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濃重,天光微淡,雨絲隨風刮過來,敲打在台階上。


    薑錦年後退一步,而梁樅直接往前走。他抬手攔下了撐傘而行的傅承林,問道:“你今天沒帶秘書嗎?”


    傅承林隨意道:“帶秘書做什麽?給咱們學院的老教授看到,肯定會說我正經事沒做幾件,就學會了擺譜。”


    話沒說完,他已經抬步上樓。


    梁樅跟在傅承林身後,與他談笑有加。但是薑錦年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眼神兒都沒往他那個方向瞟,她身姿筆挺地背對著他,手上拎著一個樸素的包。


    她今天穿了一條黛綠色短裙,風格清雅,像是初春山穀間的一株蘭草。


    她可能是有意,亦或者無心,總之她看起來很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大學生。她身上的裙子雖然款式簡單,卻也勾勒了身體曲線,細腰長腿,別具韻致。


    門前雜聲喧鬧,而她耐性十足。


    顯然,她在等一個人。


    等誰呢?


    傅承林猜了幾個答案。


    他靜止於樓梯轉角處,目光定格在斜前方。


    今天,薑錦年對他的態度,可以用六個字概括——相熟卻不相識。但她昨晚還不是這副模樣,她和他開玩笑,幫他修改演講稿的積極性很高。


    傅承林站定片刻,梁樅就問他:“你在看薑錦年嗎?”


    傅承林答非所問:“換做是你站在門口,我也會觀察幾秒鍾。”


    曆屆校友與他擦肩而過,他抬頭瞄了眼二樓禮堂,又說:“典禮還沒開始,咱們現在走過去,隻能待在座位上傻愣愣地等著。有意思麽?”


    梁樅擺擺手,接話:“咱班同學來了不少,待會兒你們有的聊。”


    腳步略移,梁樅又感慨:“薑錦年都來了,我真沒想到。她和阮紅鬧得多僵啊……阮紅還是今天中午聚餐的班級負責人。我以為阮紅到場了,薑錦年就不會露麵。”


    在梁樅眼中,阮紅與薑錦年都不好惹。當年在他們班裏,阮紅是文藝委員,薑錦年則是學習委員,這兩位姑娘之間的隔閡……源於傅承林。


    這件事發生在八年前,此刻想來,梁樅依然記憶猶新。


    起因是傅承林報名了一場數據金融大賽,缺一位隊友。他以往參加的競賽總是要求三名隊員,而那一次,主辦方規定每支隊伍至少四個人,他就琢磨著,再拉一個人進隊。


    阮紅主動請纓。


    彼時臨近期末考試,大部分同學光顧著課業還來不及,哪裏抽得出空閑,去搞一場風雲難料的比賽呢?至於那些與傅承林同級別的學神們,各有各的計劃或打算,也實在沒辦法加入。


    阮紅的出現,可謂江湖救急。


    於是他們的隊伍中,總共包含了四個人,分別是:薑錦年、傅承林、梁樅、以及阮紅。


    那段時間,他們四人經常結伴去圖書館,早出晚歸,披星戴月。


    漸漸的,梁樅發現,阮紅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明顯是奔著傅承林而來。


    每天清晨,阮紅都會拉著薑錦年,站在男生寢室的門口——倘若讓阮紅一個人來等,她抹不開麵子。


    當她有薑錦年作陪,一切就顯得合情合理。


    眾所周知,薑錦年愛慕傅承林,早已丟棄了自尊。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阮紅是班級一枝花,薑錦年能做她的綠葉。


    紅花與綠葉的和諧關係沒能維持太久。因為傅承林對薑錦年的態度,遠比對阮紅來的親切……倘若阮紅輸給一個白富美,她一定會心服口服,但是輸給薑錦年,她隻覺得傅承林瞎了眼。


    矛盾由此爆發。


    阮紅與朋友談及薑錦年,必然貶她、損她、罵她犯賤不要臉。


    真的那麽討厭薑錦年嗎?其實也不是,阮紅僅僅需要一種宣泄。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有助於緩解她的懊惱、消沉、心煩意亂。


    說到底,當年那些恩怨糾紛,不過出自一群十八九歲、少不更事的學生。


    再看如今,他們多多少少被歲月磨平了棱角。


    上午九點十分,門外人潮如海,熱鬧依舊。


    霧色氤氳,涼風四起,水幕陰冷且綿長,這場雨一直沒有停。


    薑錦年反而雀躍歡欣,因為她等到了她最想見的人。


    那人是個七十來歲的老教授,頭發花白,需拄拐杖,身後有另一人為他撐傘。


    這位教授姓陶,人稱“陶教授”,教齡三十餘年。從上任的第一天開始,到教完薑錦年那一屆退休,他每天認真備課,對學生們因材施教,有問必答……可謂兢兢業業,盡職盡責。


    他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教學與科研上。


    他給薑錦年、傅承林等人都寫過推薦信,還把他們放進了實驗室,也曾把自己的藏書送給他們。那些書都是原版印刷,主講投資理念和商業策略。


    彼時,傅承林不好意思收下,推辭道:“老師的書,我們怎麽能要?”


    陶教授卻說,他們是他最後一屆學生,倘若他們不收,那些書便要荒廢了。還說,等他們仔細揣摩完,可以再捐贈給圖書館,留予他們的師弟師妹。


    傅承林照做不誤。


    所以,這位恩師剛一現身,傅承林就準備走向他,並且拉上了梁樅。


    但是梁樅不敢動,因為他瞧見了阮紅。


    阮紅今天姍姍來遲,穿一身紅色吊帶洋裙。她妝容精致,春.風滿麵,與當年相比,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梁樅就說:“我不去了,我在這兒等你。幫我向陶教授問個好。”


    傅承林問:“為什麽不去?”


    梁樅看向阮紅,又看向薑錦年:“我見不得女同學吵架。八年前阮紅和薑錦年的罵戰,我腦子裏還有印象。”


    傅承林漫不經心道:“五分鍾前,我經過正門,薑錦年沒看我,也沒和我說話。”


    他下了一級台階,意在言外:“人不會一成不變。”


    梁樅很關注:“你什麽意思,你跟薑錦年鬧別扭了?”


    傅承林似乎沒聽見這一句話,他已經抵達了一樓。


    他站在薑錦年身邊,麵朝陶教授與阮紅同學,大家夥兒聊起陳年舊事,紛紛笑了。


    陶教授能認出阮紅和傅承林,但他不太記得薑錦年是哪個學生。他雙手撐在拐杖上,靜靜地思索了幾秒鍾,仍是沒有一絲印象,便感歎自己不服老不行。


    薑錦年立刻開口:“當年上課的時候,我經常坐第一排……”


    她這麽一說,陶教授笑道:“哦,是你啊。”


    老人家頓了頓,不確定地問:“薑錦年?”


    薑錦年鄭重點頭。


    陶教授年事已高,戴著一副老花鏡。他透過反光的鏡片,端詳他曾經的學生們,最終隻問了薑錦年一句:“近幾年工作順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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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在恩師麵前,薑錦年講話也藏頭露尾。


    她話說一半,陶教授便笑了:“你聰明好學,成天看書,但我之前擔心過,假使你在金融圈子裏找了一份工,不適應托詞應酬,直來直往,隻將學問做得好……很多機會就要自己找。現下還好,聽了你一席話,我便安心了,你能省吃許多苦。”


    正廳角落,掛著一盞觀景燈,燈光交織,照亮老人滿頭白發。


    這位老人斟酌片刻,再三叮囑薑錦年,她的日常工作需要注意什麽,言語細節之詳盡,簡直如同武俠小說裏一位即將送別徒弟的掌門。


    陶教授講到關鍵處,一時忘記了傅承林和阮紅的存在。


    阮紅趁此機會,和傅承林說起了悄悄話:“傅承林,你過得好不好?我沒從同學那兒聽到你的消息,隻曉得你在美國發展了幾年。異國他鄉的風土人情有意思嘛?你早就結婚了吧。”


    傅承林算了一下,阮紅這話裏至少包括了三個問題。他揀了重點迴答:“暫時沒有結婚。”


    僅僅六個字,給人無限遐想。


    他身高大概一米八九,即便阮紅穿了一雙坡跟鞋,也不得不抬眸迴視他。但她無法從男人的臉上捕捉到任何細微的感情波動,當初喜歡他是因為什麽呢?說不出確切的具體原因,傅承林的存在等同於伊甸園裏代表誘惑的紅蘋果。


    高高地掛在樹上,同學們可以仰望他,休想觸碰他。


    鮮少有人知道,他這幾年都在忙什麽。


    今日一見,他更添了些沉穩從容,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皆有獨屬於男人的吸引力,他的金錢地位身份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附加品……隻可惜,阮紅感慨道:“我去年跟老公領了證,盤算著今年補辦一場婚禮。我老公聽說過你,他就總想認識你嘛,能不能邀請你參加我們的婚禮?”


    語畢,阮紅想起一句話——“恨不相逢未嫁時”。


    偏偏她與傅承林一早就認識。


    傅承林應道:“九月幾號?我不清楚那時候的行程安排,我有空一定去。”


    他聲音偏低沉,散漫又溫和:“今天先說一聲,新婚快樂。”


    薑錦年往旁邊走了一步,恰好聽到了傅承林的話。她不由暗忖:騙鬼呢,他肯定不會去,他敷衍客套的本事向來一流。他經常不露痕跡地拒絕別人,末了還讓人惦記著他的好。


    所以他不夠樸實,不夠誠懇,更不可能帶來安全感。


    薑錦年一時想不通,為什麽當年的自己那麽迷戀他,七葷八素神魂顛倒,甚至站在女生寢室的樓下,與阮紅同學對罵。


    彼時,阮紅嘟囔了一句:肥婆,倒貼男同學都沒人要,薑錦年便迴:我是比不上你,全校男生都想要你。


    阮紅又罵:刁鑽刻薄,相由心生,難怪你長得醜呢。


    薑錦年道:自命不凡,頭腦簡單,難怪你參賽就是拖後腿啊。


    阮紅無所適從,一時急哭了。


    此刻迴憶,那是多麽尷尬幼稚的一幕呢。


    由於深陷往事,薑錦年略微出神。


    傅承林見狀,抬手拉了她一把。


    她如臨大敵:“你幹嘛?”


    傅承林道:“看你發呆發了多久,老師已經上樓了,典禮還有五分鍾開始。”


    幾米之外,陶教授與另一個學生打過招唿,輕輕提起拐杖,杵到地麵,發出微微一聲響。他行走間步履遲緩,卻不肯讓學生攙扶,背影瘦削,略顯佝僂疲態,仍有一股子文人書卷氣。雖然他是真的老了。


    薑錦年不知為何,心有所歎。


    二樓禮堂內,來賓紛紛落座。


    薑錦年他們班單獨劃了個區域,到場的同班同學共有十幾個。梁樅建議傅承林坐c位,也就是最中間,傅承林拍了他的肩膀,說:“我得坐走廊邊上,待會兒要下去演講。”


    梁樅點頭:“好吧。”


    於是,傅承林的座位緊挨著過道,他的左邊還有另一個空位。


    梁樅沉吟片刻,徑直路過傅承林,沒有坐在他身旁。梁樅把這個寶貴的位置留給了薑錦年。


    每當出現一個同學詢問傅承林,你左邊有沒有人?梁樅便代為迴答:“有人。她正在和陶教授講話,很快就上來了。”


    兩分鍾後,薑錦年翩然而至。


    梁樅坐在傅承林前一排,指了指傅承林旁邊的空位:“小薑,那是留給你的。”


    薑錦年眺望禮堂內黑壓壓一片人群,倒也沒推辭,拎著提包,安然入座。


    前台播放著迎賓曲,節拍鏗鏘,餘音繞梁,四方幕布逐漸落下,室內光線暗沉而遙遠。


    隨著幕布淡出,校歌被正式奏響,校徽立於高處,恍如隔世。


    傅承林在黑暗中抬起左手,正準備調整一下坐姿,就碰到了薑錦年的指尖。


    薑錦年仿佛接觸到一塊寒冷的冰,亦或者一團灼熱的火,總之她排斥一切親密行為。她立即縮手,避開了他的接近,像是要在一瞬間扯破那些不明不白的糾纏。


    在傅承林看來,薑錦年反應激烈,有點兒窘迫。


    他不再關注前台的典禮,他問:“你今天,為什麽想來參加校慶?”


    薑錦年道:“因為看了一篇宣傳文章,上麵提到了陶教授,這是他最後一次迴學校。”


    她偏過頭來望著他,直言不諱:“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想見見從前的同學,尤其是那些愛叫我‘母豬’的男生……而且,我們班的那些人,有不少已經功成名就了吧,誰會拒絕拓展人脈呢?”


    傅承林未語先笑。


    他將左臂搭在扶手上,稍微挨近了她,低聲說:“人脈的本質是一種交換。你想從別人那裏拿東西,首先要有付出……感情牽扯,利益掛鉤,或者讓他們投資你,相信你未來能有迴報。”


    薑錦年不由自主地湊過去,問他:“這樣的話,我和你算是哪一種?傅同學。”


    她需要他答疑解惑,指點明路:“你送我一籃玫瑰,深夜陪我喝酒,拉我去遊泳池,親手給我戴項鏈……為什麽呢?”


    他們兩人保持著一段距離,但那距離最多五六厘米。


    傅承林聞到了薑錦年身上的香味。她好像換了一種香水,類似於檸檬花、柑橘花之類的前調,清新淡泊,冷感十足,偏偏她此刻有種不懷好意的熱情。


    傅承林喉結滾動了一下,看著她說:“我和你屬於第一種,感情牽扯。”


    薑錦年傾身向前,在他耳邊輕吹了一口氣,溫聲細語道:“嗯,是同學友情,我明白。”


    巨大的禮堂穹頂遮天蔽日,唯獨中央的舞台一片光明。


    坐在前排的梁樅專注於校慶表演,身旁的男同學卻拉住了他的袖子,八卦地問:“坐在傅承林旁邊的那個美人是誰?”


    梁樅目不斜視,應道:“薑錦年。”


    男同學皺眉:“真的?”


    梁樅沒理他。


    男同學又碎碎念:“我剛聽見他們在說什麽,他們之間隻有同學友情……”


    梁樅打斷道:“你還沒結婚,所以你不懂。實話跟你說吧,那叫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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