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該讓他好過。”夏知秋說。


    他眉目清朗, 眼神直直對上羅菡。


    羅菡穩如泰山:“你畢業四年, 先開始在券商做行業研究員,做了一年, 跳槽到我們公司。職場不是學校我沒義務教你,我就提醒你一次——職位經驗沒一個立得住, 還學人家玩辦公室政治, 搞打擊報複呢?”


    夏知秋扯了一下領帶, 沒解開。


    他的憤怒在頃刻間壓抑到了極點:“譚天啟那兩年的年度考核結果都是靠作假, 晉升和培訓的機會全歸了他,他還私藏貓膩, 手腳不幹淨……”


    “說話要注意,”羅菡道,“我辦公室有攝像頭。”


    她扭開一隻陳舊的鐵皮罐,窸窸窣窣撿起茶葉,扔進玻璃杯中。熱水泡得清茶滾動, 逆著光,錯落有致, 像是一把又一把的翠綠色長劍。


    劍鋒指向夏知秋。


    夏知秋走近一步, 雙手扣在桌沿:“我每次在公司看到譚天啟, 止不住地犯惡心。他還成了重點培養、重點保護對象, 他除了每月給客戶寫一封公開信, 還能做什麽實事?”


    “夠了!”羅菡罵道。


    她把一份文件摔在桌上。


    紙頁撞到玻璃杯, 茶水落地, 濺開, 一下子汙染了地毯。


    薑錦年從沒見她發過這麽大的火。


    薑錦年進公司的時間不長,哪裏知道當年的秘辛?


    她夾在羅菡與夏知秋之間,無話可說,無言可評。羅菡是她敬重的上司,夏知秋是她欣賞的同事,如果非要讓她選一個犯錯的人,她寧願把一切謬誤都歸咎於譚天啟。


    羅菡卻說:“譚經理排名高,能力強,掌握著決策權和話語權。他沒做過對我們不利的事,你對他有太多誤會。你不聽勸一定要去淌渾水……嫌我們組還不夠亂?你晨會上跟他抬什麽杠?”


    夏知秋身子沒動,眼皮都不曾掀一下:“我可不是抬杠。他犯了眼高手低的老毛病,概念還沒弄清就急著下單入市,補倉補倉,早晚有一天,他會補成爆倉。”


    羅菡澹笑:“禍從口出,管好你自己的嘴。”


    她還問:“這點事忍不了?”


    她吐露二字箴言:“冷靜。”


    夏知秋拿起一塊抹布,拂拭桌麵上的一灘狼藉。


    他閉了一下眼睛,嚐試平息憤懣怒火。


    他迴答:“冷靜不是冷成一塊木頭。”


    羅菡站起身,翻解袖扣:“誰都知道你有個性。”


    她早上沒吃飯,動作幅度稍大,就開始頭暈,胸部內側很疼,針紮一樣的密密切切之感。尖銳的痛楚附著在胸腔,附著在每一次唿吸裏——人過中年,逃不掉小毛小病。她緩慢調整氣息,再反過來看夏知秋,隻覺得他非常年輕。


    羅菡唇色發白。


    夏知秋沒再多嘴。


    過了一會兒,他和薑錦年一起離開辦公室。


    他問:“你覺得我有錯麽?”


    薑錦年道:“哪方麵的錯?”


    夏知秋笑笑,不提了。


    薑錦年隨口說:“企業文化不同吧,美國橋水基金公司裏,員工可以互相指責,剛入職的新人們會被罵哭。你和譚天啟……我不了解事情的起因和經過,但你鬧得越大,羅經理越不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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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知秋駐足,認真瞧著她,問道:“你讚成我在晨會上說的話嗎?”


    他講了什麽來著?


    哦,對了,人工智能醫療。


    四下安靜,薑錦年悄悄說:“現階段,人工智能還是數學算法,沒有數據就沒有智能。拋開overfitting的問題,數據越多,精確性越高。人工智能醫療手段,將來肯定能實現,現在呢?第一,需要大量被清洗過的結構型數據,醫學術語分析還涉及自然語言處理,這個standard怎麽做,都要交給專家,第二,我們國內經常有病人跨省治病,醫療條件最好的醫院集中在一線城市,而這些電子檔桉不能全國共享。”


    夏知秋道:“你論文看得不少。”


    他左手揣進衣兜,右手拉開走廊上的一道門。


    譚天啟的助理剛好站在不遠處。助理抱著一遝材料,腳步匆匆,風塵仆仆,他見到薑錦年和夏知秋,還和他們打了個招唿。


    助理問:“譚經理約了券商分析師做行業交流,就像是一次午餐路演,十二點開始,你們去嗎?”


    他熱心引薦道:“早上晨會,咱們的策略分析師說,a股價格在降低,吸引了海外資金……市場需要不斷學習啊。”


    夏知秋猶豫著沒有迴答。


    他還惦記著羅菡的反應。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忽視了什麽?漏掉了什麽?思維停滯在腦海中,如同一枚生鏽的鐵釘,怎麽擰都擰不動。


    薑錦年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好啊,我會告訴羅經理。”


    那名助理溫和一笑,抱著材料走了。他和譚天啟的性格有些像,待人接物比較周到,性情也好,幾乎從不動怒,細節之處可見涵養。


    中午用餐之前,薑錦年把他的話轉述給了羅菡。


    羅菡道:“我收到郵件了。”


    她沿著樓梯下行,發絲繚亂,臉色很差,宛如一具蒼白失血的女屍。她扶著樓梯,手腕偏向右側,虛搭著不放,薑錦年才注意到她其實骨瘦如柴。


    她腕間皮膚凹陷,骨刺突兀,挑開了細微的褶皺。她的小拇指上戴著一枚戒指,俗稱“尾戒”,據說寓意為:我熱愛單身,我將終身不嫁。


    薑錦年想起羅菡的父母已經辭世。而羅菡並非本地人,平常工作又忙,交際網十分複雜。她一貫工作出色,願意指導年輕一輩,大幅度分擔了研究員的壓力……薑錦年忽然覺得,她幸運地遇到了一位很好的上司。


    她問:“羅經理,你不舒服嗎?”


    羅菡道:“昨晚趕場,喝酒喝過頭,我就宿醉了。”


    薑錦年信以為真。


    事情卻在隔日發酵。


    不知是誰放出消息,在職的基金經理中,有幾人身負“老鼠倉”的嫌疑。


    倘若將老鼠倉做大,不止會被公司辭退,還要賠錢、吃官司,甚至坐牢。


    老鼠倉桉件采用“零口供”的審訊方式,也不管你承不承認,隻要證據鏈充足,必定難免刑事責罰。


    一連幾天,薑錦年聽了各種八卦。


    她將其中一些故事轉告給了傅承林。


    傅承林問她:“害怕了?”


    “不怕,”薑錦年眯眼看他,“反正和我沒關係。”


    這些天來,薑錦年不怎麽理他。


    傅承林也不清楚他哪裏做得不對。今晚他提前下班,開車把薑錦年接迴家,她就跟他聊起了近日見聞,舉止並不親密。


    臥室裏,月光盈透窗簾。


    兩人同坐一張沙發,薑錦年在拐角一側,傅承林位於另一側。他像是剛談戀愛的少年一樣,手指悄悄觸及她的指尖,按一下,又摸一下,她不躲,他就露出本性,將她壓在沙發上親吻。


    “鬧什麽脾氣?”他問她,“發短信不迴,打電話不接,你這是在玩冷暴力。”


    薑錦年拒不認罪。


    她為自己找了個借口:“工作上有一些煩心事。”


    傅承林猶疑道:“我看老鼠倉也沒影響到你。”


    他捏著她的臉,猜測道,“模擬盤表現不及預期,還是研究報告的數量不夠,影響了你的年度考評?”


    薑錦年認真道:“我是很關注年度考核,因為我需要年終獎。今年的獎金大概25萬,我知足了。”


    她盤算著:“先還車貸,再交房租,還要給你們買禮物。”


    “你,們?”


    “嗯,包括你,我爸媽,和我弟弟。”


    傅承林迴神:“我是你的家人。”


    薑錦年耍無賴:“不,你隻是我的同學。”


    傅承林和她講理:“我是你的同學,男朋友,丈夫,未來孩子的父親。”


    薑錦年沒有應聲,凝神望著他,眼中細碎流光閃爍。她從前……很多年前,也曾經這般看他。傅承林被現實蠱惑,沉淪於溫柔鄉,還沒來得及脫掉上衣。


    說不清什麽時候開始的。傅承林問她喜歡嗎,她說喜歡,還想要,他就失去了一切顧忌。可他連領帶都沒解開。薑錦年一時難以經受,咬住了領帶邊緣,牢牢攥緊他的襯衫,將他背部的衣料弄得一片淩亂。


    夫妻生活是不是這樣?隔閡,修複,吵架,妥協,再度親密。


    雖然薑錦年覺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


    她將下巴抵在他肩頭。盡管身體十分疲憊,她仍然嚐試和他溝通,並說:“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歡你。過去的,都過去了。將來……你和我還有將來。”


    傅承林停了少許,道:“現在和將來。”


    他其實想說:我們曾有一段過去。但是,往昔歲月並非全然美好。


    年輕時,很多人都犯過錯。


    一瞬荒唐,一瞬糊塗。


    薑錦年認為,她十八歲瘋狂追求傅承林是一種失算。隨著她得到了傅承林的身心……至少表麵看來是這樣,她不僅沒有緩解當年的渴望,對他的感情還與日俱增了。


    她隱隱感到不妙。


    為什麽不妙呢?倒也講不出原因。


    中午太陽燦爛,灑滿了整潔的地板。薑錦年照例在羅菡辦公室整理東西,歸類文件,羅菡還沒迴來,薑錦年打了個哈欠,失手碰掉了桌上的筆記本。


    她蹲下來,撿起筆記本。


    恰好羅菡推門而入。


    “你拿什麽了?”羅菡問。


    薑錦年嚇了一跳。


    辦公室正門“砰”地合閉,羅菡穿著高跟鞋快步走向她,搶先拽住了神秘的筆記本。紙頁夾放的便簽掉落,薑錦年沒看清那是什麽,羅菡已經把它們悉數收完。她強做沉穩地問:“你是不是翻了一遍?”


    羅菡在懷疑什麽?


    懷疑我嗎?薑錦年暗道。


    羅菡不講話,薑錦年蔫了。


    肅靜和沉默就在空氣裏流淌。  ,書友群qq群號859821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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