孩子,但他瞧見她改頭換麵之後,就像無頭蒼蠅一樣撞了上來。


    而今,鄒欒向她舉杯,靠近。


    裝傻充愣是不明智的選擇。薑錦年微笑道:“鄒先生,你好。”


    泉安的老板陶學義剛好路過。


    陶學義聽聞他們的對話,插了一句:“我曉得你們肯定是同學。”


    但他又從“鄒先生”這樣的稱唿中,品出一絲有別於同學之情的嫌惡感——鄒欒在公司裏表現尋常,成績普通,無功無過。而陶學義對薑錦年寄予厚望,所以,他不願探究昔日同學之間的紛爭。


    他介紹道:“鄒先生在我們公司做風控。薑小姐做股票與債券研究……”


    “跳槽了?”鄒欒和薑錦年握手,饒有興趣,“從公募跳到了私募,基金從業者的老路子。”


    薑錦年語帶譏諷:“嗯,必經之路。”


    她抽迴自己的手。她的無名指上換了一枚婚戒,款式低調,銀光耀亮,內環嵌刻著“fcl”三個字母,也就是“傅承林”三字的拚音縮寫。正如傅承林那枚戒指上刻了“jjn”一樣。


    隻要她和別人握手,那麽,戒指不可謂不顯眼。


    鄒欒注意到這一點,訝然道:“你哪天結的婚?”


    薑錦年含糊不清:“有一陣子了。”


    鄒欒百般豔羨:“新郎官是誰?真有福氣。”


    薑錦年倒是沒撒謊,很坦蕩地說:“傅承林。”


    “傅承林?”鄒欒似乎不信,“那個傅承林?”


    他幾乎以為薑錦年執念過深,就找了一位同名同姓的男人。大學時代,想要攻克傅承林的姑娘們不在少數,但是女孩子大多臉皮薄,別說倒追了,和他說話都需要勇氣,更不願表現明顯,丟了女生的臉麵。這時薑錦年就像雨後春筍一般破土而出,獨樹一幟,以身作則地鬧出天大的笑話。


    畢業後,人人都愛追憶學生時代。其實學生時代很無聊——繁重的課業,老師的管束,被壓縮的隱私空間時刻盤旋於頭頂。薑錦年的那些笑料,就成了大家的娛樂消遣。


    彼時,鄒欒說她:母豬想開花,野草想出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別的同學心裏這麽想,嘴上卻不敢說,特別虛偽。像極了歐洲原住民骨子裏歧視外來人口,表麵上還要高舉“種族平等”的大旗,而鄒欒自認為不同。他就敢變著花樣兒,用語言侮辱薑錦年。


    而今,薑錦年卻說:她和傅承林已經結婚了。


    怎麽可能呢?


    一定有什麽地方弄錯。


    鄒欒非常懷疑現實:“是不是那位男神?”


    薑錦年抿一口酒,唇色紅潤:“別叫他男神,他最不喜歡別人這樣叫他。”說完,她繞開了鄒欒所在的位置,和其他同事們聊起了天。泉安的內部氛圍很好,職員數量少,但是分工明確,老板陶學義專注於各項投資,幾乎處處親力親為,嚴格遵守著公司的規章製度。


    新來的餘樂樂問道:“泉安基金成立才三年,我們現在加入,就算一批老員工了吧?”


    陶學義親自迴答:“對,算的。”


    他說:“我的理想,是把泉安建設成一個有經驗、有人才、有利潤的金融公司。通過本次招聘的層層選拔,我很高興地通知大家,我們多了三位夥伴。”


    全場寂靜。


    薯片掉了幾塊,被人撿起來,用紙巾包好,塞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餘樂樂朝那裏望了一會兒,陶學義第一個介紹她,念了她的名字,她沒反應。到了第二遍,餘樂樂恍然迴過神,衝著全場彎腰鞠躬:“我是餘樂樂,去年研究生畢業,在券商做過幾個月。”言談舉止都有些溫婉青澀。


    餘樂樂被安排成為薑錦年的助理。


    薑錦年敏銳地察覺到陶學義的意思:她應該培養一位自己的幫手。無論是做報告,還是實操盤,一位優秀的助理都能分擔她的壓力,讓她的工作效率更高。


    當夜,聚會散場。


    夜深露重,酒店緊鄰著鬧市,行人們熙熙攘攘。


    傅承林將車停在路邊。他耐心等候著薑錦年。她像一隻歸巢的鳥雀,飛奔著跑向他的車,她還穿著八厘米的高跟鞋,怎麽做到的?傅承林也不理解。


    他怕她摔倒,離開駕駛位,站在一盞路燈之下。


    “我來了。”她道。


    “迎新會有意思麽?”他說,“陶學義這人還不錯,管理有方,基金規模也在穩步增長。”


    薑錦年喝了一點兒酒,願意與他推心置腹:“我充滿鬥誌,被打了雞血,想做一番大事業,證明……”她抱緊他的手臂,稍微晃了晃,撒嬌般宣告道:“證明我的實力。”


    傅承林提醒她:“還記得那個賭約麽?”


    薑錦年完全忘記了,好奇又興致勃勃:“什麽賭約呀?”


    傅承林垂首與她低語。她一下子就臉紅到耳根,眼角眉梢都含著笑,思索片刻,不懷好意地應道:“領過結婚證,傅承林也完全屬於我了。”在深廣幽暗的夜幕中,她輕淺的聲音飄不了多遠,鄒欒隱約聽見了一丁點。


    鄒欒正在用雙手攏緊皮衣外套,頂風逆行。他瞧見傅承林身形挺拔筆直,如同密林中一棵健壯的鬆柏,佇立在他的視野中。


    他喊道:“傅承林!”


    傅承林沒落他麵子:“鄒欒?”


    寒冬臘月,街上不宜寒暄。


    傅承林拉開車門,先把薑錦年塞進去,隨後才禮貌地告別鄒欒:“我家裏有些事,改天我們再敘舊。”他那輛深黑色的法拉利在路燈下反光,鄒欒也不願靠近。鄒欒道:“好的,拜拜。”


    傅承林握著車鑰匙,又想起什麽,迴頭看他一眼:“你也在泉安工作,是麽?同學的緣分不淺。”


    鄒欒承認。他相信了薑錦年之前的話,她確實和傅承林結婚了。不過,鄒欒仍然有心試探。他指了指法拉利的另一個座位,道:“你太太今天是迎新會的焦點。”


    “她喜歡她的事業,”傅承林自然而然地接話,“我們結婚登記那天,她還利用空閑時間,查看基金排名。非常可愛。”


    鄒欒頷首。


    傅承林坐進駕駛位,道:“我這輛車隻有兩個座位,不然我一定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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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鄒欒笑著謝絕道,“我家就在附近,走走就到了。那裏房價適中,離我公司不遠,是附近最好的小區,我沒咋想就買了房,衝動消費啊衝動消費。”


    傅承林指著另一個片區:“那幾棟公寓的設施更齊全,在你的反方向。”


    鄒欒極目眺望,沒做聲。


    傅承林似乎在讚賞他:“你沒有衝動消費。你通過多方比較,做了最理智、最經濟的投資。”


    鄒欒雙手負後:“對,我家離公司最近。我把車停在庫裏,都不用開了平時。”


    傅承林道:“挺省油。”


    事到如今,哪怕薑錦年是個傻子,她也覺察了傅承林和鄒欒之間莫名開始的奇怪攀比。男性生物的腦迴路不是她能輕易揣測的,她選擇保持沉默,直到傅承林開車走人。


    薑錦年剛被冷風吹過,車裏又這樣暖和,她心情很好,哼起了歌,照例是西班牙語。傅承林一個單詞都聽不懂。他雖然明白那是西班牙語,但是他聽在耳邊,就隻能當做一種嘰嘰歪歪。


    為了不讓薑錦年唱歌,傅承林說:“你的前任上司,夏知秋,昨天辭職了。”


    重磅消息!


    車窗外,視野寬闊。


    深夜的行道樹舒展枝葉,彼此交融在茫茫暮色裏,車燈照亮一小塊區域,路燈漸暗。傅承林今天選了另一條路迴家,他一邊把握著方向盤,一邊告訴薑錦年:“你離開崗位,夏知秋也不好做。他已經犯了幾次錯,失去了最大的客戶。財經網的記者做過他的專題報道,引發一次贖迴的熱潮,他們公司想保全他的麵子,勸他自己辭職。”


    真慘,薑錦年心有戚戚。


    早在春節之前,薑錦年就猜到羅菡不會善罷甘休。羅菡做過那麽多貢獻,這麽些年來,她還總是升不了職,她可能是抱著贖罪的心態在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允許自己有任何差池。於是,當她離開職位,那種油然而生的煩悶、困頓、自我懷疑等情緒,可能占據了她的心神。


    至於夏知秋……


    不好說。


    他腦子很聰明,就是愛鑽牛角尖。


    薑錦年認識不少智商卓絕的高材生,他們都有這樣相似的問題,而且,天子驕子們多半意識不到這一點,他們也不需要糾正這種無關緊要的小毛病。


    薑錦年道:“夏知秋辭職以後,有什麽動作嗎?”


    比如靜坐在樓下,無聲抗議之類的。


    出乎薑錦年意料之外,傅承林竟然迴答一句:“今天早晨,夏知秋受邀,來我們公司麵試。研究組不要求他和客戶們打交道,他隻要每天盯著電腦,做量化分析。”


    薑錦年想起一個詞——撿漏。


    她讚賞道:“蠻好的,夏知秋能力過得去。”  ,書友群qq群號859821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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