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就在火籠旁喝酒,趙一二身體不適,趴在竹椅上,漸漸的又睡了,酒都沒喝完。可是他不唱歌了。看著他背上上密密麻麻的銀針,我心裏難受。把趙一二的殘酒倒進自己的酒杯,向金旋子敬了敬,金旋子點了點頭,和我幹了一杯。


    “金師傅,你是來幫趙先生的,是不是?”我問道。


    “他不願意跟我走啊。”金旋子把身邊的那個收音機又給打開了,收音機裏是點歌節目,主持人在介紹某個流行歌曲,接著就傳出張宇的歌聲。


    趙一二和金旋子這麽多年,發生了這多事情。趙一二肯定也覺得對不住金旋子,所以不願意跟著金旋子去老河口。


    “還記不記得,我給你的那個字?”金旋子問道。


    “記得。”我答道:“狂。”


    我想起趙一二當初做三十六的時候,多麽風光,也是在這裏,那麽多人道賀。可如今,地方沒變,趙一二卻變成這個淒涼的處境。


    “知可為,而不為,是為狷。”我說道。


    金旋子接著說道:“不可為,而強為之,是為狂。”


    原來金旋子是這個道理。他勸我入道啊。


    可是金旋子說道:“我當時贈你這個狂字,可不是這個道理,可你這麽想也沒錯。嗯,機緣如此。”


    “那你當初到底是什麽意思。”我問道。


    “你會知道的。”金旋子在賣關子,“說破了,就沒用了。”


    “你到底是不是來幫趙先生的?”


    “他不願意跟著我走,”金旋子把收音機又調了調,放在耳邊,繼續說道“那我也沒辦法。”


    我沉默了。趙一二心高氣傲,不願意尋求金旋子的庇護。這也在情理之中,金旋子一身的殘疾,趙一二怎麽可能低聲下氣的反過來接受他的恩惠。


    金仲手中用火鉗不停的撥弄火籠的柴火,有些人天生就喜歡這樣,喜歡折騰燃燒中的木柴,讓柴火燃燒的更旺。金仲樂此不疲,火光映在他臉上,一明一暗,他臉色還是默然無表情,不知道心裏想什麽,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探知他心思的衝動。


    “他又來了。”金仲冷漠的說道,口氣卻不緊張。


    “他是誰?”問向金旋子。我現在知道了,趙一二肯定是被一個什麽厲害的鬼魂纏住,而且很厲害,驚動金旋子過來。


    我心裏有兩個疑惑。第一,金旋子為什麽會放下對趙一二的恩怨,過來幫他。


    第二,這個人跟金旋子和趙一二的淵源非常深,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到底是什麽來曆呢?


    我想問金旋子,但金旋子不會迴答我,他現在的眼神正盯著火籠在看。


    我好奇的看向火籠,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火光變成綠色。柴火劈啪的響個不停。我看見金旋子的臉色變了。


    收音機的傳出了昆劇的聲音,昆劇唱腔悠長,一口氣咿咿的半天唱不完。我聽見這個聲音,身上冷颼颼的。金旋子連忙扭動收音機的旋鈕,換了個頻道,這個我就能聽懂一些了。現在唱的是秦腔,陝西話比吳越方言好懂一些。這秦腔沒有來由的就把的心神吸引,我一下就聽懂了裏麵的內容:是一個人,排除萬難,從陽間到陰世,和鬼魂爭鬥的故事。


    “目連。”我終於聽懂了。


    “是的。”金旋子說道:“目連救母。”


    我心裏發麻,這個劇目我知道,流行在陝西和四川,是非常著名的鬼曲。在某些偏僻鄉野,甚至是祭祀的經典劇目。金旋子的收音機,怎麽會聽到這個劇目,而且這麽巧。火光變綠,就收到這個秦腔。


    我聽到了一聲聲的****,是趙一二發出來的,他現在正在強忍痛楚。嘴裏一口一口吐著氣。金仲連忙丟了手上的火鉗,飛快的去拔趙一二背後的銀針。金仲的手法很快。可是還是來不及,趙一二肩膀上的兩三根銀針,自行斷了。陷入肉裏的銀針,細如牛毛,那裏弄的出來。


    金仲的手微微顫抖,不知道怎麽下手了。


    “走到手少陰心經了!”金旋子喊道。


    金仲連忙把趙一二的肩膀抬起,在腋窩下方的極泉穴用手狠狠按著,手一撚,指尖粘了個半截銀針。金仲不敢怠慢,又把手指摁到趙一二肘彎的少海穴,如法炮製,又撚了半截銀針。趙一二實在是忍受不住了,疼的渾身發抖。


    “還有一個!”金旋子喊道。


    金仲又把趙一二的手腕死死掐住,從腕部的神門穴逼出了最後一根半截的銀針。還沒等金仲放下,我在旁邊長長的換出一口長氣。


    嘭的一聲,灶房的門被風刮的來迴擺動。


    金仲把金旋子看著,“師父,他不會罷休的。我也沒辦法。”


    趙一二坐起來了,對金旋子說道:“算了,師兄,算了,我已經是個廢人,路是我選的。我早就知道他會迴來的。”


    “你們到底說的是誰?”我問道,我不喜歡聽他們說這些半截子話。


    可是金旋子說道:“你別問了,你會知道的。”


    趙一二又躺下來,“明天再說,你今天沒事,陪我師兄說說話吧。”


    金仲把趙一二扶到房間去休息。


    灶房就剩下我和金旋子。


    “你別問那個人了。”金旋子一臉的不耐煩。


    我沒做聲,兩個人沉默的坐了會,金仲安頓好趙一二,也走迴來。


    金旋子說道:“小徐,你懂不懂音律?”


    “音樂嗎?”我說道:“我隻會吹口哨,卡拉ok都唱不好。”


    金旋子說道:“那你懂多少?”


    “多瑞米法索拉西多。”我說道,就這些。


    金仲在一旁,嘴角撇了撇。


    “那是洋人的搞法。”金旋子笑了笑,“我們中國人是宮商羽徴角。我們中國人的音律正宗是琴。”


    “這個我懂,”我說道:“古人應天地五行,分別設五根弦,文王和武王,又加了文弦和武弦。一共七弦。就是古琴。可我從來沒聽過。”


    “那裏現在聽一聽。”


    金旋子把收音機的旋鈕轉動一下,收音機傳出了古樸的樂聲。我是傻子,也知道是琴聲了。


    可是這琴聲的曲調,並非端正醇和的音律,而是錚錚扣人心神。


    “給你講個故事。”金旋子說道。


    “和你們詭道有關麽?和趙先生有關麽?”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金旋子是不會囉裏八嗦的跟我扯淡,他要說的故事,絕對是有用意的。


    金旋子不迴答我,自己說起來:


    “戰國有個鑄劍師,懂得用煉術鑄劍,他答應韓王,要鑄一把寶劍,名曰“開山”。鑄成之後,獻給韓王,韓王大喜。他敬告韓王,此劍名為“開山”,威不可擋,但有點不足,隻能使用一次,一次就夠。韓王不信,隨手用那“開山”向宮廷一個石柱劈去,果然石柱斷裂,且“開山”的餘力不盡,將石柱後幾裏的地麵劈出裂縫。韓王大喜,以為得到寶劍。鑄劍師卻捶胸頓足。果然“開山”的威力已盡,韓王再用“開山”劈斬,連普通金石都不能劈開,寶劍卻折斷。


    韓王令鑄劍師再鑄此劍。鑄劍師卻說,無法從命。這“開山”鑄成,不僅靠煉術,機緣也難得。應該是鑄不出來了。韓王大怒,殺了鑄劍師。


    鑄劍師的妻子,其時已有身孕,躲避起來,生下遺腹子。那遺腹子長大之後,學習漆術,數年藝成,招入宮廷為韓王漆木,遺腹子多次伺機刺殺韓王,卻不能近韓王一丈之內。遺腹子,半途而廢,入太山學道。七年琴藝又學成,來到韓國城下撫琴,琴藝卓絕,牛馬都駐足聽聞,一時道路阻塞,聽琴聲百姓,聚集城下。驚動韓王,立招遺腹子入宮。遺腹子在宮廷為韓王奏曲,宮人衛士都癡絕,一時忘乎所以。韓王亦被琴聲吸引,陶然其樂。遺腹子趁勢抽出藏於琴中短劍,刺殺韓王於宮闈……”


    收音機的琴聲隨著金旋子的訴說,越來越急,到了韓王被刺,琴聲漸緩。


    “聶政之刺韓傀也,”我喃喃的說道:“白虹貫日。”


    “你知道這個故事?”金旋子大奇。


    “史書上有記載的。金師傅。”我說道:“難道聶政,和你們詭道有關聯?”


    “是的。”金旋子說道:“他為父報仇,行的就是坤道。後來道家流派眾多,但聶政立下規矩,詭道後人,不能與韓國宗室為伍。所以兩千年來,詭道沒有歸入道教。”


    “這是什麽道理,聶政和韓王有仇,和道教有什麽關係?”


    “太平道創始人是誰?”


    “張角張梁。”


    “將天下道門收進門下,萬宗歸流,創立道教的龍虎天師叫什麽名字?”金旋子問道。


    “五鬥米張道陵。”


    “師從黃石公,得《素書》,輔佐劉邦,建功立業,功成身退,隨赤鬆子雲遊歸隱的張良,你知道是什麽來曆嗎?”


    “張良是韓國世代貴族……”


    “他們都姓什麽?”金旋子追問。


    我恍然大悟,原來詭道一直不歸入道教,竟然隱藏著這麽多的緣由。


    怪不得,怪不得,詭道雖然行的道法,卻不與道教同宗。


    金旋子見我聽明白了,給了我一本書,我翻開看了看,首頁寫著:“開指小序止息”,然後是一些看不懂的奇怪文字。”


    金旋子對我說道:“慢慢看,你會看懂的。”


    說完,金旋子給金仲示意,金仲走過來扶起金旋子。看樣子他們要走了。


    “這麽晚,你們……”


    “晚上走的快一些,白天慢。”金旋子慢慢直起身,和金仲走出去。


    我拿著那本古書,送他們師徒,到了屋外。看著他們慢慢往山下走去,兩人的身影慢慢隱入夜色。心裏百感交集。我終於知道了詭道的傳承來曆,還有和道教的恩怨,心情一時不能平複。


    我站在夜空,心裏沒來由的一陣激動。我知道,命運安排好的東西,我已經無法抗拒了。


    迴到屋內,我突然發現趙一二又迴到了灶房,手裏拿著一個東西,正是金旋子的那個收音機。收音機裏麵還在放著深夜聊天的情感節目,主持人正在安慰一個失戀的年輕小夥子。


    “金師傅把這個東西忘在這裏了。”我說道:“我去拿給他們。”


    “不用了。”趙一二說道:“他故意留給你的。”


    我看著收音機,對趙一二說道:“趙先生,金師傅剛才跟我講了一個故事,聶政刺韓傀的故事。講的時候,那收音機裏的古琴聲音好古怪,卻很好聽。能再弄出來放一遍嗎?”


    “我沒有異能。弄不出來。”趙一二說道:“他剛才教了你這麽多東西,你還不明白嗎?”


    “什麽東西,他什麽都沒教啊?”我吃驚的說道。


    “他剛才教的就是聽弦的入門,”趙一二說道:“你剛才聽到的古琴聲,就是聽弦的入門法術。”


    我腦袋裏不停的迴響著那個錚錚的古琴聲,非常清晰,在我耳邊環繞。


    “這是什麽曲子?”我問趙一二。


    “你真是什麽都不懂,王抱陽若是你,早就明白了。”趙一二一臉的無奈,“我師兄,給你講的故事,就是在給解釋琴聲啊。”


    “這琴聲和聶政有什麽關係?”


    “《廣陵散》啊,糊塗蛋。”趙一二恨不得要用手抽我,“《廣陵散》的曲譜,就是聶政刺韓傀的典故啊。”


    趙一二頓了頓,換了口氣繼續說道:“聶政是我們詭道的一代宗師,聽弦算術就是他所創。”


    我傻了。


    趙一二說了這幾句話,就又磨蹭到房間裏去休息。


    我把收音機抱著,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知道這個收音機不一般,可是我拿在手中的,就是個普通收音機而已。我學著金旋子的動作,輕輕的扭懂收音機的旋鈕。


    收音機沒有如我所願,放出音樂聲,隻有哢哢的磁噪聲。我把收音機搖晃兩下,把耳朵湊到收音機旁邊。


    媽的!不是聽弦嗎!怎麽我能看見。


    我看見了,那個刺殺韓王的聶政,看了看身前韓王的屍體。默然把身上的另一把匕首拿出來。宮廷裏無數的衛士都衝了進來,把聶政看著,眼見就要把他斬成肉泥。


    可是那些衛士,都不能近身,到了聶政十步開外,都衝不動了。無數鬼魂都圍繞著聶政站立,擋著那些衛士。


    宮廷裏一個大臣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和聶政對峙著。


    聶政所禦的那些鬼魂漸漸開始消散。


    聶政說道:“你還是沒能阻擋我。”


    大臣說道:“你的傳人,在那裏?”


    聶政對大臣說道:“他會找你的。你也永遠不會知道我的身份。”


    聶政慢慢的用手上的匕首開始割自己的臉皮,邊動手,邊對大臣說道:“你多次阻撓我報仇,我這一派,不會與你幹休。”


    大臣說道:“好,我等著。”


    聶政開始斬斷自己胳膊,身邊的一個鬼魂接過匕首,把聶政的另一個胳膊也斬斷。拉著聶政的魂魄,漂然離去……


    我忽然意識到一點,我怎麽能夠聽得懂他們的語言,他們可是兩千年之前的古人啊,我突然明白了,他們其實並沒有說話,他們交流的方式,就是我所具備的能力,不需要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意圖。就和我金仲之間一樣。


    怪不得趙一二和王八永遠都學不會聽弦。


    我又看到陳平追隨劉季,雖然和張良一樣,都是道家,但陳平卻從不和張良交善。亂世之中,兩人都勉力輔佐劉季,互不爭鬥。可是在呂後當權,陳平一而再再而三的為難張良,他想借呂後之手,除掉張良。張良辟穀,呂後卻強令張良飲食。張良一派式微,陳平獨掌朝政,詭道之盛,莫過於此。


    但最終,詭道漸漸泯於民間。而道教在數百年後橫空出世。詭道如同一個幽靈,兩千年來,遊離於道教之外。長時間默默無聞,但每隔亂世,就有詭道門人跳將出來。


    我一直想知道的東西,現在都明白了。


    我心情說不出的怪異,拿著收音機迴到房間睡覺。


    可是睡了一會,我聽到隔壁的房間裏又咚咚的想起來。趙一二到底在幹什麽,聽聲音,好像在屋內釘釘子,大半夜的釘什麽釘子啊。接著又是房間裏拖動家具的聲音,那些腐朽木頭,在地上咯吱的摩擦聲,聽得我心煩意亂。


    我知道這些聲音,不是趙一二弄出來的。我現在很想知道,到底什麽人,在纏著他。


    我突然想起了,金旋子對我講的話,聽弦也是算術,並且是通陰的算術。我又打開了收音機。一聽到收音機裏的琴聲,我腦海裏就忍不住計算起水分。


    我從床上跳起來,跑到趙一二的房間,看著我計算出來的方位,手一指,“是不是你?”


    那個黑影終於顯出形狀。他放下趙一二。對我看著,嘴裏陰惻惻的笑著。


    我明白他的心思:他不會幹休,他甚至在威脅我。琴聲變了個調子。我瞬間明白了,黑影下個方位會走到去我前方兩長四尺的地方。


    我能算到他下一步到那裏,對付他豈不是容易多了。我眼睛看著他將要走到的地方,心裏想著該用個什麽方法燒他。


    他看見我的目光所在,警覺了。站著不動。


    “師父竟然這麽對我!”我聽見黑影的怨念。我頭有點昏,他在說什麽,師父!


    我的聽弦的入門本事是金旋子教的。


    他是金旋子的徒弟。


    他走了。


    趙一二現在的身上是一個一個的窟窿,但是都流不出血來。是啊,都不是用陽間的利刃敲出的傷口,這麽能夠流出血來。


    我把昏厥過去的趙一二扶這坐起來。找出那個域山和尚留下的藥丸,又給他喂服了一顆。趙一二半響才緩過氣來。


    “他纏你好久了?”我問道。


    “從神農架就開始了。”趙一二說道:“他一直在等著我,等著我散功,等著我失魂。”


    “他怕王八。”我說道:“所以在木魚的時候,跑了。”


    “哼哼,王抱陽還奈何不了他。”趙一二說道。


    我懂了,他怕老嚴。


    王八對自己太有信心了。是啊,當一個人突然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難免會有點大意的。他倒是安心的走了,卻把這個難題留給我。媽的!


    我想趙一二問道:“那個鬼魂,是金師傅的徒弟嗎?”


    趙一二沒有正麵迴到,而是反問我:“你沒聽到我叫金仲是金老二嗎?”


    “我怎麽知道金老二是他的外號還是排行啊?”我委屈的說道。


    “他姓楚,是我師兄的大徒弟,我們都叫他楚大。”趙一二說道:“九三年,我剛出道,看不過他的作為,騙了師兄的螟蛉,把他給懲治……後來他在牢房裏,自己上吊死了。吞了十一支筷子,再上吊……他還真是恨我……他說他修煉的法門是詭道祖傳的方法,有幾任螟蛉執掌,都曾煉過,為什麽我要針對他……”


    趙一二昏昏欲睡,對我說道:“我累了,你自己看。”


    趙一二的意思很明顯,他的記憶向我敞開。


    我渾身戰栗,我探知到了,不僅有趙一二的記憶,還有那個楚大的記憶:


    楚大在刨著一個墳墓,刨土的動作非常熟練,可是他不是盜墓賊,他刨的墳墓是個普通人家的墳墓,而且是個新墳,新墳上沒有雜草,在夜色裏,仍舊能看見墳上培的黃土。楚大如同一個鼴鼠,鑽進墳墓。楚大又出來了,他拖著一具屍體。他瘋狂的撕開屍體上的衣服。


    那是一具年輕的女屍。


    楚大的動作詭異有瘋癲,臉上的表情無比可怖。


    天上的雷聲隆隆,從天際穿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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