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崇光聽著這個中厚的女音,再看眼前挺直了背的‘老嫗’,瞪著一雙豹眼,喃喃問:“你到底是誰?”


    老嫗伸手從頭上揭下一頂銀色的假發,從臉上揭下一張人皮麵具,露出了消瘦的麵頰來,一雙瑞鳳眼似笑非笑地看著海崇光。


    “鳳白梅!”海崇光驚唿一聲。


    鳳白梅笑了:“你知道我就好辦了。”她將鳳麟劍放在桌上,提了褲腿坐下,手肘靠在膝上,坐姿極其霸氣:“我這人喜歡開門見山,若今日得不到想要的,你這快樂村恐怕就不會那麽快樂了。”


    海崇光卻不將她的威脅放在心上:“你不會的。鎮魂軍,從來不欺負百姓。”


    鳳白梅道:“我已卸甲,非鎮魂軍人。”


    海崇光道:“可你還是鳳家將軍。”


    鳳白梅無語,就在她考慮是否動用武力逼海崇光說出背後操縱的人時,後者卻緩緩地開口了:“鳳將軍,你是想知道,到底是誰讓俺去挑釁你們的嗎?”


    鳳白梅點頭。


    海崇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操著川蜀口音樂嗬嗬地道:“其實俺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就前天深夜,有人來到快樂村,付了俺許多銀子,讓俺設法把你們送進去。當時他站在窗外,聽聲音是個中年男子,等俺出門時人已經不見了。”


    鳳白梅問:“你怎麽知道我的身份?”


    海崇光道:“您三位的身份那人都告訴俺了,俺想著,你們身份特殊,就算進了監牢,隻要兵馬司的人知道你們身份,自然就會放人了。而那人給的那一袋銀子,夠快樂村生活一陣子了,所以……”他說到這裏,又憨憨地笑了起來,摸著腦袋問:“鳳將軍,您怎麽知道俺在快樂村的?”


    鳳白梅不答,隻問:“那人給的銀子呢?”


    海崇光頓時一急,忙道:“鳳將軍,是俺對不起你在先,您要怎麽懲罰俺都沒問題,可那些銀子是俺們村救命的銀子,那麽多人指著這銀子活命呢。”


    鳳白梅歎了口氣,這海崇光是光長身子不長腦子嗎?她解釋:“我隻想找到背後的人,看看銀子上是否有線索。”


    海崇光恍然猛拍了一下腦袋:“看俺這個腦子,被門擠過的,一點也不靈光。”他說著話,從床上跳下來,將竹床往上一掀,從下頭取出了他的狼牙棒。隨後,他按住狼牙棒頂端的機括,整個棒身便從中裂開,裏頭塞滿了銀子。.Ъimiξou


    這下,輪到鳳白梅目瞪口呆了。


    她見過有人往武器裏塞暗器的,也有人灌毒藥、毒粉的,還有人在武器裏養毒物的,頭一遭見人在武器裏頭藏銀子。


    “這裏頭有些銀子是俺平時幫人幹活攢下的,大部分是那人給的。”海崇光將一堆碎銀嘩啦啦地倒在桌上,習慣性地摸著一頭枯草,竟是有些靦腆地笑著說:“都是些碎銀,鳳將軍別見笑。”


    鳳白梅沒有笑,反而,她有些佩服這個高高壯壯卻容易靦腆的漢子。


    江湖廟堂,袞袞諸公,身家千萬的何止萬千,可有幾個似海崇光這般富有?在江南諸君眼中,這流民窟是需要隱藏的毒膿爛疤,對他來說卻是無窮的財富。


    她看著桌上的銀子,神色凝重。


    正如海崇光所言,這些銀子大多碎銀,根本無從查起。看來,幕後之人很是小心,料到她能找到海崇光,卻無任何線索留下。


    “鳳將軍。”見她久久不語,海崇光問:“您在想什麽?”


    鳳白梅神色認真地問:“你把這麽多銀子藏在狼牙棒中,就不怕與人打架時,銀子散出來嗎?”


    海崇光撓頭:“可俺也沒有其他地方放啊,隨身帶著又怕遭人惦記,萬一被偷了,那俺們快樂村就真的快樂不起來了。”


    鳳白梅又問:“你一個人,養著整個村子嗎?”


    “不,他們都自食其力,俺隻是替他們跑跑腿。”說起這話,海崇光頗為得意洋洋:“俺們村可是藏龍臥虎,黃阿婆織的繡品能在刺繡莊賣好價錢。李老爹釀的果酒各家酒樓都挺受歡迎的。咱們這裏還住了個會寫故事的,平時也為青樓那些姑娘寫寫曲子小調,他也負責教村子裏小孩子們讀書寫字。”


    鳳白梅奇道:“既如此,這裏也並不如傳言中那般不堪,為何不拆掉外頭的牆,重新修整房屋呢?”


    海崇光臉上的得意便僵住了,往下沉出一片慘淡的苦笑來:“沒人信。俺們穿的好一點,他們便說是偷來的。也沒有人肯買……”他頓了一下,才將後半句咬出來:“流民窟的東西。”


    世道人心本如此,人們想起流民窟時,率先便訂上了‘窮酸’‘墮落’的形象,有誰能透過這些表象,去探究他們的內裏,了解‘流民窟’裏的‘快樂村’呢?


    海崇光繼續道:“不過這樣也挺好的,俺在外有些門道,村子裏的東西能賣出去,隻要遵守規矩,官府每年還會給補貼。村子裏有教書的先生,有跛腳的大夫,也有會煮飯的婦人,挨不了餓,受不了凍,挺好的。”


    他話音落下,窗戶又被人掀了起來,小善從小窗裏探頭進來,笑嘻嘻地道:“村長,我阿娘今早燉了肉粥,可粥下鍋了才發現薑片沒了,問你這裏有沒有,我來要一點。”


    “都說了讓你別扒窗戶!”海崇光先吼了一句,隨後又道:“等著,我給你找。”說著話,便又把竹床掀起來,在裏頭翻找。


    小善在窗戶上晃著腿兒,見了鳳白梅,驚奇地道:“老婆婆變成了漂亮姐姐,村長你會法術嗎?”隨後又滿懷希冀地問:“那你能不能幫我快快長大?我想早點幫阿娘煮飯。”


    海崇光頭也不迴地道:“當小孩子有什麽不好的?”說著話,便從床底下翻出一小袋薑來,塞到小善的手裏,在她額頭輕輕一敲:“整天想那些亂七八糟的,跟著先生念書的時候沒見你這麽能說。”


    “謝謝村長,迴頭給你端一盆肉粥過來,我會多給你舀點肉沫的。”小善衝著他吐了吐舌頭,從窗戶上滑落,一溜煙地跑了。


    海崇光看著她的背影喊:“慢點跑,仔細摔了。”


    鳳白梅抬頭看著海崇光的逆光而站的背影,腦海中忽的冒出四個字來:鐵漢柔情!


    軍中也有這樣的兒郎,他們大多外形彪悍,打起架來似猛獸,衝鋒陷陣不要命,可一旦卸下那一身鎧甲長槍,他們也會像個孩子一樣腆著臉笑,溫和善待每一個人。


    他們把一切血腥黑暗給了敵人,所有溫情留給了袍澤。


    “小善這丫頭,就是這麽咋咋唿唿的。”海崇光嘴上這樣說著,眸中卻滿是慈愛,轉過身又變得靦腆,撓撓頭同鳳白梅說:“小善娘煮的粥挺好喝的,鳳將軍要吃一碗嗎?”


    鳳白梅搖頭,起身拾起鳳麟劍,又從桌上拿了一錠銀子收入袖中:“按照我大夏的律法,栽贓構陷是要入刑的,這錠碎銀權當是你賠給我……”她話未說完,臉色卻變了,將準備扔進袖袋的銀子又拿了出來,在眼前細細地瞧著。


    被剪的光滑的切口處,往裏麵凹進去了許多紋路,雖然雜亂,但仍舊可以看出是有些章法。


    “咋啦?”海崇光不明白她為何一驚一乍的。


    鳳白梅將銀子放在一旁,隨後又在那一堆碎銀挑揀著,將有同樣紋路的碎銀挑了出來。


    海崇光也覺察出了不對,道:“鳳將軍,您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鳳白梅仍舊在那堆碎銀裏劃拉著,滿是細碎傷痕的十指,每挑揀出一塊,動作便凝滯一下,而那雙好看的瑞鳳眼裏的冰寒,也加厚了三分。


    聽到海崇光的問話,女將軍低吼一句:“出去!”


    能把昔日的流民窟變成現如今的快樂村,海崇光並非傻子,看鳳白梅的情緒不對,他也不敢多問,帶上門出去了。


    外頭豔陽已經高照,村子裏的人陸續起來,拿著盆去小善家舀粥,見海崇光立在門口,紛紛同他打招唿。


    海崇光微笑著迴應他們,等沒人的時候,便擔憂地迴看一眼草棚的門。門裏劃拉碎銀的聲音斷斷續續,他知道那是鳳白梅從那堆碎銀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隻是他不明白,到底那些碎銀裏有什麽,能讓一直以來都沉穩內斂的鳳家女將軍,如此失控。


    小善艱難地端了兩盆肉粥來,揚著笑臉同他說:“我阿娘說,讓漂亮姐姐也嚐嚐咱們快樂村的快樂。”


    海崇光接過了盆,說:“替俺謝謝你娘。”


    小善卻不就走,隻人小鬼大地朝草棚裏望,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村長,我娘和幾位大娘在問,裏頭這位漂亮姐姐,是不是咱們的村長夫人?”


    海崇光的臉一下子就燒紅了,兩隻手都端著盆,他隻能張嘴喝道:“別胡說,裏頭那個姐姐,可不是尋常姑娘!”


    “又不是我說的。”小善衝著他扮鬼臉,跑遠了。


    海崇光又提醒她別摔了,一迴頭,不知門何時開了,鳳白梅已經將那件偽裝的襤褸衣衫脫下,黛衣男裝襯著人英姿勃發,一頭長發盡數披在腦後,被風吹拂著散在空中。


    她一手拎著鳳麟劍,一手拎著襤褸的衣衫,低眉冷聲快速地說道:“這些銀子我帶走,給你留了銀票。”


    海崇光想問什麽,鳳白梅卻徑直與他擦肩而過,轉眼便離了老遠。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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