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兒日日來送飯菜,打掃房屋,甚至連衣衫都拿去漿洗,桃姑除了月娘,這裏最熟的人就是她了。但榛兒和未語先笑的月娘不同,雖然慢慢的不板著臉,但就像啞巴一樣,聽不到她的任何話。


    月娘倒真把他們當客人似的,常來這院落裏問他們可有別的需要,偶爾也會和他們坐下閑聊,但她事情多,常隻坐下一會就有人來請走,桃姑沒有別的消遣,也隻有在屋裏讀書習字,所幸他們的供給都不缺乏,筆墨紙硯都是備齊的,偶爾也央了人帶他們去海邊轉轉。


    住的時日久了,桃姑現寨中會講官話的人並不多,除了秋老大他們,會講官話的就極少了,那幾個除榛兒外偶爾會來做些粗話的男子不過會幾句打招唿的話,每日早起先去海邊一趟,迴來後在屋裏讀書習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這樣的日子極逍遙,桃姑漸漸胖了起來。


    那日穿衣時候,桃姑才覺得自己的衣服有些緊了,把外衫脫了下來,竟怔怔愣,上次覺得衣服緊了還是什麽時候,好像是十多年前,那時候娘還在世,給自己過年做的新衣衫不過數月就腰身緊了,自己還和娘撒嬌,娘笑著道,桃姑體了,長高了,不是小孩了,再過幾年就該出嫁了。


    之後就是爹娘去世,自己一日比一日消瘦,等嫁到裘家,日日下田做活,更是瘦的隻剩一把骨頭,腰身隻有寬大的,從來沒有緊了的,這十多年,還是頭一次。


    桃姑拿著外衫在那愣,月娘的聲音響起了:“楚爺這是怎麽了,嫌我們漿洗的衣衫不幹淨嗎?”桃姑急忙轉身笑道:“並不是敢嫌漿洗的衣衫不幹淨,隻是這裏的飯食太好,不覺胖了許多,腰身緊了,正想央了榛兒姑娘替我改一改。”


    月娘哦了一聲,從她手上接過那件衣衫,細細看了看,放下笑道:“這事就我來吧,隻是不知道楚爺要放多少?”說著就要伸手往桃姑腰上來,桃姑不由麵一紅往後一退,月娘一隻手輕輕攏在腰上,似笑非笑的道:“楚爺難道還怕什麽不成?”


    桃姑的臉就更紅了,這些日子隻吃不做,桃姑不光胖了,還白淨了些,和初來時的黑瘦不一樣,紅了一下立時就能看到,月娘用一隻手捂住口笑道:“楚爺又不是沒有經過人事的,還是漂洋過海的行商,還這麽害羞靦腆?”


    桃姑這下更不知說什麽好,口裏就像吃子一般,一個我字說了數次,都沒說出個完整的話,月娘笑夠了,才丟了樣東西到桃姑腳前:“拿這個量一量,量好了我再替你改。”那東西是根草繩,桃姑忙撿了起來,對月娘行禮道:“謝過嫂夫人。”


    這才撿起草繩在腰上圍了圍,交與月娘,月娘已拿了針線簍子坐在那裏替她改起衣衫來,太陽柔柔的照在她身上,她手起針落,桃姑不由算了一下,來這裏已經一個多月,已是十月時候,若在家鄉,已是寒風初起,該加冬衣的時候,去年這個時候,桃姑還替裘世達做了兩套冬衣托相熟的人送去,誰知道那時候他就已謀劃著要休了自己,另娶新人。


    想到這,桃姑不由微微歎氣,月娘聽見她的歎氣聲,抬頭笑道:“楚爺想家鄉了?楚爺放心,我們都是講信譽的,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隻是這去到那裏,再籌錢裝船,算來也要四五個月,現時還不到兩個月,楚爺安心侯著吧。”


    她倒說的爽快,桃姑不由笑道:“秋大嫂說話果然爽快,我方才隻是在想,此時若在家鄉,已是該添冬衣的時候,此地依舊炎熱如夏日,並不見有半點寒風吹來,倒也奇怪。”


    此時衣衫已經改好,月娘站起身抖抖衣衫,笑道:“此地一年四季都炎熱似夏,連冰都存不住,夏日更熱,解渴也隻有瓜果,還真想在夏日時候喝一盞涼涼的酸梅湯,可惜不成。”


    桃姑的眉不由一挑,接過月娘手裏的衣衫,往身上試一試,月娘的手藝不錯,改的稍大了點,想來也是防著桃姑再胖,桃姑謝過了,月娘見合適,笑道:“楚爺了還有別的了,拿來我再替你改,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另一件桃姑本想自己改的,聽的月娘這樣說,忙從包裹裏拿出,月娘接過繼續分針走線起來,笑道:“其實我是揚州人。”


    揚州人?怎麽會來到這裏,做起海盜婆子來?月娘的針頓一頓:“揚州瘦馬,楚爺想必聽過吧?”瘦馬,桃姑不由呆一呆,月娘又低頭縫起來:“當年隻想我這一生,就是從這個院子到那個院子,在媽媽家和姐妹們表麵和氣,內裏在鬥,等到做人侍妾,也不過如此,怎麽也不會想到會來到這裏。”


    桃姑不由看看這院子周圍,秋老大雖稱寨主,做的又是無本生意,那室內的裝飾就算極具富麗,桃姑也能看出不過是那多了幾個錢的村人所為,恨不得把黃金做尿壺,寶石做枕頭,那有一絲文雅,月娘既是瘦馬,當初定是琴棋書畫都學過,吟詩作對想必也能,到了此時伴了個粗鄙的強盜,反而會笑意晏晏,眉間眼梢看不到一些哀怨。


    月娘已改好了另一件,見桃姑又在那裏愣住,笑道:“楚爺是否覺得我這樣女人不該活在世上,先是做瘦馬,後又做強盜婆子?”


    桃姑沒料到月娘這樣說,忙起身擺手道:“不,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見她臉又要紅起來,月娘倒笑了:“我不過逗你玩呢,當家的雖說粗魯些,但凡事以我為尊,吃穿用度更是能想到的就為我想到,既少了人的責打,更無需和人鬥心眼爭寵,有何不足?”


    桃姑剛要說好,月娘已經笑道:“楚爺原來是讀書人,定是不齒我這樣的,但那又怎樣呢?”桃姑也不算不會說話的,可是對著月娘竟不知怎麽迴答,月娘說完拿起針線簍子就出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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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姑倒在那裏愣,沒想到這次出趟遠門,倒遇到許多不一樣的女子,這些,豈是在鄉間時候能想到的?


    有腳步聲傳來,桃姑還當是月娘又迴來,轉身去看卻是陳知隆走了進來,陳知隆每日一早起來就出門,直到將要吃晚飯才迴來,今日太陽還照在正中,他怎麽就迴來了?


    這些時日已經很熟了,桃姑見了他也不再行禮隻是點頭道:“大爺迴來了?”陳知隆嗯了一聲就要進去,見桃姑手裏拿著衣衫,地上還有些線頭什麽的,不由停住腳步問道:“你做的針線?”


    這個?桃姑覺得臉有些無法控製,自己確是會做針線,但在陳知隆麵前可一直是男人身份,忙道:“不,方才秋大嫂來了,我央她替我改了改衣衫。”說著桃姑又道:“沒想到在這裏做囚徒,反而胖了。”


    說話時候桃姑還有些不好意思,陳知隆不由細細打量了下她,來此還沒有兩個月,她瞧起倒真的比在船上時候要白了些,臉圓了點,腰也胖了點,氣色比起自己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更是好了許多,舉手投足之間也多了些從容,不是那個拘謹的鄉下人。


    若再把身上的布衣換成華麗衣服,和現在更不一樣,陳知隆在那裏打量,桃姑不由又一陣心慌,當日劉夫人不過看了自己數眼就看出自己破綻,雖說自那日後把衣衫的領子改的更高,行為舉止之間更是學著男人,但這假的怎麽也成不了真的。


    桃姑忙在臉上堆了笑道:“難道是我臉上沾了什麽灰不成?大爺隻看個沒完?”陳知隆忙把眼睛收迴,笑道:“月娘這裏的飯食看來合你的胃口,我可半點沒胖。”


    月娘?他叫的可真順口,桃姑隨他一起一起進到屋裏,把衣衫放進包裹:“大爺倒能稱唿秋大嫂的名字。”陳知隆已經坐下:“這個,原先曾見過月娘,不過不是在此處。”


    難道就是在揚州?想起陳家家裏那些容貌一等一的丫鬟,桃姑不由暗自猜想裏麵不知有多少曾是揚州瘦馬?陳知隆也覺得那是前塵往事,再提起好像不好,輕描淡寫的道:“當年揚州那邊去的也多,那時曾有一麵之緣,誰知到了此地又見到。”


    哦,桃姑在心裏點一點頭,笑道:“原來大爺和秋大嫂是舊識。”陳知隆口裏的茶水差點噴出來,這不是越描越黑,不過這些事也沒有和她說的必要。


    陳知隆把茶杯放下:“楚爺學的佛朗機語如何?”桃姑忙把那邊的一疊紙拿出來遞給他,陳知隆接過翻了翻,桃姑的字寫的很端正,可以看出很認真,陳知隆點頭把紙放下,又考了她幾個讀音,聽桃姑說的不錯,再次點頭。


    見他氣定神閑,想起月娘所說,桃姑忍不住問道:“難道大爺就等數月之後那裏把銀子拿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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